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4)
夫人很灵巧地捏了一块方糖,望着我的脸问道。她的表情虽说不上是向我献媚,却充满了想要缓和刚才的生硬态度的娇媚。
我默默地喝着茶,喝完了还是一声不响。
怎么一下子这么沉默了?夫人问。
一说话就会挨说,显得特别喜欢争论似的。我答道。
怎么会啊。夫人又说。
借着这个话头,我和夫人又聊了起来,聊的还是两个人都感兴趣的先生。
夫人,可以让我再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吗?在您听来也许是强词夺理,可我并不是毫无根据地信口胡说。
那你就说吧。
如果夫人突然不在了,先生能像现在这样活下去吗?
我怎么能知道啊,你呀,这种事只能去问先生,不该来问我呀。
夫人,我可不是开玩笑,您不要回避,您一定要诚实回答。
是诚实的呀,说实在的,我不知道啊。
那么,您有多爱先生呢?这个问题与其问先生,不如问您吧。
你不要这么煞有介事地问这个好不好!
我没有煞有介事地问哪,您的意思是说我已经知道了?
是啊。
如果这么忠实于先生的夫人突然不在了,先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对社会的各个方面都觉得无趣的先生,倘若您突然不在之后会怎样呢?我说的不是从先生的角度看,而是从您的角度看,先生是会幸福还是会不幸呢?
从我这方面看,我可以告诉你(也许先生不这样看),他若是离开我,只能变得不幸,或者会生活不下去的。我这样说,显得很自负,可是我相信,现在只有我能够使先生过得尽可能幸福。我相信,没有人能够像我这样使他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才能这样平静。
我觉得夫人的这种信念,应该反映在先生心里呀。
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您是想说先生厌烦您吗?
我并不认为他厌烦我,他没有厌烦我的理由。但是,他厌恶社会,近来又由厌恶社会发展到厌恶人,所以我作为人的一分子,怎么可能得到他的好感呢?
我终于理解了夫人所说的被厌烦的含意。
十八
我对夫人的理解力很佩服,她那不同于旧式日本妇女的做派,也给予我某种刺激。夫人几乎没有使用过当时流行起来的所谓的时髦词儿。
我是个从未与女人有过深交的古板青年,只是出于男人对异性的本能,常常怀着憧憬,梦想女人,但那不过是眺望令人眷恋的春云般的心情,朦胧的梦想而已,所以一旦面对女人,我的感情往往会突然变化。但是我不会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所吸引,越是这种时候,我越会产生奇妙的逆反心理。可面对夫人时,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也从未感觉到横亘在男女之间的那种思想上的差距。我忘记了夫人是个女人,我只是把夫人看作先生忠实的批评者和同情者。
夫人,前些日子我问您,先生为什么不参与些社会活动时,您当时说,他原来不是这样的。
说过,的确不是这样的。
那时是什么样的呢?
就像你所希望的那样,也像我所希望的那样,他是个有抱负的人。
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不是突然,是逐渐变成这样的。
那期间,夫人一直同先生在一起吧?
当然在一起啦,我们是夫妇啊。
那么先生变成这样的原因,您应当很清楚了。
就是因为搞不清楚,才感到难过啊。你这样说,真让我难受。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不知求过他多少次了,请他告诉我。
先生怎么说?
他老是说“没什么可告诉你的,你也不必担心什么,我只是变成这个样子了”,不作任何解释。
我沉默了,夫人也不往下说了。女佣所在的下房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把小偷的事都给忘了。
你不认为我有责任吗?夫人突然问我。
不。我答道。
你坦率地说吧。被别人这么看,比杀死我还痛苦。她又说,我自认为为他做了自己该做的一切。
先生也一直是这么看的,您就放心吧,我可以保证。
夫人扒拉平了火盆里的灰,然后把水罐里的水续进水壶,水壶马上不响了。
我终于忍受不住,问了先生“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吧,不要顾虑,能改的我一定改”。可是先生说“你哪里有什么错,错全都在我”。我伤透了心,哭了起来,越发想知道自己哪里有过错了。
夫人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十九
起初,我是把夫人当作有理解力的女性来对待的,在谈话过程中,我发现她的神情渐渐变了。夫人虽然在向我的头脑倾诉,却开始打动我的心了。虽然夫人觉得自己和丈夫之间没有任何隔膜,也不应该有隔膜,却又分明有着什么,然而她睁大眼睛想仔细看个究竟时,还是什么也没有。这就是令夫人深感痛苦的症结所在。
起初,夫人断言先生是以厌世的眼光观察社会,因而也厌弃了她。夫人虽然这样断言,却又不能淡然处之,追根究底,她从相反的角度来思考了,推测大概是先生由于厌弃她,最终发展到厌弃社会了。可是无论怎样费尽心思,她也找不到事实来佐证这个推测,先生对她向来温柔体贴,作为丈夫无可挑剔。将这个疑团用日复一日的夫妻之情包裹起来,悄悄地埋在心底的夫人,那天晚上,在我面前把这个包裹打开了。
你怎么想?夫人问,他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还是像你所说的,是人生观什么的促使他变成那样的?请你毫不隐瞒地告诉我吧。
我什么都不想隐瞒,但是,如果这里面存在着我所不知道的隐情,那么无论我怎样回答,也不会令她满意的,而且我确信这里面有着我所不知道的情况。
我不知道。我回答。
一瞬间,只见夫人脸上露出了期待落空时的可怜表情。我赶紧补上一句话:
但是我可以保证先生没有厌弃夫人,我只是如实地把先生亲口说的话传达给您,先生不是个说谎的人吧。
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会儿说:其实我也猜到了一点儿,不过……
是关于先生变成现在这样子的原因吗?
是的,如果真是那个原因的话,就没有我的责任了,所以只要弄明白这一点,我就可以解脱了……
怎么回事?
夫人顿了顿,凝视着放在膝上的自己的手,说:我说,你来判断吧。
只要是我能判断的。
可是不能全说,全说了要挨骂的,只能说不会挨骂的内容。
我紧张得咽了口唾沫。
那还是先生上大学的时候,他有个非常要好的朋友。那个朋友在临近毕业时死了,死得很突然。
夫人对着我的耳朵小声说:其实是自杀。听她这么说,我不能不反问一句:为什么?
只能说这么多了。发生了那件事以后,先生的性情就渐渐变了。他为什么死,我不知道,恐怕先生也不知道吧。但是,一想到从那以后,先生就变了,也不能不让人这么猜测。
杂司谷的墓,就是那个人的吧?
这也是不能说的。可是一个人仅仅因为失去一个好朋友,就会发生那么大的变化吗?这是我最想知道的,所以想请你帮我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倒是倾向于否定的。
二十
我想用我所能找到的事实来安慰夫人,夫人似乎也希望从我这里尽可能得到些安慰,所以我们长时间地谈论着这个问题。可是,我完全没有把握事情的全貌,而夫人的不安,其实也是从雾霭迷蒙般的困惑中产生的。至于事情的真相,夫人自己也有很多不知道的,即使她知道的那部分也不能全都告诉我,因此劝慰夫人的我和被劝慰的夫人,都在困惑不解的波浪上漂来荡去,在漂浮中夫人拼命地伸着手,想要抓住我这个靠不住的判断。
十点左右,玄关外传来了先生的脚步声,夫人就像突然忘了刚才的一切似的,丢下我,赶紧站了起来,去迎接先生,几乎和打开隔扇门进来的先生迎面碰上。被丢下的我,也跟着夫人起身迎接先生,只有女佣大概还在打盹,一直没出来迎接。
先生的心情很好,而夫人似乎更兴奋。刚刚夫人那漂亮的眼睛中还闪烁着泪花,漆黑的眉头还紧蹙着呢。我仔细地打量着夫人这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如果不是做戏的话(实际上我并不认为这是做戏),那么刚才夫人对我的倾诉,就只能让人理解为是女人为了玩弄感伤,佯装出来的无聊之举。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想要责怪夫人,我看到夫人的神色突然变得如此兴奋,反倒放心了。真是如此,我也就无须那么担忧了。
先生笑着问我:让你受累了,小偷没来吧?接着又打趣道:小偷没来,你很扫兴吧?
我要回去时,夫人对我说:真是对不起。这句话的口气颇有些调侃的味道,听起来像是在说,浪费了我的宝贵时间很抱歉,但更像是对我专程来蹲守却没碰上小偷而表示遗憾似的。她一边说,一边用纸包上刚才吃剩的点心,塞在我手里。我把点心装进和服袖子里,告辞出去,快步穿过夜深天寒、行人稀少的弯曲小路,朝热闹的大街走去。
我从记忆中抽取出那天晚上的事情,详细地写在这里,因为我认为有写下来的必要。不过说心里话,当我带着夫人给我的点心回去时,心里并没有那么看重那晚的谈话。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吃午饭,一看见昨晚放在桌上的点心包,马上从里面拿出涂了层巧克力的茶色蛋糕,香甜地吃了起来。吃点心的时候,我深深体味到送给我点心的男女二人,的确是这世上一对幸福的夫妻。
秋去冬来,一直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去先生家时,还顺便请夫人帮我浆洗、缝补衣服。我从来没有穿过贴身内衣,从那时开始,我穿起了衬衫,外面还套了件有黑领子的衣服。夫人没有小孩,总是说帮我做点活儿,可以打发时间,也有益于保养身体。
哟,这还是手工织的呀,我还从来没有缝过质地这么好的衣服呢。就是不太好缝,针都扎不进去。为了缝它,还折断了我两根针哪。
就连夫人这样诉苦的时候,都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嫌麻烦的神情。
二十一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临时有事必须回老家一趟。母亲在来信中写了父亲病情的发展,似乎不太乐观,最后附上了一句:虽然眼下还过得去,但毕竟上了年纪,你尽可能抽时间回来看看。
父亲很早就患了肾病,就是中年人常患的那种慢性病。不过,父亲和家里人都相信,只要小心调理,就不会突然加重。所以一有客人来访,父亲就向客人夸口说,幸亏他懂得些养生之道,才对付到了今天。据母亲信中说,父亲到院子里去干活的时候,突然晕倒了。家里人误以为是轻微的脑溢血,马上进行了抢救。后来经医生诊断,并不是因为脑溢血,还是肾病的缘故,大家这才把晕倒和肾病联系了起来。
离寒假还有一段时间,我本想学期末再回去也无妨,便拖了一两天,可是这一两天来,父亲卧床不起的样子、母亲忧虑的面容时时浮现在眼前。每当此时,我就感到心里不安,便下决心回家。为了省去家里寄路费的手续和时间,我到先生家去告别的时候,顺便请先生为我垫付一下所需的钱。
先生有些感冒,懒得去客厅,让我到他的书房里去。入冬以来少见的温暖而柔和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门照到了书桌上。先生在这间光线好的房间里放了一个大火盆,放在火架上的脸盆冒着热气,以防呼吸困难。
还不如得场大病呢,小小的感冒叫人讨厌。先生苦笑了一下,望着我的脸。
先生从未生过什么大的病。听先生这么说,我直想笑。
感冒什么的我还能忍受,再重一点的病我可就受不住了。先生也是这样吧?您亲身体会一下就知道了。
是吗?我觉得要是得病,最好得个致死的病。
我没有接先生的话茬,谈起了母亲的来信,向他借钱。
你一定很犯愁吧。这几个钱,我手头上应该有,你拿去用吧。
先生叫来夫人,让她把钱如数拿给我。夫人去了里屋,从橱柜抽屉里取来钱,整齐地放在一张白纸上,说:你很担心吧?
是晕倒过好几次吗?先生问我。
信上什么也没提。这种病经常会摔倒吗?
是啊。
这时我才知道夫人的母亲,也是患了跟我父亲相同的病去世的。
反正是很难好了吧。我说。
是啊。我倒是真希望能代替他呢。他呕吐吗?
信上什么也没写,大概没有吧。
只要不呕吐,就不要紧的。夫人说。
我乘那天晚上的火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不如想象的那样严重。不过,我到家的时候,他还是盘腿坐在被褥上,说:大家都不放心,我也只好这么待着不动。真是的,完全可以下地了嘛。第二天开始,父亲就不听母亲的劝阻,非要让她把被褥给收拾了。母亲拗不过父亲,只得一边叠着土布被子,一边对我说:你爹一看你回来,马上就来了精神。我也没有感觉父亲的动作有多么吃力。
哥哥在很远的九州做事,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能轻易回来看父母亲的。妹妹嫁到了外乡,除非特别要紧的事,也不是一叫就能回来的。兄妹三人中,最痛快的还是我这个学生,我能按照母亲的嘱咐,撂下学校的课业,在放假之前赶回来,令父亲非常满足。
这点儿病就让你请假回来,真不应该,都怪你妈写信太夸大了。
父亲不光嘴上这样说,还叫母亲把一直铺着的被褥收拾起来,表示他像平时一样健康。
你也不能太大意,不然又得复发,那就不好了。
对于我的提醒,父亲显得很高兴,又有些不大在乎。
没关系,只要像以前那样,多留点儿神就是了。
父亲的病好像不太要紧,他在家中随意走动,既不喘也不觉得眩晕,只是脸色比正常人差多了。不过,这也不是现在才有的病状,所以我们也没有特别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了一封信,感谢他借给我钱,告诉他等过了年回东京时,再把钱还给他。还写了父亲的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坏,暂时可以放心,晕眩和呕吐之类的现象都没有等等。最后还问候了一句先生的感冒好了没有,其实我并没有怎么惦记他的感冒。
给先生写信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先生会回信。信发出去以后,我一边跟父母讲述这位先生的事,一边遥想着先生的书房。
下次去东京,给他带些香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