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古刹风云(4)
此刻,繁星似织,柔风习习,月光洒满了凤皇台。空相和尚灵塔清瘦的身影,矗在皎皎月光里。清了在蒲团上端坐着,倾听着耳旁细语般的丝丝风响,进入了一种通灵状态。
恍惚间,清了觉得空相大和尚又回到了月山,并依稀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犹如闷鼓和铙磬交织在一起的禅乐,持续而悠缓,如歌如诵,十分清晰:“但凡玄物,法禁他用,莫擅妄念,切记之,切记之……”
清了闻此,心头一颤,慌忙下了蒲团,颤抖着四肢,倒头便叩:“徒儿一定谨遵师命,一定牢记,一定……”
清了说完,又仔细听了听,听到的却是自语的回声,于是怯怯地抬头看看,四周空空如也,只有空相灵塔矗在月光下。四周静得出奇。
“但凡玄物,法禁他用,莫擅妄念……”这几句话,是历代住持传下来的,乃空相大和尚的原话,距今已经七百多年。清了后来将它录入自己编纂的《空相演喻》,并曾引用入跋:
兹亦宗师空相潜演授足之阐语,逊曰及八百年弗后也,余旁注拙纂所得,故须谨遵师祖曰,但凡玄物,法禁他用,莫擅妄念。切切依嘱传之。
清了
空相,据碑载,乃郇姓,山西沁水人。其幼时在家玩耍,忽闻临街歌曰:莫到老来方学道,孤坟尽是少年人。遂动了无常之心。出家后于二十二岁拜少林和公为师,剃度后广游天下。后他来到怀川,见月山上峰峦叠翠,坳如盆月,清泉集瓮,遂结庵于此,拓基建寺,丸泥种柏[3],借萤雪广读,忍饥寒深悟,终成一代宗师,教化高足无数。
空相还留下了洋洋万言的短章碎句、诫言禅语,此后经月山寺历代高僧笔传口述,代代承递,最后至清了手里。
清了先后用时十年,苦参精悟,阐释批注,将其编纂成集,取名《空相演喻》。长期的深研彻悟,清了将空相的思想精髓完全吸纳入自己的灵魂。
每逢他坐禅悟道,时常会聆听到一种声音,似闷鼓又像铙磬,悠缓而持续,神秘而凝重,有一种令人神往的美感和使人敬畏的魔力。
此刻,那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但凡玄物,法禁他用,莫擅妄念,悟则皈依,悟则皈依……”清了跪伏于地,屏息恭听,诚惶诚恐。
许久,清了才缓过神。他抬头看了看,唯空相的灵塔独耸夜空,四周除了一棵棵的柏树,什么也没有。他缓缓挪下蒲团,心里一片空灵。
迷蒙之中,清了来回飘忽在现实和遐想之间,耳闻的是空相教诲,看到的却是空相灵塔,亦真亦假,时梦时幻。突然,只见他双肩一搐,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又想起翁公子追问驴长老的情形,以及章九酬深邃而暧昧的眼神。
其实他很清楚,章九酬今天来月山,是为了妙聪。想到此,他的思维迅疾跌宕起来,排浪一波接着一波,肉身却纹丝未动。他双目微闭,合十端坐,就像一尊铁铸的雕塑。
此刻,清化镇的燕宾楼却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怀川商会会长冯冠彰、英商福公司代表罗萨蒂等,时而委婉相向,时而唇枪舌剑,只有同知章九酬四平八稳,耐着性子调停斡旋,当然也只能是调停斡旋,因为代表民族煤业的商会尽管众志成城、全力抗争,无奈朝廷正顾忌南方孙文乱党,早有“夷可暂委,内须尽抚,勿予乱党以乘”的圣谕,所以章九酬虽然不甘心妥协英夷,但也不愿意落个“予乱党以乘”的罪名。
后经无数个回合,直到第二天深夜,才算勉强斡旋出了一个“暂持现状,待旨以决”的合约草本,并准备送朝廷御准。可他转而又忖:不妥!虽眼下有南方乱党之忧,朝廷也有妥夷抚内的旨意,“暂持现状,待旨以决”尚可,但万一乱党稍缓,妥夷丧土之责就会落到自己头上。加上自己是专事捕盗、矿事的同知,万一有个纰漏,轻则治罪,重则丧命,到那时悔不晚矣?想到此处,章九酬打了个寒战,立即给京都的恩师翁宴辞修书一封,详陈了情由,准备随合约草本一并发呈。直到这时,章九酬才长吁了一口气,心绪稍缓。可是仅片刻工夫,他的心就又悬了起来——他把翁灏元独自撂在上庄快两天了。
天一亮,章九酬身着便装,和冯冠彰一起,骑马出了清化城北门。
清化城距离上庄八里路,有一半蜿蜒曲折在竹巷里。原野散发出融融春意。竹巷内两旁的篱笆,还缠绕着去冬的枯藤。篱脚的青草刚刚崭露头角,又逢竹林浇灌,一路走来,偶尔能听到篱笆外小溪流水的汩汩声,同时还有鸟鹊声从竹梢上撒落。百里怀川也只有这里,才有这翠竹听流碧、鸟鸣唤草青的韵味。
从清化到上庄,要依次经过西庄、七方两个村子。当章、冯二人穿过了最后一孔竹巷来到上庄时,早集已经开市。
刘子彦领着翁灏元,刚好来到一家货栈前。章九酬看见后眉头一舒,遂问冯冠彰:“这么早,他俩咋会在这里?”几乎同时,刘子彦和翁公子也看见了骑马的章九酬和冯冠彰,二人已来到门前,正翻身下马。
货栈门楣上,悬挂着一个长方形匾额,上雕四个金箔大字:上庄姜行。
章九酬边下马边问:“哎,冯会长,咋是姜行?只卖姜啊?”
“回大人,他们也经营百货。”
“百货搭姜车?”
“大人明鉴,这上庄姜自宋时就有了名气,现在不仅闻名全国,还远销西洋、南海诸国,货行以姜之名商百货之实,相得益彰呢!”冯冠彰稍顿又说,“哈真是的,我多嘴了,大人也是此地人呢!”
“呵呵,”章九酬一笑问道,“庄家是……”
“汉口茂盛祥公司,老板黎青云。”冯冠彰笑着说。
“黎青云?”章九酬倏地回头。
“你认得他?”正得意的冯冠彰有些意外。章九酬自觉失口,忙定了一下神,淡淡地嗯了一声,看了看门楣上的匾额。这时他才看出,“上庄姜行”四个字遒劲而苍野,迥异于一般商号牌匾题字的柔润风格,并隐隐透出了一种肃杀气息。但他并不畏惧。他得中进士后仅任了一个六品通判之职,后因侦破捕盗有功,又得翁宴辞推荐,才把砗磲顶、鸳鸯绣换成了水晶顶、白鹇绣,出任怀庆府同知,官居从五品。他无时无刻不勤勉敬业,宁可肝脑涂地,也要报答恩师和皇上的知遇之恩。自从朝廷密诏缉拿妙聪,他一直在明察暗访。今偶然获知上庄姜行的幕后老板是汉口乱党头目黎青云,他马上就把月山寺的妙聪与其联系到了一起。他还意识到,上庄姜行很可能就是乱党怀川与南方的秘密驿点,两条清晰的线脉顿时从脑中浮了出来:月山寺—上庄姜行—汉口茂盛祥公司;妙聪—黎青云—孙文。窃喜中,章九酬收起谜底,沉了沉心思,然后微笑着问刘子彦:“你们这是……”
“回大人,小公子要看驴呢!”刘子彦说。
“看驴?”章九酬看了眼翁公子。
“哦,嘿嘿。”刘子彦憨憨笑笑,又说,“公子昨天就嚷嚷着要看月山的驴,可昨儿个驴没来。俺今天一早就领他来了,怕错过时辰。”
章九酬听了,下意识朝北看了看,说来也巧,月山寺那驴儿正背着褡裢,款款地踢踏而来。
章九酬看着看着,眼神突然凝住,觉得那驴儿诡谲而神秘,好像它原本就不是畜生,而是妙聪。
按说,章九酬与妙聪交情不薄,二人不仅年龄相仿,习性也相近,相互一向钦佩有加。可是,妙聪突然间成了革命党怀川的首领,着实使章九酬意外。
驴儿四平八稳地来到姜行门前,把两只前蹄踏上台阶,踢踏了几下,又咔咔打了几声喷嚏,像是给店伙计打招呼,然后闪烁着又黑又大的眼睛,回头瞥了瞥章、冯两人,满眼的不屑。
章九酬顿感浑身不自在,马上咬牙在嗓子眼内骂了一句:“这畜生!”
“哎哟!长老今天可是早啊!”
随话声,店里走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伙儿。只见他个头不高,胖得已没了脖子,弯眉、细眼、圆鼻头,天成地就的一副憨厚相。他刚要伸手去抚那驴儿,却看见章九酬跟冯冠彰站在门外,马上把笑往脸上一堆,说:“啊!两位老爷好!请请请!”明显恭媚有加,然章九酬仍感觉自己在他眼里远不如一头驴,心里不由就憋上了火。
翁灏元一见驴儿就兴奋,上前拢拢驴脖,又抚抚驴耳,连喊了两声:“驴长老!驴长老!”并自语道,“真有趣儿,真有趣儿!”章九酬看着他高兴的模样,心里遂劝慰自己:“咳!我跟一头驴较什么劲!”于是马上笑了,“哈哈,这孩子!跟这头驴倒是有缘!”
店伙计一边笑脸迎奉,一边从褡裢里掏出一只荷包,章九酬一眼瞅见,即刻喝道:“慢!”并一把抓住店伙计的手,“你是春生?”
“老爷怎……知道小的名字?”店伙计口气吃惊,但满脸的笑一点未减。
“我看看中不中?”章九酬冷笑着,他觉得店伙计笑脸背后还有另外一副面孔。
“大人是赏光俺,咋会不中?请……”春生一边察言观色,一边微笑着递过了荷包。章九酬已在月山寺见过此荷包,杏黄色的,绣有白色佛字。他打开荷包,里边有张货单,上边列着杂货名称和数量,洋火、蜡烛、纸张、毛笔、油墨等。
油墨?章九酬遂想起前一阵出现在沁阳、清化和焦作等地的油印传单,于是问春生:“油墨还有吗?府衙的告示和公文也常用……”后将荷包还给春生,并夸赞道,“好手工。”
春生笑得更狠了:“是是是,好手工,听说是月山首座妙聪师父的手艺。油墨是为月山寺印经进的货,大人如果要,我们马上给您备!”
“又是妙聪……”章九酬心里顿时响起一阵小鼓,神经一下子绷紧。他突然察觉到,一种看不见的神秘力量,正从月山发端,朝自己暗暗袭来。他纳闷,月山寺作为中原四大名刹之一,从达官贵人,到皇亲贵胄,无不把此处作为瑞山福地,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诡谲?正值此时,翁灏元突然拽住章九酬的衣角喊:“快看!快看!”
“啥?”章九酬边问边顺着翁灏元手指的方向看去,“驴长老”正驮着鼓鼓囊囊的褡裢,悠悠远去。
“驴长老走了!它自己走了!”翁灏元高兴地拍着手。春生看了看翁公子,再次礼让章九酬跟冯冠彰:“请大人里边用茶。”弓着腰,满脸笑。
章九酬的注意力刚被翁公子拉回来,就又被驴儿牵了去。他怎么也没想到,购物单上赫然写着的油墨,虽然装进了褡裢,但并没有被驴儿驮回月山。
五
驴长老走后,章九酬笑呵呵地问翁灏元:“咋样?你算盘打了,驴也看了,咱们该走了吧?”“刘前辈的算盘打得忒神!”翁灏元用奶嗓京腔回过章九酬,又上前拉住刘子彦的手,“谢谢前辈!”
刘子彦腼腆笑笑,缓缓放开翁灏元的手,拿出钱袋子,然后对章、冯二人说:“大人给的银子还剩了些,现还给大人。”说罢便将银袋子递给冯冠彰。
章九酬对冯冠彰会意一笑,冯冠彰立刻对刘子彦说道:“小公子照顾得不错,你既然不要银子,就赏给你个饭碗吧!你看中不中?”
“饭碗?”刘子彦瞪大了眼睛,轮番看着章、冯二人。
“你可去清化找怀丰煤业公司王经理,他那里正闲着一只饭碗。”冯冠彰说罢,看了章九酬一眼,后对刘子彦说,“你倒是得了一个饭碗,却让老爷我损了一百两银子!”
“损了一百两银子?这……这是为啥?”刘子彦诚惶诚恐。章九酬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刘子彦满脸惶惑。
“不关你的事!也算你小子有福气,还不快谢过章大人?”冯冠彰假意厉言道,“快将小公子扶上马!”
刘子彦尽管没弄明白损了一百两银子是怎么回事,但他明白“饭碗”的意思,于是赶忙把翁灏元抱上马背,然后扑通跪地,并连连叩首:“谢过章大人!也有冯大人。谢过章大人!也有冯大人……”章、冯二人看了看磕头如捣蒜的刘子彦,双双微笑着踩镫上马,挥鞭朝南而去。
刘子彦回到家中,把刚刚发生在姜行门前的事情原原本本向乔杏儿学了一遍。刘子彦得了个饭碗,乔杏儿十分高兴,但对于冯冠彰为何输了一百两银子,照样也揣上了一个闷葫芦。
原来,在清化镇赶往上庄的路上,章九酬和冯冠彰曾打了个赌。因章九酬担心翁公子受委屈,在马背上曾问过冯冠彰:“小公子不会有事吧?看那刘子彦是个厚道人。”
“厚道不厚道谁知道,不过两天,就给了他十两银子,谅他不敢造次,除非他缺心眼儿!”冯冠彰说。章九酬笑笑说:“你们这些商人,不管啥都用银子衡量,你以为你那十两银子谁都在乎啊!”“别人我不敢说,但那铁算盘刘子彦,一定在乎!”冯冠彰道。
章九酬听了,任马儿又走了几步,突然一勒马缰问冯冠彰:“咱俩打个赌?”
“赌?……啥?刘子彦?”冯冠彰先是不解,但马上就明白了,“好啊!恭敬不如从命,我听大人的,咋赌?”
“会长说!”章九酬说。
“还是大人说!”冯冠彰道。
“那好,我说就我说,但不能反悔!”章九酬又说。
“哈哈,我的大人,我敢吗?!”冯冠彰道。
章九酬说:“要我说,既是仨人的事,就得拉上刘子彦一起赌,咱俩赌银子,刘子彦赌前程,你看中不中?”
“啥?那刘子彦的前程如何赌?”冯冠彰问。
“这好办,你我赌一百两银子,顺便给刘子彦赌个饭碗,谁输谁帮他弄个差事。”章九酬话音刚落,冯冠彰就拱手说:“大人真乃性情中人,重情重义!刘子彦这小子,仅伺候了两天小公子,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大人在上,冠彰钦佩!银子,咱俩亲兄弟明算账;至于那前程,只要他退回那银子,他的前程我就独自揽了,也算我冠彰跟大人共一回人情!”
章九酬见他情之昂昂、言之凿凿,尽管事情不大,但足以见心,故不由得恳言道:“冠彰兄,承蒙抬爱,甚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