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四”的回忆
“五四”到现在已整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边，中国社会上，思想上，文化上，已起了巨大的变化。回想起来，前后比较，不能不感觉到中国社会进步之快纵然在别的方面又不能不感觉中国社会进步得太慢了。
中国这二十年来的许多变化都是以“五四运动”为枢纽的。“五四”以前，“五四”以后，许多地方可以说已截然不同。至于“五四”以后，中国思想文化上的发展，我曾经概括地举出了三个特征，就是：第一，在形式上由模糊笼统而趋向清楚分明；第二，在内容上由空虚虚浮而趋向充实切实；第三，在范围上由狭隘褊小而趋向开阔广大，而这种发展确是都以“五四”为契机。有人说社会的进步是由简单而复杂。就拿“五四”时期与今日来比较，当然今日的许多方面也复杂的太多了。但这也可以说是“五四运动”开发出来的。
“五四运动”一个最大的特色，可以说就是开放。“五四运动”之所以为启蒙运动，恐怕也就在这个地方表现开放的，特别就是对于旧思想，旧礼教。具体的表现则特别在男女的关系，女子的地位，学问的范围，文章的体式。此外其它社会的关系，家庭的关系，对于统治者的观念，对于一般民众的观念，就令没有根本改变，却是自从“五四”以来也有了许多不同。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五四运动”给了过去种种封建的东西以极大的打击。
当然，“五四运动”也有它的缺欠。第一点是与一切新运动开始时都相同的，就是不免于幼稚。那时学问的范围是渐渐推广了，但却没有深入，不免浅尝辄止。那时提倡科学，但很少人对于科学有深邃的研究。那时提倡科学方法，但恐怕全国并没有一个人懂得科学方法，所以才把汉学家法就当了科学方法。尤其可笑的是：“五四”几年之后，有一场所谓科玄之争，也曾盛极一时，但两方面对于所争的却都是茫然的。“五四”时候已晓得了马克思，但全国读过《资本论》的也还没有一个。就是马克思的其他著作，除了《共产党宣言》以外，恐怕也是全国没有读过的。那时知道称道唯物史观了，但唯物辩证法或辩证唯物论也是全国没有一个人晓得。这是难怪的。因为就在欧洲，包括俄国在内，辩证唯物论的流行也是近十几年的事。
“五四运动”的第二点缺欠与第一点是相联的，就是不切实，许多改革都是皮毛的。开放或开明运动第一点影响到的当然就是男女关系，因为这是历来最为旧观念旧礼教拘限束缚的。自从“五四”以来，对于男女关系，确是大大开放了。社交公开了。男女有了社交了。自由结婚以至于离婚可以随便地提了。女子在法律上的地位大大提高了。学校以至于差不多一切其他社会机关或政治机关都为妇女开门了。这是不错的。但是究竟在人的心坎上或脑系里或肚肠中，对于男女的观念，是不是已经真个改了，还是至少大部分一仍往昔，却是显然的。男女都是人，男女都应该独立，这也是十分显明的道理。但是自从“五四”男女开放以来，是否都已忘了性，是否都已再不以性来得到什么或畀予什么，都靠着、都看重自己的知识学问能力本领，似乎也是不成问题的问题。至少社会环境风习观念还不能使那个完全不成问题。“五四”以来，文章体裁形式是自由了，但是否已言都有物？是否又造成了许多新的四六八股空腔滥调？这岂不也有明摆在那儿的事实！“五四”更提倡民主，但直到今日，人的心习，人的精神，是不是已是民主的？“五四”以来大家嚷到民间去。对日抗战以来更证明了这是完完全全的空无内容的空话。
“五四运动”第三点重大缺欠就是对于自己的民族缺欠认识。“五四运动”最直接的对象本是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然而对于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是壮烈表示不愿受了，对于帝国主义国家的东西的迷信却是只有增加，并没减少。知道要开明，知道要开放，知道反对自己的旧观念、旧思想、旧礼教，这是好的。然而却因此，把不必真与旧观念旧思想旧礼教有不可解的关联的也反对起来。中国的旧礼教当然产生于中国，但因此就对自己的民族国家也不相信了。旧礼教好像煞与孔子有关，于是要打倒孔家店便将孔子先打倒。这真像托盆倒水，把孩子也倒出去了！外国什么都是好的。中国什么都要不得。因此弄得自信心完全斲丧，自觉更谈不到。不管自己的历史，不管自己的传统，弄得自己全无基础；自己既不成一个民族，建不起自己的国家，仅仅跟着人家跑；这还谈什么文化？谈什么思想？思想最大的特点是能想出种种的可能，拘于自己的过去固不对，拘于人家的现成又岂合？
人不能、也不应专为历史而讲历史。臧往所以知来。我们讲历史乃是为的领受历史的教训，认取经验的指导，以便可以把现在的事，或将来的事，作的更好一点。现在回忆“五四”，也就在想想那时或那时以来的情事，看怎样可以把现在有关的种种弄的更好一点。二十年前的“五四运动”的缺欠既然是那个样子了，那么现在应该怎样呢？对照之下，这是十分显而易见，简而易明的，就是：现在应该更开放，更开明，更理性，更批判，更提高，更深入，更充实，更切实，更大众化，更带民族性，在一切思想文化教育学术运动上。换言之，就是：今日应该积极鼓吹号召推进普及可以代表文化的成年的新启蒙运动，以补那没成年的五四启蒙运动的不足。
（民国二十八年，四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