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大声叫着,摇晃着不管用的证件,对着排队的人们,希望得到他们的支持,但是她看到,他们都转过脸去,躲开她。一时间她心里泛起一股要拼命的情绪,绝望和发疯的情绪。一九三七年,在索科尔尼基的布特尔监狱里,许多妇女站在昏暗的监狱大厅里,排队等候探望失去通信自由的罪犯,那时候有些悲痛绝望得发了疯的妇女就是这样喊叫的。
站在走廊里的一名民警抓住叶尼娅的胳膊把她往门外推。
“放开我,别动我!”她抽出胳膊,把他推开。
“女公民,”他用嗄哑的声音说,“别叫啦,要不然会判十年徒刑!”
她觉得,民警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恻隐和怜悯的神情。
她快步朝大门口走去。大街上摩肩擦背地走着许多人,他们都办过了户口登记手续,都有定量供应卡……夜里她梦见大火,她朝一个趴在地上的伤员俯下身去,她想把他背起,并且知道这是克雷莫夫,虽然没看到他的脸。她醒来后,又惊愕,又沮丧。“他能快点儿来就好啦。”她一面穿衣服,一面想道。并且嘟哝说:“帮助我吧,帮助我吧。”她非常非常想看到的,不是夜里她要救护的克雷莫夫,而是诺维科夫,非常想看到他还是今年夏天她在斯大林格勒看到的那种样子。
像这样没有户口,没有供应卡,见了看院人、房管员、居民小组长总感到提心吊胆的日子,实在叫人受不了。叶尼娅总是趁大家都睡了才上厨房去,早晨去洗脸尽量赶在大家都醒来之前。每次邻居们跟她说话,她的声音变得温和得有些过分,极不自然,很像浸礼派修女的声音。
这天下午,叶尼娅写好了离职申请书。
她听说,在户籍股拒绝办理户口登记手续之后,来过一名民警,送来一张限三天内离开古比雪夫的批示。批示的正文中说:“破坏户籍制度者,理应……”叶尼娅不希望“理应”,要她离开古比雪夫,她就离开好啦。她一想到可以不再看到格里申,不再看到格拉菲拉和她那柔和得像烂橄榄一样的眼睛,不再苦恼,不再担惊害怕,心里马上就觉得轻松了。她不想违抗法律,她要服从法律。
等她写好了离职申请书,正要去交给里津的时候,有人叫她去接电话,是里蒙诺夫打来的。
他问她,明天晚上她是不是空闲,从塔什干来了一个人,说了一些那里的情形,挺有意思,还带来了阿列克谢·托尔斯泰的问候。于是她又感受到另一种生活的气氛。
叶尼娅尽管不准备说,可还是对里蒙诺夫说了说有关户口的事。
他听她说,也不插话,后来他说:
“竟有这种事,真有意思:古比雪夫有爸爸的街道,可是不准女儿落户口,要把女儿撵出去。有趣。有趣。”
他略作思索,又说:
“这样吧,叶尼娅,您的离职申请书今天不要交,晚上我要参加州委书记召开的会议,我把您的事情说一说。”
叶尼娅道了谢,但是她以为里蒙诺夫把话筒一放,马上就会把她的事情忘了。不过她还是没有把离职申请书交给里津,只是问他,能不能通过军区司令部给她弄一张去喀山的船票。
“这倒好办,”里津说,并且把两手一摊,“就是公安机关难说话。有什么办法呢,古比雪夫实行一套特殊的制度。他们有专门指示。”
他问她:
“今天晚上您有时间吗?”
“没空,有事。”叶尼娅生气地说。
她一面往家里走,一面想,她很快就要看到妈妈、姐姐、姐夫、娜佳了,她在喀山一定会比在古比雪夫好些。她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伤心,为什么一进公安局就吓得发呆。不给办户口手续,就去它的吧……如果诺维科夫有信来,就请邻居们转往喀山去好啦。
早晨,她刚来上班,就叫她去接电话。有一个很有礼貌的声音请她上市公安局户籍股办理户口手续。
二十五
叶尼娅结识了住在这座宅子里的一位邻居——沙尔戈罗茨基。每次沙尔戈罗茨基突然转头的时候,似乎他那老大的、像雪花石膏一般的头就要从细细的脖子上掉下来,咚的一声落到地上。叶尼娅发现,老头子脸上那苍白的皮肤泛着柔和的蓝色光泽。叶尼娅很喜欢这种皮肤的蓝与眸子的蓝色冷光相搭配;老头子是高等贵族出身,她一想到恰好可以用表示高贵的蓝色来画老头子,就觉得十分好笑。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沙尔戈罗茨基在战前的生活不如战争时期。现在他有一些活儿干了。苏联情报局约他写一些短文,写德米特里·顿斯科伊、苏沃洛夫、乌沙科夫,写俄罗斯军人的光辉传统,写十九世纪的诗人,如丘特切夫、巴拉丁斯基……
沙尔戈罗茨基告诉叶尼娅,从母系来说,他是罗曼诺夫王朝之前一支古老的公爵世家的后裔。他年轻时在省地方自治局任职,在地主子弟、乡村教师和年轻神甫们中间鼓吹彻底的伏尔泰主义和恰达耶夫思想。
他对叶尼娅说过他同省首席贵族的谈话。是四十四年以前的事了。
“您是俄罗斯一支古老世家的代表,可是居然向庄稼汉鼓吹,说人类起源于猴子。庄稼汉会问您:大公们是不是?皇太子是不是?皇后是不是?皇上本人是不是?……”
沙尔戈罗茨基继续进行思想宣传,结果他被流放塔什干。一年后他得到赦免,于是他出国到了瑞士。在瑞士他遇到很多革命活动家。布尔什维克、孟什维克、社会革命党人、无政府主义者都知道这位古怪的公爵世家后裔。他参加辩论会、晚会,和一些人谈得很愉快,但是他不赞成任何人的主张。就在这时候,他和一个犹太大学生李别茨成了好朋友,李别茨是一个留着黑色胡须的崩得[77]分子。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不久,他回到俄国,住在他自己的庄园里,有时在《下诺夫哥罗德报》发表历史题材和文学题材的文章。
他不善经营家产,庄园由母亲管理。
沙尔戈罗茨基是唯一一个庄园未被农民触动的地主。贫农委员会甚至分给他一大车木柴和四十棵大白菜。他整日坐在家里唯一生了炉子、装了玻璃的房间里,读书,写诗。有一首诗他还念给叶尼娅听过。这首诗题为《俄罗斯》:
放眼四望,无虑无忧。
大平原,无边无沿。
老鸦悲怆地啼叫。
玩乐。大火。隐秘。
麻木不仁。
处处别具一格。
又惊人地雄伟。
他用心地念着一个一个的字,停顿、转折处都念得很清楚,长长的眉毛扬得高高的,然而他那宽大的额头并不因为扬起眉毛而显得小些。
一九二六年,沙尔戈罗茨基讲授起俄罗斯文学史。他抨击杰米扬·别德内,赞扬费特[78],参加当时非常风行的关于生活的真和美的辩论会。他声称自己反对任何国家形式,声称马克思主义是有局限性的学说,谈俄罗斯精神的可悲命运,直到又一次免费去了塔什干。他住在那里,一直不理解地理位置的转换在理论辩论中的作用。直到一九三三年底,他才得到允许迁到萨马拉他的姐姐那里去。他姐姐叶连娜·安德列耶芙娜是战前不久才死的。
沙尔戈罗茨基从来不请别人到自己屋里去。但是有一次叶尼娅到这位公爵后裔的住处看了看:书和旧报纸堆在角落里像山一样,一张张旧椅子摞在一起,几乎抵到天花板,镶了镀金框的画像摆在地板上。在蒙了红丝绒的沙发上放着一床皱皱巴巴、露出棉絮的棉被。
这是一个和善的人,在现实生活中没办法的人。通常大家都说这样的人有“孩子般的心灵、天使般的善良”。但是他可以默诵着他心爱的诗句,无动于衷地从伸手向他乞讨的饥饿的孩子或衣衫褴褛的老妪身边走过。
叶尼娅听沙尔戈罗茨基说话,常常想起自己的第一个丈夫,可是这位费特和弗拉基米尔·索洛维约夫的一贯崇拜者与共产国际战士克雷莫夫太不相像了。
叶尼娅感到奇怪的是,克雷莫夫跟沙尔戈罗茨基老头子一样是俄罗斯人,但对俄罗斯美丽的风光,对俄罗斯民间故事和费特、丘特切夫[79]的诗竟毫无兴趣。克雷莫夫从小就看重的俄罗斯生活中的一切,他认为在俄罗斯头等重要的一些人物,沙尔戈罗茨基却毫不感兴趣,有时甚至有些敌视。
对于沙尔戈罗茨基来说,费特是上帝,首先是俄罗斯的上帝。对于他来说,关于好汉菲尼斯特的故事和格林卡[80]的组歌《彷徨》都是神奇的。而且,不管他多么赞赏但丁,他仍然认为但丁作品中没有俄罗斯音乐和诗歌那种神奇的魅力。
克雷莫夫却认为杜勃罗留波夫和拉萨尔,车尔尼雪夫斯基和恩格斯之间没什么区别。他认为,马克思高于一切俄罗斯天才人物,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毫无疑问胜过俄罗斯的音乐。也许只有涅克拉索夫是例外。他认为涅克拉索夫是全世界第一位诗人。有时叶尼娅觉得,沙尔戈罗茨基不仅可以帮助她认识克雷莫夫,而且可以帮助她看清她与诺维科夫将来的关系。
叶尼娅很喜欢跟沙尔戈罗茨基谈话。往往是从令人不安的战况谈起,然后沙尔戈罗茨基就议论起俄罗斯的命运。
“俄罗斯贵族,”他说,“是有罪于俄罗斯的,叶夫根尼娅·尼古拉耶芙娜。但他们也珍爱着俄罗斯。第一次世界大战,我们不应该得到丝毫宽恕。傻瓜,蠢货,饱食终日的饭桶,拉斯普京[81],米亚索耶多夫上校,椴树林荫道,逍遥自在的生活,没有烟囱的农舍,树皮鞋……一律完蛋。我姐姐有六个儿子死在加里西亚和东普鲁士,我大哥又老又病,也在战斗中牺牲了,但是历史不给他们算上这些……应该算呀。”
叶尼娅常常听他评论文学,他的观点与现在的观点完全不同。他认为费特在普希金与丘特切夫之上。他对费特熟悉的程度,自然没有一个俄罗斯人能比得上,也许费特生前能记得的关于自己的事,还没有沙尔戈罗茨基知道的多。
他认为列夫·托尔斯泰太实际了,虽然承认他有诗意境界,却不看重他。他是看重屠格涅夫的,却认为屠格涅夫是一位不够深刻的天才作家。在俄罗斯小说家中,他最喜欢果戈理和列斯科夫[82]。
他认为,摧残俄罗斯诗歌的祸首是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他对叶尼娅说,除了俄罗斯诗歌,他还爱三样东西:糖、太阳和睡觉。
他问道:
“我还没看到我的任何一首诗得到发表,难道我能死吗?”
有一天,叶尼娅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里蒙诺夫。他拄着疙疙瘩瘩的拐杖在街上走,敞着皮大衣,一条鲜艳的方格围巾从脖子上耷拉下来。这个头戴名贵的海狸皮帽的高大的人在古比雪夫的人群中显得非常奇怪。
里蒙诺夫陪叶尼娅走到门口。她请他进去喝杯茶。他凝神看了看她,说:
“好吧,谢谢,不管怎么说,为了户口的事,您应该请我喝两杯。”于是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上楼。
里蒙诺夫走进叶尼娅的小小的房间,说:
“唔,唔,这儿对于我这样胖大的身体来说,是很窄小的,不过,对于思想,也许是很宽敞的。”
他忽然用一种极不自然的语调和她谈起来,谈起自己的爱情理论和男女关系。
“维生素缺乏症,精神上的维生素缺乏症!”他喘着粗气说。“您要知道,这是一种很强的饥饿,就像非常需要盐的公牛、母牛和麋鹿那样。我自己身上没有的,我的家里人、我的妻子身上没有的,我就在我所爱的人身上找。妻子是维生素缺乏症的根源!于是男人就渴望在自己所爱的女人身上找到几年几十年在自己妻子身上找不到的东西。您明白吗?”
他抓住她的胳膊,抚摩起她的手掌,然后又抚摩她的肩膀,摸她的脖子、脑后。
“您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用甜蜜的口吻问道。“非常简单嘛。精神上的维生素缺乏症!”
叶尼娅用冷笑和发窘的眼睛看着他那指甲修剪得光滑的白白的大手从她的肩膀溜到胸脯上,就说:
“看起来,维生素缺乏症不只是精神上的,也是肉体上的呢。”又用老师教训一年级小学生的口吻说:“别拉拉扯扯,真的,不准。”
他惊慌地看了看她,不过并不羞惭,倒是笑了起来。她也和他一起笑起来。
他们一面喝茶,一面谈艺术家萨里扬。沙尔戈罗茨基老头子来敲门了。
原来,里蒙诺夫早就从有些人的手稿和档案馆藏的信札中知道沙尔戈罗茨基的名字。沙尔戈罗茨基没读过里蒙诺夫的作品,但也知道他的名字。报纸列举专写历史军事题材的作家时,常常出现这个名字。
他们谈了起来,一感觉到有共同语言,便兴奋起来,高兴起来,在他们的谈话中不时出现一些名字,如索洛维约夫、梅列日科夫斯基[83]、罗扎诺夫、吉皮乌斯、别雷[84]、别尔嘉耶夫、乌斯特里亚洛夫、巴尔蒙特[85]、米留可夫[86]、叶夫列伊诺夫[87]、列米佐夫[88]、维亚切斯拉夫·伊万诺夫[89]。
叶尼娅心想,这两个人好像把早已沉没的一个书籍、绘画、哲学体系和戏剧场景的世界从海底捞了出来。
里蒙诺夫忽然把她的这一想法说出口来:
“咱们好像把早已沉没的大西洲从海底捞出来啦。”
沙尔戈罗茨基伤感地点点头,说:
“是啊,是啊,不过您是俄罗斯的大西洲的考察者,我却是大西洲的居民,跟大西洲一起沉到了大洋底层。”
“这没什么,”里蒙诺夫说,“战争已经把一些人从大西洲捞到水面上来啦。”
“是啊,”沙尔戈罗茨基随口说,“结果共产国际的创造者再也想不出别的好法子,只会重复说:俄罗斯土地是神圣的。”
他笑了笑。
“别着急,等战争胜利了,那时候国际主义者们就要说:‘我们的俄罗斯祖国是全世界的首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