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3)
我和夫人聊天时,也很自然地谈论起了先生,最后落到了这个问题上。
先生为什么只是闷在家里思考、学习,不到社会上做一番事业呢?
不行啊,他讨厌那些事。
就是说,他觉得那些事无聊?
他是不是这样想的,我是个女人,说不好。不过恐怕不是因为这个吧。他还是想做点事的,可总是办不到,所以才让人同情呢。
不过从身体来看,先生不是没什么病吗?
身体很好,什么病也没有。
那为什么不出去做点事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这么操心了。正因为不知道才更让人心疼呀。
夫人的语气充满了同情,但她嘴边还是挂着微笑。在旁人眼里,我倒显得过于认真。我满脸困惑,不说话了。夫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
他年轻的时候可不这样,年轻时完全不是这个样子,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您说的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我问。
学生时代呀。
您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先生了?
夫人的脸上突然泛出了红晕。
十二
夫人是东京人,这是先生和夫人自己曾经告诉过我的。夫人说过:说起来,我算是个“混血儿”呢。因为她的父亲大概出生在鸟取[3]或其他地方,母亲却生在那时还叫江户[4]的市谷,所以她才半开玩笑地这样说。而先生则是出身于相距甚远的新潟县。因此,如果夫人在先生学生时代就认识先生了,那么显然不是同乡的关系。可是夫人红了脸,似乎不想再说下去,我也不好深究了。
从认识先生到先生去世,我在各种各样的问题上接触到了先生的思想和情操,但对他结婚时的情形却一无所知。有时,我从善意的角度来看这个问题,我想,先生是长辈,故而对于给年轻人讲自己的情爱史抱着谨慎的态度。有时,我也从消极的角度来想,觉得无论是先生还是夫人,和我比起来,他们都是在上一个时代的旧习俗里长大成人的,所以一涉及这类情史,就没有勇气坦率地暴露自己了。不过,这些仅仅是我的推测而已。但无论是哪种推测,毋庸置疑的是,他们两人的结合,必定是一段非常动人的罗曼史。
我的推测果然没有错。不过,我只是想象了爱情的一个侧面。在先生美好的爱情背后还有着可怕的悲剧,那个悲剧对于先生来说,是多么地惨痛,夫人却全然不知,至今依然一无所知,先生是将此事瞒着夫人死去的。先生在毁掉夫人的幸福之前,首先毁灭了自己的生命。
关于这个悲剧,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由于这一悲剧而产生的他们之间的爱情,正如前面说过的,他们都没有对我提起过。夫人是由于谨慎起见,先生则有着更深的缘由。
只有一件事还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个樱花盛开的时节,我和先生一同到上野公园去赏花。在那里,我们看见一对漂亮的情侣,两人情意绵绵地相互依偎着在花下漫步。由于是在众目睽睽的公园里,很多去赏花的人都朝他们俩看。
他们像是新婚夫妇啊。先生说。
似乎很恩爱呀。我附和着。
先生连苦笑都没有露出,朝着看不到这对情侣的方向走去,然后问我:
你恋爱过吗?
我回答说没有。
你不想恋爱?
我没有回答。
不会不想吧。
是的。
方才看到那对男女时,你嘲笑了人家一句吧。在你的嘲笑里掺杂着你追求爱情,却又得不到的不快之音。
您听到了?
听到了。体验过美满爱情的人,会说出更温情的话来。可是……可是我告诉你,爱情即罪恶啊!你明白吗?
我惊呆了,什么也没有回答。
十三
我们走在人群中,人们个个都兴高采烈。穿过人群,走到既没有樱花也没有人群的树林之前,我们一直没有机会谈论这个问题。
爱情是罪恶吗?这时我突然问道。
是罪恶,毫无疑问。先生回答的语气和刚才一样坚定。
为什么?
你迟早会理解的。不,不是迟早,应该说你已经理解了,你的心不是老早就在为爱情而跳动了吗?
我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内心,那里却意外地空虚,连想象的目标都没有。
我心里连这样的对象也没有。我对先生没有隐瞒什么。
正因为没有对象你才心动的,你以为有了对象,心就能平静下来,所以想活动了。
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
你不是觉得空虚才到我这儿来的吗?
也许是这样,可是这和爱情不同。
这是上升到爱情的一个阶梯,你是在准备和异性拥抱之前,先跑到同性的我这儿来了。
我认为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
不,是一样的。我是个男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满足你。况且又有些特别的原因,更不能使你满足。我实在是过意不去,你早晚会离开我,到别的地方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宁愿这样,可是……
我忽然悲从中来。
您认为我会离开您,我也没有办法,可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先生根本不听我的话,他说:
可是,不提防可不行,爱情是罪恶呀。你虽然在我这儿得不到满足,倒也没什么危险。不过——你知道吗,被女人的长发缠住时是怎样的心情?
那种心情我能够想象到,却没有亲身经历过。不管怎样,先生所说的罪恶的意思还是朦胧费解。我有点儿不高兴了。
先生,请您把罪恶的意思说得清楚一些。否则的话,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等我弄清楚罪恶的意思以后再说。
抱歉,我自以为跟你说了实话,可实际上却让你着急了。都是我不好。
先生和我从博物馆后面向莺谷方向默默走去。从篱笆的空隙间可以窥见宽敞的庭院中茂盛的山白竹,显得十分幽静。
你知道我为什么每个月都去杂司谷墓地给朋友扫墓吗?
先生问得很突兀,而且明明知道我回答不了。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先生才发觉了似的说:
我又说错了,我觉得不该让你着急,想解释一下,结果又让你着急了。真是没办法,这个问题就谈到这儿吧。总之爱情是罪恶的,你能明白吗?而且又是神圣的。
先生的话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但是,先生后来再也没有提起过关于爱情的话题。
十四
我那时还年轻,喜欢钻牛角尖,至少在先生看来是这样的。对我来说,先生的话要比学校的讲义更有教益,先生的思想比教授的见解更为难得。一句话,洁身自好、少言寡语的先生,仿佛比站在讲坛上教导我的那些教授更了不起。
不要过于迷恋我。先生说。
我是醒悟之后才这样想的。我回答时充满了自信,而先生对我的自信却未加理睬。
你是一时头脑发热,热情一退就会厌倦的。你现在的盲目迷恋,使我感到痛苦。预感到今后将会发生在你身上的变化,我就更加痛苦了。
您认为我那么轻浮,那么不值得信任吗?
我是同情你。
您的意思是说同情我,但不能信任我,对吗?
先生为难地望着院子。庭院里,不久前还开满枝头的深红色茶花,现在一朵也看不见了。先生喜欢从客厅里眺望茶花。
我说的不可信任,并不是说不信任你,而是不信任所有的人。
这时,篱笆外面传来卖金鱼的吆喝声,此外没有任何声响。从大街深深拐进二百米的这条小巷里格外清静,房间里也像平时那样静悄悄的。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房间,也知道她正默默地做着针线活儿什么的,能够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但是我完全忘记了这一点,竟然问先生:
那么连夫人也不能相信吗?
先生神色有些不安,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我连自己都不信任,也就是说自己无法相信自己,所以也就变得无法相信别人了。除了诅咒自己,我没有别的方法。
如果想得那么复杂,那就没有人是靠得住的了。
不,不是想,而是实际做了。做了之后,我很吃惊,而且觉得很可怕。
我正想顺着这个话题再问下去,这时听到夫人在隔扇后面叫先生,先生。叫到第二声时,先生问:什么事?你来一下。夫人把先生叫到隔壁去了。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事,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先生就很快回到了客厅。
总之,不要太相信我噢。太相信的话,迟早会后悔的。而且由于自己受到欺骗,最终会导致残酷的报复。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呀?
因为曾经跪拜在对方面前的屈辱回忆,将使你把脚踏在他的头上。我是为了不受将来的屈辱,才拒绝现在别人的尊敬的。我宁愿忍受现在的孤独,也不愿忍受将来更深的孤独。我们生在充满自由、独立和自我的现代社会,就必须付出品尝这种孤独的代价。
对于抱有这种想法的先生,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十五
以后,每当见到夫人,我都很担心,先生对夫人难道也一直是这样的态度吗?果真如此的话,夫人会满意吗?
夫人的神情叫人猜不透她是否满意,因为我也没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夫人,而且她每次见到我,又总是表现得一如平常。况且,先生若是不在家,我和夫人也很少见面。
更加令我不解的是,先生对于人性的这种看法是怎么产生的。难道这只是他以冷酷的目光内省自己、观察社会的结果吗?先生善于坐着思考,那么,只要有先生那样的头脑,坐在家里思考人生,就会自然而然地产生这种看法吗?绝非如此。先生的看法似乎是鲜活的,它不同于被火烧过的冰凉石头房屋的空架子。在我眼里,先生的确是一位思想家。但是,在这位思想家归纳出来的主义里,似乎编织进了沉痛的事实,这些事实不是同自己无关的别人的事,而是蕴含着某种令人痛彻肺腑、热血沸腾、脉搏停跳的真实。
这并非我的臆测,先生已经这样坦白了。只不过他的坦白犹如山巅缭绕的云雾一般朦胧,在我的头上笼罩了难以名状的恐怖之物。而且,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些坦白究竟为什么可怕。先生的坦白是朦胧的,却又显而易见地震撼着我的神经。
依据先生这种人生观,我也设想过先生或许有过一段惊天动地的热恋经历(当然是发生在先生和夫人之间),联想到先生说过的爱情即罪恶这句话,多少算是个线索。但是先生告诉过我,他很爱夫人,可见这种近于厌世的念头,绝不可能产生自他们两人的爱情。曾经跪拜在对方面前的屈辱回忆,将使你把脚踏在他的头上,先生这句话只应该用在现代人身上,若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间似乎不太恰当。
杂司谷的那个不知什么人的坟墓也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我知道那个墓和先生有着很深的渊源。虽然,我不断地接近先生的生活,却又难以靠近,但作为先生记忆里的一个生命片段的那座墓却刻印在了我的脑海中。然而,那座墓对我来说完全是死物,绝不会成为打开我和先生之间生命之门的钥匙,它倒像是个伫立在我们之间的怪物,妨碍着我和先生的自然交往。
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有了和夫人面对面说话的机会,那正是白天日渐缩短、寒意袭人的秋季。近三四日来,先生家附近的人家接二连三地失窃,而且大都发生在天擦黑的时候。虽然被盗的不是什么太贵重的东西,但是被贼光顾的人家总会被偷走点什么。夫人被此事搞得心神不宁。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先生有事,晚上要出门,因为先生有个在外地医院做事的同乡进京,先生要同另外两三个人在某处请这位老乡吃饭。先生跟我说明了原委,拜托我帮他看家,直到他回来。我马上答应了。
十六
我去的时候是将要掌灯的傍晚,一向守约的先生已经不在家了。他怕去晚了,刚刚出门。夫人说着,把我请进了先生的书房。
书房除了书桌、椅子之外,还有书柜,灯光透过书柜的玻璃照着一排排漂亮的书脊。夫人让我坐在火盆前铺着的坐垫上,说:请在这儿看看书吧。说完就出去了。我就像是等候主人回家的客人一样,拘谨地坐在那里抽着烟。这时,听见夫人在茶室对女佣说话的声音。书房在茶室的檐廊尽头拐角处,从房屋的位置来看,这个偏远的角落比客厅要安静得多。夫人对女佣说完话之后,便没有了声音。我心里惦记着小偷,屏气凝神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夫人又到书房门口探头看了看。她哎呀了一声,用有些惊讶的眼神望着我。大概是看我像个客人似的正襟危坐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吧。
你不用太拘束。
不拘束。
觉得无聊吧?
不无聊,心里总惦记小偷会不会来,也就不觉得了。
夫人端着红茶,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这屋子太偏,不适合看家。我说。
真是对不起,那就请到茶室这边来吧。我以为你觉得无聊,就送了碗茶来,如果茶室合适的话,请在那儿用茶吧。
我跟着夫人出了书房。茶室里,铁壶在锃亮的火盆上咝咝作响。夫人请我吃了茶点,夫人怕喝茶睡不着觉,没有喝。
先生还是常常出门赴这样的聚会吗?
不,很少出去。近来他好像越来越讨厌和人见面了。
夫人说话时,并没有显出不悦的样子,我就壮着胆子问道:
那么,只有夫人是例外吧?
不是的,我也是被他讨厌的一个。
那不是实话,我说,我看夫人是明知那不是实话,还要这样说吧。
为什么这么说?
让我说的话,先生就是因为喜欢夫人才厌恶这个社会的。
你不愧是个做学问的人,很会强词夺理啊。按照你这个逻辑,不是也可以说,因为他厌恶这个社会,所以连我也一起讨厌了吗?一样的道理。
这两种说法都说得过去,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正确的。
我不喜欢争论。经常看到男人们争论不休,好像多有趣似的,居然拿着空酒杯没完没了地交杯换盏。
夫人的话有些尖刻,但绝不到刺耳的程度。夫人不是现代人,因而才会通过显示自己是个有头脑的人,寻求某种自尊。比起争论来,夫人似乎更珍视内心深处的安宁。
十七
本来我还有话要对夫人说,可是又担心被夫人看成是个爱争论的人,便克制住自己,盯着喝干的茶杯不再言语了。夫人怕慢待了我,便说道:再喝一杯吧。我马上把茶杯递给她。
要几块?一块,还是两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