第8章 古刹风云(6)
洪戢看着他的背影说:“这孩儿,眉清目秀的,这么小,父母怎舍得叫他当和尚?”
“穷人家,这不稀罕……阿弥陀佛……”妙聪说。
“看来,章九酬盯得很紧。”洪戢说。
“没事,现在他已在往沁阳的路上,很快就顾不上了。”洪小囡笑说。
“哈哈!”洪戢爽朗大笑了两声,而后对妙聪说,“囡儿都已经安排好了,够他章九酬在沁阳安生一段日子……你尽管放心在这儿小住,莫管他春夏秋冬!”
妙聪听了洪戢的话,遂猜测洪家父子可能在沁阳对章九酬做了手脚,心里不由局促起来。尽管自己眼下是朝廷通缉的要犯,时刻处于险境,但为自己的安全而对章九酬布黑局,仍于心不忍。因为除了佛性所规,更在于无论自己还是清了,对章九酬都有一定感情。
“老前辈莫非要……”妙聪刚开口洪戢就打断了他:“俗事!俗家之事!囡儿办事妥帖,懂规矩,晓分寸,绝不会伤他一根毫发,师父还是静心无骛的好。”
“师父尽管放心。”洪小囡边插话,边借过父亲的水烟袋,也咕噜了几口。“阿弥陀佛,烦前辈费心了,弟子听由前辈,听由前辈,阿弥陀佛……”
妙聪说完还特意站了起来,朝洪戢父子依次轻俯稽首。
妙聪年龄不足四十岁,形容清俊,面廓英刚,举手投足儒雅沉稳,一看就是那种心地宽阔悟性通达的人。
相比之下,洪小囡却是另外一种风格,他五十二三岁的样子,个不高,又饱又高的额头几乎把脸占了一半,五官全集中在下半部,月牙儿似的眼睛,眼角稍微下垂,宽嘴巴地包天,嘴角上挑,生就的自来笑。乍一看他长着寿星的头颅,却配了副弥勒佛的脸。也许这就是怀川人通常说的异人异相,跟大象无形同样贵重。而那洪戢,年逾八旬,身材板直,鹤首童颜,面癯目炬,宛若玉树临风。虽然他与妙聪年龄相差不少,但风范上相得益彰,同具有处变不惊、执掌乾坤的气质。
从三人的对话可以看出,章九酬人还没到沁阳,那边已经有棘手的麻烦在候着这位非等闲之辈的同知大人了。
楚河汉界,高手过招,均在不动声色间。
章九酬带着翁灏元和一干武装随从出了清化的西城门,又穿过许良弯曲而深长的幽幽竹巷,涉丹水,过沁河,终于看见了沁阳城。
他过了沁河桥,在东岸收缰停马,站在东河堤上,把城内的一切尽收眼底。春阳下,近处河水盈盈,堤柳柔柔;远处阡陌朦胧,紫薇升腾。他刚舒展了一下身躯,就又长叹了一声,大清朝的败象,他自己的无奈,一起袭上了心头,遂自吟道:怀庆阡陌秀,蒸霭踱堤河。社稷危船漏,遥天问惫驼。
章九酬踌躇满志,嗓音嘹亮,却又隐忍收句,气势渐萎。不难看出他既志怀高远,又心境难娱。他吩咐手下送翁公子回沁阳城,自己骑马沿着沁河堤北上,到了山脚,下马步行折回南下,直到太阳隐于袤野,慢慢地把布满西天的凌乱绯霞一层层收罗去。
他出生于月山东北方十二里路的桥沟村,学成于沁阳,他爱这方故土甚至这里的风尘草木和弥漫的气息。在他离家三个月的时间里,无论是省城和京都,抑或是沿途一路,他目睹了大清朝的衰败之象,官僚奢靡,民生凋敝,尤其是一踏上故土,想起顶头上司知府廉惜芝收受贿赂拙丢矿域一事,他兴冲冲的一颗心马上变得冰炭同炉,冷不得也热不起。虽然他在京都已将廉惜芝的情况上报朝廷,但由于庆亲王弈劻暗保,却只得了一个“其侦逆有功,暂不饬查”的回旨。这不禁使他想起了祖父章金华。
章金华曾任河北省道员,因其弹劾贪腐巡抚而遭陷害,被诬写反诗而下狱。章九酬的父亲章伯明是个秀才,变卖了所有家产,领着年幼的他四处求告,虽侥幸救人出狱,祖父却落了个发还原籍永不再用的下场,后抑郁而终,家道由此中落。后其父蜗居老家桥沟,重新学耕练耙,靠仅留的几亩薄田,艰难度日。也许天命眷顾章氏家族,使章九酬遇到了王娴馥,得岳丈周济,虽没有囊萤映雪,却也是寒窗苦读,一考而中,使章家中兴有了指望。章九酬常思常省,总想方设法忘掉祖父的不堪命运,将社稷皇恩置于心头,勤勉奉公,清廉守职。以求上告慰列祖列宗,下报答皇恩浩荡,一展抱负。
可眼下,大清朝国是浑噩,江河日下,使他这个满怀报效心思、才华超群的中年汉子,刚才还意气风发,转眼间变得心事重重。后来,他想起了老友妙聪,心似被猫爪挠了一般又乱又疼,心里一遍遍苦唤:妙聪哟妙聪……章九酬与妙聪相识,是在他出任怀庆府通判之初。当时,距焦作西十余里的李封村曾发生一起“元代许衡墓盗案”。许衡,字仲平,又称鲁斋先生,李封村人。元朝大臣,后辅明朝,任京兆提学、太子太保、国子祭酒、集贤大学士等职。为鼓励汉人仿其弃前朝降后朝,乾隆帝驻跸月山时曾颁旨御祭。
许衡不仅在当地被百姓们奉若神明,就连河南省及怀庆府衙也慎敬慎重。
案件发生后,省、府衙门催办连连,章九酬却一筹莫展。
一个春日,章九酬从李封查案归来,路过月山,一是想了解了解月山寺墓葬的情况,以供参考,二是也想顺便陶冶心境,于是就上了月山。
凤皇台上,两个僧人正在树荫下手谈。一个五十多岁,一个三十出头。
章九酬上前暗观,二僧厮杀半天,难分伯仲。棋至告尾,老僧突然说道:“这棋,还真有点像李封的那个墓案。”章九酬不由一惊。
“这儿只有僧侣,可不管破案。”年轻僧人抬眼看了看章九酬说。
“莫非你管?”老僧神秘一笑,冲着章九酬就问。
“恁是说应该避开洪家,从旁系入手?”章九酬马上意识到老僧的不简单,直截了当地问。
“洪家?你是……”老僧微笑着问。
“敝姓章,名九酬,恳请高僧指点迷津,请受晚生一拜!”章九酬呼地站起,拱着手说。
“哦!原来是知府衙门章通判!幸会幸会!”老僧说道,“没想到你的棋这么好!我就这么随口一说,你竟能结合棋局,窥出许衡墓盗案之端倪,真了不得!”
“不敢……”章九酬既兴奋又窘迫,瞬间红了脸膛。
“快,赶紧请章大人方丈用茶!”老僧边说边起身。年轻僧人也随之站起。
三人来到方丈。初次相识,少不了寒暄。老僧是当家住持清了,年轻的是首座妙聪。二人说早闻章九酬进士出身、学富五车云云;章九酬也附赞二人是禅学大家、多有听说等。相谈甚欢间,清了满足了章九酬所询,还介绍了盗墓世族洪家的情况及旁支旁脉,并支招章九酬。
许衡墓案告破后,章九酬名声大噪,月山寺亦成了他乐往之地。每每路过总要谒访。吟诗联句,手谈对弈,使他与清了和妙聪的情谊日深月厚。可他万万想不到,才几年的光景,曾帮衙门破案的月山寺会和革命党搅在一起;满腹经纶、德行端正的老友妙聪,竟还成了朝廷密牒缉拿的要犯。
呜呼!这浑噩的大清朝,也太不争气!他们若是盗墓贼那般的人也就罢了,可偏偏他们都是布施行善的贤达僧侣、经纶满腹的禅界精英,怎么都投了乱党?哀哉!若非我皇命在身……可我毕竟皇命在身啊!就算我不在乎所谓的皇命,不还享着社稷的俸禄不是?……嗟夫!
想到此处,天色暗尽,章九酬叹黎民又憎乱党,念社稷又懑朝廷,左嗟右叹,惆怅无尽。直到下了河堤,隐约可见那黑乎乎又高又大的东城门楼了,他才上马疲沓而归。
章九酬回到自己府宅时,已掌灯许久。门楼檐下两只章字茜纱灯笼,发着黄麻麻的光。
章九酬刚下马,大儿子天温,十五六岁模样,就从门廊下灯影里疾步走出:“你可回来了大大[5]!”与天温年龄相仿的家丁仝挡忙上前接过缰绳,把马牵去了马厩。
“怎么了?”章九酬止步问。
“私塾出事了……”天温压着嗓子说。
“何事?”章九酬一愕。
“佩瑶姑姑不见了……”天温回道。
“嗯?咋会?……多时了?”章九酬眉头顿时皱起。
“早上出门,说是来咱府上,到半后晌也不见回去,这才知道出了事。”
天温说。章九酬问:“亲戚、交好,都找了吗?”天温回道:“都找了,凡是想到的旮旯缝道都找了。”章九酬又问:“小公子现在哪儿?”天温回道:“翁公子跟天俭弟在一起,刚还吵着闹着要见佩瑶……”
章九酬听着走着,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下对天温说:“我现在回府衙,去跟你媄说一声,照顾好小公子,别出差错。”天温说:“大大放心,我记住了,你用过饭再去吧!”章九酬说声“不用了”,正好见仝挡从马厩回来刚进二门,于是喊道:“快备马!上府衙!”直奔大门外。
转眼工夫,仝挡就把马牵到了章九酬面前,递上马缰,一弓腰跪趴在地。
章九酬脚穿戎靴,稍有踌躇,仝挡马上察觉,道:“老爷快!”
章九酬赞道:“爷我没看走眼,你越发懂事了!”
仝挡原叫仝娃,是去春头上新觅的家丁。他当值的第一天,恰章九酬久出归来,仝娃看他陌生挡了驾。章九酬自报姓名后,他仍说主人放话才能进。
仝娃身子骨精瘦,面色白皙娇嫩,双眼皮大眼睛,慈眉善目,明明是男身,却十足女相。章九酬见他单纯执拗,十分喜欢,“你叫啥?”他回道:“仝娃。”
“仝娃?”
“嗯。”
“是金银铜铁的铜?”
“不是,是人工仝。”
“你识字?”
“不识字,俺听别人说的。”
“人工仝,呵呵!”章九酬笑了,“哪个娃儿不是人做的?你叫个娃,再加上你那姓,太难听,就冲你今天敢挡爷的驾,就叫挡好啦,哈哈!”就这样,仝娃从此改叫仝挡。为此,夫人王娴馥还谑章九酬说:“人家孩儿长了一副观音相,啥名字不好,你叫人家挡。挡啥?还挡你进不得家门啊!”章九酬哈哈一笑,说:“挡啥?挡灾、挡难、挡妖魔鬼怪!”
当时此不过是句戏言,没想到,这仝挡在章家从此就扎下了根,成了章家的心腹不说,在四十年后一次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还真的挡了一回天大的灾。
府衙离章宅顶多两里地,章九酬快马加鞭,一到府衙便立即协调府属,召集值备捕快,并通告戍城兵备予以配合,像过筛篦一样对沁阳全城按街排巷、挨门逐户地进行盘查。
章九酬虽足未出衙,但整夜没有合眼。在捉拿妙聪、处置矿域的关键时刻后院失火,这完全打乱了他的谋划。
夜越来越深,府衙内很静,只有章九酬的窗户亮着灯。他踱着步,身影投在偌大的窗户上,遮过来又移开去,就像一片来回腾挪的乌云。
佩瑶,是京城大学士翁宴辞的亲侄女,翁公子的叔伯姐姐,不仅容貌出众,且聪慧过人。其因父母双亡,由翁宴辞抚养。当时,折桂私塾主人贺老先生贺墨汀还在京城任天官,与翁宴辞交往深厚。佩瑶从小天资伶俐,喜好诗词韵律,于是便常常请教当时已是京城诗词大家的贺墨汀。后贺墨汀告老还乡,办起折桂私塾,翁宴辞便把十二岁的佩瑶托付于他,到沁阳继续承教。
从此,佩瑶认识了二十岁的章九酬。一个青年才俊,一个情窦未开,开始仅是学兄学妹相处。五年后佩瑶渐省人事,才俊还无心丽人却有意,并把闺阁之心书信与伯父,翁宴辞闻信即喜,因为他受贺墨汀委托力荐已中进士两年的章九酬出任怀庆府通判已被御准,若侄女能与其喜结秦晋,自然也就遂了自己的爱才惜女之愿,可以说是天大的好事。无奈父母早给章九酬定了终身,使得佩瑶寄情空对月,花逢倒春寒,从此半病半恹地一蹶不振,在折桂私塾一荒就是好几年。
其间,翁宴辞曾写信给贺墨汀,暗示佩瑶可以妾委身,总比积郁成疾或误遇纨绔和孟浪要强得多。遗憾章九酬是书香世家,早有不允纳妾之家规。
是历尽世态举重若轻的贺墨汀乾坤妙手,在折桂私塾的后庭悄辟了一处精致小院,帮二人暗合了并蒂,成全了这蓝衫配红颜的巧姻缘。
章九酬得翁宴辞官场提携后,遂将恩师知遇之情附和皇恩,并立志报效。然而,就在他调停华夷矿域之争初有进展,捉拿妙聪刚有眉目之时,佩瑶突然失踪,就像有一把无影刀,迎面朝他心窝刺来,令他顿时乱了阵脚。
章九酬不时理出一个个思路,马上又一个个掐断。他搞不清这把无影刀的操手究竟是谁,又在何处。在他看来,如果此事是单纯图谋佩瑶,或许还有些回旋余地;若是与革命党有瓜葛,就会变得十分棘手。
妙聪?不不不,他绝不会……想到此,他直感脊背一阵阵发凉。他十分清楚大清朝国运衰败,风雨飘摇,国人人心思变,连朝廷都无奈的革命党,他一个小同知能有何作为?眼下这潭浑水真是太深太深。为此他彻夜难眠。
黎明前一阵风起,后由小至大下起了雨。斜竹影入画,薄窗雨发声。章九酬心烦神乱,佩瑶一刻不归,他一刻难宁。当各路人马缉查无果回到府衙时,天色已亮。
七
翁灏元一觉醒来,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姐姐侧立于床榻不远处,扑棱一下坐了起来。小姐姐先问安:“小公子早!”后上前几步自报:“我叫樱桃,来伺候小公子。”“谢谢小姐姐!”翁灏元回罢,还暗自吟了一句:名樱桃似樱桃,好看又小巧。然后笑了。
“你笑啥?”樱桃边帮他穿鞋边问。
“笑姐姐好看。”翁灏元说。
当翁灏元跟着樱桃洗漱过到客位用餐时,章九酬已回家,和夫人王娴馥一起等在那里。
夫人面如盈月,白皙富态,一双弯黛下卧着一对丹凤,润唇皓齿,贵、福、丽一下占了个全。翁灏元一进屋她就招呼:来,快来孩子!樱桃把椅子往前挪挪,叫翁灏元坐在夫人身边,然后拈双筷子,一实一虚双手递上。
“谢谢夫人,谢谢姐姐。”翁灏元说。
“还是京城来的有礼数,对下人也周全。”夫人夸奖说。
“你何时回桥沟?”章九酬边吃边问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