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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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心(2)

可是,先生对我的态度,无论是最初的寒暄,还是深交以后,都没有太大变化。先生总是很沉静,有时沉静得过头而显得有些孤寂。一开始,我就发现先生有着让人难以接近的怪异之处。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想要接近先生。对先生抱有这种感觉的,或许只有我一个人吧。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我独有的这种直觉,被人说幼稚也好,愚蠢也罢,能预感到这一点,至少使我为自己的直觉感到自豪和高兴。能够爱别人的人,不爱别人不行的人,然而当别人要投入自己怀抱时,又不能张开双臂去拥抱对方的人——便是先生。

正如前面所说,先生始终是平静而沉稳的,但偶尔会有一缕奇妙的阴云掠过他的脸,就像鸟儿飞过窗外时的黑影,倏忽而过。我第一次发现先生眉宇间那瞬间出现的阴云,是那次在杂司谷墓地,自己冷不防喊他的时候。那一瞬间先生的异样表情,曾使我心脏里顺畅流动的血液都变得迟缓了。但那只是暂时的停滞,不到五分钟,我的心脏就恢复了正常的跳动,我也就忘记了这转瞬即逝的黯淡云影。使我突然又想起这件事,是十月小阳春过后不久的一天晚上。

我和先生聊天时,眼前突然浮现出先生指给我看的那棵大银杏树。我一估算,离先生每月固定去扫墓的日子还有三天,那天下午我正好没课,有时间出来,就对先生说:先生,杂司谷的银杏树叶已经落光了吧?

应该还没有变秃吧。

先生这样回答时,盯着我的脸,好半天没有移开目光。我马上说:

下次您去扫墓的时候,我可以跟您一起去吗?我想和您一起去那里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不是去散步的。

顺便散散步,不是挺好吗?

先生没有说什么,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真的只是去扫墓。先生似乎一定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的。这会不会是不想带我去的借口呢?我觉得那时的先生简直像个孩子似的不可理喻,所以就更想去了。

好吧,扫墓也行,请带我一起去吧,我也去扫扫墓。

我觉得区分扫墓和散步是毫无意义的。这时,先生眉宇间忽然一暗,眼中也露出异样的光,那仿佛是为难、厌恶、恐惧都无法表达的略带不安的神情。突然间,我清晰地回想起在杂司谷喊先生时的情景,这两次的表情完全相同。

先生说:由于不能对你说明的某种原因,我不想和别人一起去那儿扫墓,连妻子都没有跟我去过呢。

我觉得无法理解,但我并不是为了研究先生出入他家的,所以我也没有再强求。现在看来,我当时采取的态度,算得上是我人生中很可贵的品格之一。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得以和先生保持这样一种充满人情味的交往。倘若我出于好奇心,哪怕是一点点,想去探究先生内心的话,那么连接在我们之间的那条同情的线,那时就可能会立刻断掉。我很年轻,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种态度,也许因此才是可贵的。如果我误入禁区的话,还不知我们的关系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呢。想一想都觉得后怕,因为即便不这样,先生都在惧怕别人用冷静的眼光研究他。

每月我都要去先生家叨扰两三次。日渐频繁后,一天,先生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三天两头地到我这样的人家里来呢?

要说为什么,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打扰您了吧?

没有打扰。

先生确实没有流露出厌烦的样子。我知道先生交际面很窄,还知道先生住在东京的老同学,那时只不过两三个人。虽说先生偶尔也和同乡出身的老同学在客厅聊天,但是他们给我的感觉,都不如我跟先生那么亲近。

我是个孤独的人,先生说,很高兴你来看我,所以才问你为什么这样频繁来访。

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这样反问时,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问道:你多大了?

先生这样的回答,令我茫然不解,不过那时我并没有追究到底就回去了。而且不到四天的工夫,我又去看望先生了。先生一进客厅,就笑着说道:又来了。

唉,又来了。说着,我自己也笑了。

要是别人这样说,我肯定会生气。可是先生这样说,恰恰相反,我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

我是个孤独的人,那天晚上,先生又说了一遍前几天的那句话,我是个孤独的人,也许你也是个孤独的人吧。我虽然孤独,但上了年纪,闷在家里也无所谓,可你还年轻,不会这样下去的吧?你一定是精力充沛得无处发泄吧?想要跟什么较较劲吧……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孤独。

没有比年轻的时候更让人感觉孤独的了,否则你为什么老往我家跑呢?

这时,先生又重复了前几天说过的话。

虽然你到我家来,但你仍感到孤独吧。因为,我没有力量让你从根本上摆脱这种孤独。很快,你就会朝别的方向去拓展你的空间;很快,你就不会到我这里来了。先生这样说着,凄然地笑了。

幸好,后来的发展没有被先生言中。当时不谙世事的我,连先生这段话中那么明显的含意都没有听出来,我照旧去看望先生,不知不觉地在先生家的饭桌上吃饭了,后来又自然而然地发展到同先生的夫人说话了。

作为一个正常人,我对女人并非没有感觉。可是,从我有限的经历来看,我几乎没有同女人有过真正意义上的交往。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我才会对大街上遇到的不知根底的女人特别感兴趣,前些日子在门前见到先生的夫人时,便留下了很美的印象。以后每次见面,都有同样的感受。可是除此之外,我对于夫人也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

这么说并不是因为夫人没什么特色,而应该说没有表现她的特色的时机更恰当些。不过,我总是把夫人当作附属于先生的一部分来对待。夫人似乎也因为我是个来拜访自己丈夫的书生,而善意地对待我。因此,如果没有位于中间的先生的话,我和夫人便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所以对于刚刚认识不久的夫人,我除了觉得很美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了。

有一次,先生招待我喝酒,当时夫人也在座,还为我们斟酒。先生好像比平时都高兴,对夫人说:你也喝一杯吧。并把自己喝干的酒盅递了过去。我……夫人本想推辞,但还是勉为其难地接过了酒盅。她蹙起漂亮的眉头,抿了一口我给她斟的半杯酒。之后,夫人和先生开始了下面这番对话:

真是稀罕哪,你平时可是很少让我喝酒的啊!

因为你不喜欢喝酒嘛。不过,偶尔喝一杯挺好,能够使人心情愉快。

一点儿没觉得愉快啊,只觉得辣。不过,看你的样子只要一喝酒就很高兴。

有时候很高兴,但不是每次都能这样。

今晚怎么样?

今天很愉快呀。

以后每天晚上都喝一点儿嘛。

那可不行。

还是喝一点儿吧,那样就不会觉得寂寞了。

先生家里只有夫妇俩和一个女佣,我每次去,房间里都静悄悄的,从没听见过高声谈笑,以至有时我觉得屋子里仿佛只有先生和我两个人似的。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夫人对我说。

是啊。我虽然这样回答,可心里并没有产生任何共鸣。那时我还没有结婚生子,只觉得小孩子很烦人。

要一个来给你,怎么样?先生说。

我可不要别人的孩子,你说是吧。夫人又看着我说。

孩子什么时候都不会有的。先生说。夫人沉默着。

为什么呢?我问道。

老天爷的惩罚呀。先生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据我观察,先生和夫人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我没有在先生家里生活过,自然不了解更深入的情况,但是先生和我在客厅时,有时候有事不叫女佣人,而叫夫人。先生总是回头朝隔扇那边叫一声:喂,静(夫人名字叫静)。我觉得先生的声音很温柔。夫人答应一声,走出来的样子也甚为贤淑。有时先生留我吃饭,夫人也在座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恩爱就表现得更明显了。

先生常常带夫人去听音乐会、看戏。而且,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夫妻至少有过两三次为期一周的旅行。我现在还保存着先生从箱根给我寄来的风景明信片,以及去日光旅行时,寄给我的夹着一片红叶的信。

当时,我所看到的先生和夫人的关系,大致就是这样,只有一次例外。有一天,我像往常那样站在先生家玄关外,正准备叫门时,听到客厅里有人说话。仔细一听,那不是一般的聊天,很像是争吵的声音。因为先生家的客厅紧挨着玄关,我站在格子门前,至少听得出是争吵声,而且可以肯定,其中那个不时提高嗓门的男人是先生。由于对方的声音比先生的低,听不出来是谁,但总觉得像是夫人,好像还哭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站在大门外犹豫了片刻,就决定不叫门了,径自回了住处。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妙的不安,连书也看不下去了。约莫过了一小时,先生来我住处的窗下喊我的名字。我惊讶地打开窗户,先生在下面对我说:去散散步吧。我掏出还裹在腰带里的表一看,已经八点多了。我回来后,没有换衣服,还穿着裙裤,所以很快便出门了。

那天晚上,我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先生原本没什么酒量,而且喝到一定程度还没有醉的话,他也不会非要喝醉为止。先生不是那种喜欢逞能的人。

今天不行。先生苦笑道。

心情不好吗?我担心地问。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刚才那件事,如鲠在喉般不吐不快,想对先生直说,又觉得还是不说的好。这么左思右想的,显得心神不定。

你今天晚上有点儿不对劲啊,先生发问,其实我也有点儿反常,你看出来了吗?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是这样,刚才我和妻子拌了两句嘴,使得我这无聊的神经兴奋起来了。先生又说。

为什么……我没说出吵架这个词来。

妻子误解了我。我告诉她是个误会,她还是不肯罢休,我就生气了。

夫人是怎么误解先生的?

先生根本没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是她想象的那样的人,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先生究竟有多么痛苦,也是我无法想象的问题。

回去的时候,我们默默无言一条街一条街地走着。后来先生突然开了口:

坏了,我是气头上出来喝酒的,妻子一定很担心我。想来女人真是可怜,除了我之外,我的妻子就没什么可以依赖的人了。

说到这里,先生稍微停顿了一下,但并不像是期待我的回答,紧接着说了下去:这么一说,好像当丈夫的心理有多坚强似的,真是滑稽。我想知道,你是怎样看我的,我给你的印象是强者还是弱者呢?

感觉介于两者之间。我答道。这个回答令先生有些意外,又沉默下来,继续往回走。

先生回家要路过我的住处,走到附近时,我觉得在路口和先生分手有些过意不去,就说:我顺便陪您走到家吧。先生马上伸手拦住了我。

已经很晚了,你早点儿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回家,为了我的太太。

先生最后加上的这句为了我的太太神奇般地温暖了我的心,正是由于这句话,我回去后才安然入睡的。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未能忘记为了我的太太这句话。

由这句话我也知道了先生和夫人之间发生的风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后来不断出入先生家,我也大致推测出,那种情况是极少发生的。而且,有一回先生竟然对我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这个世上,我只知道一个女人,那就是我的妻子,其他女子都不会使我动心。妻子也认定我是天下唯一的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天生应该是最幸福的一对。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我们当时在谈论什么,所以,也说不清先生为什么对我作这样的坦白。但是,先生认真的神色和深沉的语调,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在我耳中产生异样回响的是最后那句天生应该是最幸福的一对。先生为什么不说肯定是幸福的,而说成应该是呢?这一点令我产生了疑问。尤其是先生说这句话时加重了语气,就更令我费解了。我不能不猜测,先生是否真的幸福,难道说应该幸福却不那么幸福?这不能不让我满腹狐疑。但是,这种疑惑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很快就被我忘记了。

过了不久,我去看望先生,先生不在家,便有了和夫人聊天的机会。那天,先生到新桥去,为一个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送行。那时候,一般去横滨乘船的人,大多是坐早上八点半发自新桥的火车。我需要向先生请教一本书,事先跟先生约定九点钟到先生家,先生突然决定去新桥送行,是为了还礼,因朋友头天特意来辞行。先生临走时留下话,说他很快就回来,要我等他。于是,我就进了客厅,等先生的时候,同夫人聊了起来。

十一

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觉得自己和初到先生家时相比沉稳了些,而且同夫人也相当熟了。和夫人相处,不觉得有任何拘束,我和夫人聊了很多,不过都是一般的闲聊,所以现在全忘了。我只记得其中谈到的一件事。不过,在谈此事之前,我想先交代一下:

先生是大学毕业,这我一开始就知道。但是,先生赋闲在家,却是我回到东京后过了一些时候才知道的。那时我就想,先生在家里怎么待得住呢?

先生是个不为世人所知的人,因此,对于先生的学问和思想,除了同他关系密切的我之外,是不可能有人满怀敬意的。我常说,这太可惜了。先生并不介意,只回答说:像我这样的人,不可能到社会上讲话的。因先生的回答过于谦虚,我听着倒像是对社会的嘲讽。事实上,先生对那些现在已成名的老同学,常常毫不客气地进行批评。于是,我就抓住先生这一矛盾的表现,发了一通议论。我的精神与其说是反抗的,不如说是为人们非但不理解先生,而且还不以为然感到遗憾。那时,先生语气深沉地说:我是个没有资格为社会服务的人,没有办法。先生的脸上清晰地浮现出某种深邃的表情。我不知道那是失望,还是不满或者悲哀,只觉得毅然决然得使我无言以对,没有勇气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