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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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心(5)

好的,不知先生吃不吃这种干香菇。

虽然不大好吃,可也没有人不喜欢吃吧。

我觉得把香菇和先生联系起来很是别扭。

接到先生的回信时,我有点意外,尤其是看到信里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更让我惊讶。我觉得先生回信只是出于对我的关心,这样一想,这封简短的回信使我高兴万分,这毕竟是我接到的第一封先生的信。

我必须说明一下,我一说这是先生的第一封信,恐怕会让人误以为我和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一定很多,事实并非如此。先生生前,我只接到过他的两封信。其中一封就是现在这封简短的回信,另外一封则是先生死前特意给我写的一封很长的遗书。

由于父亲的病不能太走动,所以下地后,也几乎没到户外去过。只是在一个天气特别暖和的下午,父亲到院子里去了,我怕万一出事,紧跟在他身旁。为了安全起见,我让父亲扶着我的肩走路,父亲笑了笑,没有扶。

二十三

我常常和无聊的父亲下将棋[5]玩。父子俩都很懒散,所以一边烤着被炉一边下棋。棋盘放在被炉的木框罩上,走棋时,才把手从棉被下面伸出来。可笑的是,我们时常弄丢棋子,直到开始新的一局时才发现。每当此时,母亲就用火筷子从炉灰里把棋子夹出来。

围棋的棋盘太高,还有腿,在被炉上没法下,还是下将棋好,多舒服啊,最适合懒人了。好,再来一盘吧。

父亲赢的时候准说再来一盘吧,不过输的时候,他也会说再来一盘。总之,不论输赢,他总是喜欢围着被炉下棋。起初,我觉得很新鲜,这种隐居式的娱乐也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然而时间一长,这样的刺激便满足不了我旺盛的精力了,我常常忍不住把握着金和香车[6]的拳头举到头上打哈欠。

我想起了东京的生活。于是,我仿佛听到从自己血流奔涌的心脏里发出的活动、活动的持续不断的鼓动声。我感到那鼓动声,由某种微妙的意识状态,不可思议地被先生的力量加强了。

我在心里把父亲和先生作了一番比较。从社会存在的角度来看,两个人都是无足轻重的老实人;从受人关注这一点来说,他们也都等于零。然而,我这位喜欢下将棋的父亲,即便仅仅作为消遣的伙伴,也不能够使我获得满足;而从未一起游乐过的先生,竟不知不觉地给我的头脑带来了那种超越世俗亲密关系的影响。只是头脑这个词有些冰冷,应该说成是心。即便说,先生的力量渗进了我的肉体,先生的生命流入了我的血液,对于那时的我来说,也毫不夸张。父亲是我的生身之父,先生当然是个外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摆在眼前时,我仿佛发现一个了不起的真理一般,不禁愕然了。

我开始感觉百无聊赖时,父母眼中那个稀罕的我也慢慢变得无趣了。凡是寒暑假回家的人,我想都体会过这种心情吧。最初的一个星期被奉为上宾,好吃好喝好招待,但是高潮一过,家里人的热情就渐渐冷却了下来,到了后来,往往就不那么热情了,感觉有你没你都无所谓似的。在家期间,我也度过了这么一个高潮,而且我每次回家,总会带回一种父母无法接受的东京味儿。如同把天主教的气味带进儒者的家里一般,我带回来的气味都是跟父母格格不入的。当然,我总是尽量掩饰,但是已浸染在身的习气,怎样掩饰也会被他们发现。终于,我觉得在家待下去也没意思,想提前回东京。

幸而父亲的病情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恶化的迹象。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请来高明的医生,经过一番仔细的检查,也没有发现其他症状。于是,我决定在寒假结束之前离开家乡。人情真是奇妙的东西,我一提出要走,父母都反对。

现在就要回去?不是还早吗?母亲说。

再住上四五天也来得及啊。父亲说。

我没有改变自己定下的回东京的日期。

二十四

回到东京时,过年的门松[7]不知何时已经撤掉,街上寒风劲吹,看不到一点儿过年的热闹景象。

我马上到先生家去还钱,顺便把香菇也带了去。不说点什么,似乎有点唐突,所以把香菇放在夫人面前时,我特意说明:这是家母送给你们的。香菇装在一只新点心匣子里,夫人很客气地道了谢,起身要去隔壁房间时,顺手拎起了点心匣子,也许是觉得很轻,惊讶地问道:这是什么点心呀?和夫人熟悉了之后,就会看到她那非常天真的孩子般的内心。

他们对父亲的病情,关切地问了许多问题。先生说:

是啊,从你描述的情况来看,现在还不要紧。不过,毕竟是个病,不能不谨慎点。

关于肾病,先生有着许多我不知道的知识。

这种病的特点是,虽然得了这个病,本人却感觉不到难受,所以老是不当回事儿。我过去认识的一个军官就是这样死的,他死得特别突然,简直叫人无法相信,睡在旁边的妻子根本就来不及看护。他半夜叫醒妻子,只说有点难受,第二天早上就死了,可是他妻子还以为丈夫在睡觉呢。

一直很乐观的我,马上不安起来。

家父也会这样吗?说不准吧。

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治好是不可能了,不过眼下还不用担心。

要是这样还可以,既然医生这么说,问题就不大。我刚才说的那个人是不注意身体的人,而且是个非常粗鲁的军人。

我心里踏实了一些。先生一直观察着我的表情,然后又补了一句:

不过,健康也好,生病也罢,不管怎么说,人都是脆弱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缘故就死了。

先生也在想这种事吗?

无论我身体怎么好,也不会完全不想的。

先生的嘴边浮出一丝微笑。

不是经常有人突然间就死了吗?像正常死亡之类的。也有人一眨眼的工夫就没了,因为非自然的暴力。

非自然的暴力,是什么?

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自杀的人使用的都是非自然的暴力吧。

那么被杀死的,也是因为非自然的暴力了?

被杀死的算不算,我没有想过。也可以这样说吧。

那天说到这里,我就回住处了。回到住处以后,对父亲的病也不觉得那么难过了。先生说的正常死亡、非暴力死亡等等,也只给我留下了一些很浅的印象,很快便忘得干干净净了。我想起了以前几次要动手写,但一直没有着手的毕业论文,觉得应该正式开始写了。

二十五

我应该在那年的六月毕业,按规定,必须在四月底之前完成这篇论文。二、三、四,我屈指算了算余下的时间,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胆量。别的同学很早就开始搜集资料,整理归纳笔记了,看上去都忙得不行,唯独我还没有着手。我只是打算过了年就开始大干一场。出于这个决心着手写起来,但是很快就写不下去了。仅仅凭空设想了一个大题目,构思了粗略轮廓的我,现在开始着急了。后来我决定把论文的题目缩小,而且为了省去系统归纳自己见解的时间,我准备只罗列书中现成的资料,再适当加上一些自己的结论。

我选择的论文题目跟先生的研究很接近,就这个选题我曾征求过先生的意见。当时先生说,可以吧。急于完成论文的我,赶忙跑到先生家,请教应该看什么参考书。先生很痛快地把自己所知道的知识都告诉了我,还说可以借给我两三本必要的书籍,但是先生丝毫不打算指导我的论文。

近来我不大看书了,不了解新的知识。你最好去问学校的先生。

我突然想起夫人曾对我说过,先生有个时期非常喜欢看书,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对于书籍不像以前那么有兴趣了。我把论文的事抛在一边,贸然问道:

先生为什么不像原来那样喜欢看书了呢?

也谈不上为什么……大概是觉得不管看多少书,也不会有什么作为的缘故吧。另外……

另外,还有什么缘由吗?

也不是说还有什么缘由。可能是以前吧,若是出去应酬或被人家问到,自己却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回答不出来时,便会羞愧难当。可是近来被人家问住,也不觉得多么羞愧了,于是也就没有精神勉为其难地看书了。总之一句话,上岁数喽。

先生说话时,神态平和,并没有远离社会的人的那种愤世嫉俗,所以我也没有特别的感觉。我虽不认为先生老了,但也并不觉得先生值得钦佩,便告辞回去了。

那以后,我就像是被论文折磨成了精神病似的,眼睛都熬红了。我向一年前毕业的朋友详细打听了他们写论文时的情况。其中一人告诉我,他是在交卷截止的那天,坐车赶到教务处才没有误了交卷的。另一个人说,由于他迟到了一刻钟——应该是五点交去——才把论文送去,险些被退回,多亏了主任教授的宽容,才交了论文。他们的经验之谈愈加激励了惶惶不安的我,每日不是伏案奋笔疾书,就是钻进昏暗的书库,在那些高高的书架上寻找参考书。我的眼睛就像收藏者发掘古董时那样搜索着书脊上的烫金字。

随着梅花绽放,寒风渐渐转向了南方。又过了些日子,渐渐开始传来樱花的花信了。然而,我仍旧像驾在辕上的马一样,被论文鞭策着,一直朝前跑。直到四月下旬,终于按预定时间完成了这篇论文。此前,我没有登过先生家的门槛。

二十六

我终于获得解脱,是在初夏时节,八重樱凋谢的枝头已不知何时萌生出了嫩叶。我怀着小鸟出笼般的心情,展望广阔的天地,自由地振翅飞翔。我马上去了先生家,枳壳篱笆黑乎乎的枝条上发出了鲜绿的芽,石榴树的枯枝上,新长出的油亮而柔软的茶褐色叶子映着阳光。一路上这些美景吸引着我的目光,仿佛有生以来头一次见到它们似的,只觉得新奇无比。

先生望着我欣喜的神色,说:论文已经完成啦?不错嘛。我说:多亏了您,总算完成了,现在没什么事了。

当时我的心情真是轻松极了,仿佛一切该做的事情都已了结,心情畅快,今后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我对自己完成的论文充满了信心,也十分满意,在先生面前喋喋不休地讲着论文的内容,而先生依然像平时那样回应着有道理是吗,却没有予以任何评论。我有些不满足,但更多的是扫兴。尽管如此,那天我精神充沛到足以挑战一下先生那看似因循的态度,我想邀请先生到正在复苏的大自然中去踏踏青:

先生,到什么地方散散步吧。一到外面,心情就会特别开朗。

去哪儿?

我去哪儿都可以,只想陪着先生去郊外走走。

一个小时后,先生和我离开了市区,信步走在分不出是村还是镇的僻静所在。我从光叶石楠篱笆上掐了一片柔软的嫩叶,吹起了叶笛。我有个朋友是鹿儿岛人,我经常模仿他,不知不觉就学会了吹这种叶笛,已经吹得很好了。我得意地吹着,先生却好像没听见似的瞧着别处走着。

走了一会儿,在一处被郁郁葱葱的绿叶遮蔽的高坡前出现了一条小路。小路通向坡上的入口,入口的门柱上钉着的牌子上写着某某园,一看便知这里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着坡上面的入口,对我说:进去看看?我马上答道:是苗圃吧。

我们沿着树丛拐过弯去,一直走到坡路最里面。靠路左边有一户住家,敞开的拉门里空无一人,只有房檐下摆着一只大鱼缸,金鱼在里面游动着。

真静啊,咱们不打声招呼就进来,没关系吗?

没有关系吧。

我们又向园内走去,依然看不见人影。怒放的杜鹃花像燃烧的火焰一般。先生指着其中一株高高的红褐色杜鹃花说:这大概是雾岛[8]。

芍药也种了一片,足有十坪[9]之多,由于还没到季节,一株开花的也没有。在这片芍药田旁有个旧缘台[10]似的台子,先生伸开四肢,躺在上面,我坐在边角上,抽了一支烟。先生望着蔚蓝通透的天空,我被周围碧绿的嫩叶吸引住了。细细观瞧,发现那些嫩叶的绿色没有相同的,即便是同样的枫树,每个树枝上的叶子也没有一样颜色的。先生挂在细杉树苗树梢上的帽子被一阵风刮到了地上。

二十七

我赶忙捡起帽子,用指甲弹掉沾在上面的红土,对先生说:先生,帽子掉了。

谢谢。

先生欠身接过帽子时,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

冒失地问一句,你家的财产很多吧?

不算很多。

大概有多少呢?请原谅我这么问。

您问有多少财产?只有山和田地,没有什么钱。

先生正式问起我家的经济状况,这还是第一次。我从来没问过先生的生计,自从认识先生,我就不明白先生为什么不出去做事。后来这个疑问总是挥之不去,但是我又觉得对先生提出这种露骨的问题,未免造次,所以一直没敢问。望着满眼绿叶,疲惫的眼睛得到了休息后,我忽然想起了这个问题。

先生呢,您有多少财产啊?

你看我像个财主吗?

先生平时衣着简朴,家里人口又少,故而也没有住大宅子。但是,他的生活却是很宽裕的,这一点即便不了解内情的我也看得很清楚。总之,先生的生活虽说不上奢侈,也绝不是吝啬、拮据的。

大概是吧。我说。

我是有些钱,但绝不是财主。要是财主的话,就会盖更大的房子喽。

这时先生已经坐起身,盘腿坐在缘台上了。先生说完,便用竹杖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画完后,将竹杖笔直地戳在地上。

不过,原来我可是个财主哪。

先生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我没能立刻接上话。

原来我可是个财主哪。你知道吗?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瞧着我的脸露出了微笑。可我还是没有回答,其实是因为我笨嘴笨舌,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时先生又转移了话题:

后来,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说到父亲的病,过年以后我就毫无所知了。每月跟家里的汇款一同寄来的短信,虽然还是父亲写的,可是信里从未提及病情,而且,字迹也很工整,根本没有这类病人常见的颤抖和紊乱。

信上什么也没有提,大概是好了吧。

但愿如此,不过,病到底是病啊。

看来彻底好是很难了吧,但眼下好像还过得去。信里什么也没有说。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