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红颜:那些奇女子的美丽与哀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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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陈衡哲:中国第一位女教授(2)

当事人不肯明说,但我们揣测,至少是有喜欢的。胡适虽是新文化运动的战士,但他又是个遵循传统道德的人,更不会违背家里给他包办的婚姻。更何况,他知道自己的朋友赵元任和任鸿隽正在追求陈衡哲,所谓“朋友之‘友’不可友”,人家追求在先,胡适是不可能去插足当“第三者”的。而陈衡哲虽受到众星捧月一般的待遇,但声称“不婚主义者”,胡适也不会轻易放下面子,去碰这个钉子。

当时任鸿隽与胡适共同编辑《留美学生季报》,任鸿隽正在追求陈衡哲,他赠诗《对月》,陈衡哲就和了两首《风》、《月》诗:

初月曳轻云,笑隐寒林里;

不知好容光,已映清溪水。

夜间闻敲窗,起视月如水;

万叶正乱飞,鸣飙落松子。

任鸿隽兴奋之余把诗拿给胡适看,要他猜测是何人所和。胡适回信:

两诗绝妙!《风》诗吾三人(任、杨及我)用气力尚能为之;《月》诗绝非我辈寻常蹊径。……足下有此情思,无此聪明;杏佛有此聪明,无此细腻……以适之逻辑度之,此新诗人其陈女士乎?

一语中的,可见两人之心灵相通。“风月”乃男女之情,胡适一看便知,他也真慧眼识“货”,陈衡哲出身书香世家,其祖父、父亲都是清末知名学者诗人,祖母、母亲为当时著名女画家。她自小受此熏陶,其诗有王维的风格。

陈衡哲得知后,更感荣幸,视胡适为平生知己。

“金坚玉洁”的友谊

1917年,胡适学成回国,任北大教授。任鸿隽次年回国,任四川大学校长。陈衡哲继续在美国留学。

也许感觉与胡适恋爱的无望,加之任鸿隽的穷追不舍,陈衡哲感动于任鸿隽两度赴美万里求婚。1919年,陈衡哲与任鸿隽订婚。

据说,陈衡哲回国时,胡适接的站,先住在胡适家,然后由胡适陪同,与任鸿隽一起,去拜见陈衡哲的家长。1920年9月16日陈、任举行结婚典礼,胡适做赞礼,蔡元培为证婚人。胡适特作《我们三个朋友》一诗相赠:

雪全消了,春将到了,只是寒威如旧。

冷风怒号,万松狂啸,伴着我们三个朋友。

风稍歇了,人将别了——我们三个朋友。

寒流秃树,溪桥人语——此会何时重有?

并赠贺联一副:“无后为大,著书最佳。”颇具戏谑意味,此由也可见三人非同寻常的友情。

胡适介绍陈衡哲任北大教授,陈衡哲继续支持胡适的新文化事业,在《新青年》上发表文学作品。

此后,两家交往频繁,事业上互相砥,生活中互相帮助,诗文唱和,互为关勉,友谊维持一生。现撷取一二:

1920年胡适的《尝试集》出版,受到读者欢迎,1922年10月又“增订四版”,这是经过“众手增删”的本子。胡适自己已删了一遍,便首先请任鸿隽、陈衡哲再删一遍,可见对其夫妇的信任。

1928年新月书店出版陈衡哲的《小雨点》时,胡适写序,充分肯定她在新文学进程中的作用和地位。

1926年7月,陈衡哲的《西洋史》(上、下册)在商务印书馆出版,当时胡适正在环球旅行,但他还是偷闲写了一篇评论文章,称这是中国治西洋史的学者著述的第一部西洋史。

1923年春,胡适因病休假,陈衡哲此时在上海,就写信力劝胡适来杭州养病,以便照顾。8月,中国科学社第八次年会在杭州召开,散会后,胡适在杭州西南山上烟霞洞休养,陈衡哲夫妇相陪,玩了几天。

1928年春,胡适任上海中国公学校长,次年春,利用寒假,离沪到北京。

这时,陈衡哲夫妇已迁回北京。胡适在北京逗留五周,其中有三周住在陈衡哲家。久别重逢,相见甚欢,胡适高兴不仅还有他们“三个老朋友”,更欣喜增加了“两个小朋友”——陈衡哲的两个孩子。

1920年,胡适女儿出生,他为爱女取名素斐,取陈衡哲笔名“莎菲”的英文名的谐音。不幸这个女儿5岁时夭折。陈衡哲夫妇特前来慰问,并送来自己的女儿,做胡适的干女儿。

……

1923年4月5日,陈衡哲寄给胡适一首白话新诗《一个女尼的忏悔》:

一个女尼的忏悔

我不住的添着香,

想隔断那花香的来路;

我急切的敲着木鱼,

想把那庵外的鸟声止住。

但是浓浊的香味,

死呆的声响,

总敌不了那鸟和花,

总阻不了他们来挑拨我的心浪。

我只得急念着佛,

哀求那佛爷的援助;

但心浪涌得太高了,

就是佛也不能压他下去了。

我该忏悔了,

我不该辞了那庵外的明美世界,

来过这庵里的涩暗日月。

我该忏悔,

我应该忏悔。

这首诗没有收入胡适的任何文集中,今天的读者很难读到了,在此录入,读者尽可从中捉摸他们心中的微妙感情。

1924年在《小说月报》发表了短篇小说《洛绮思的问题》,小说描写一个研究生爱上了她的哲学教授,但为了事业放弃爱情,与一位体操教师结婚。小说表现事业与爱情的矛盾,充满诗情画意。对此,中国文学评论家夏志清先生说:“我认为影射了陈、胡二人不寻常的关系,至少也透露了陈自己对胡的一番爱慕。”他甚至说:“胡、陈二人可能没有通过情书,但《洛绮思的问题》本身就是一封‘莎菲’表明心迹的情书。”

婚后的陈衡哲,把对胡适的一往情深埋藏心底,转化为友情了。这样的结果总比相望于江湖更慰人心。他们三人能始终保持纯洁的友情,也实为难得了。

民国时期的很多男女,比如徐志摩与林徽因,在爱过之后,都能保持这样一份友情,让现代人羡慕佩服。他们既传统又现代,珍视感情,又不越道德底线,这样的操守和风格使他们有别于其他的才子佳人故事,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女人,天生是为爱而生的,当爱情来临时,所谓的原则和坚持也会不攻自破。即使陈衡哲这样一个“不婚主义”新女性,也不能免。在遇到胡适时,她理智的心也变得柔软了。无论有没有结果,一个女人往往在经历了真爱后,才还原她的温柔天性,减少她年轻气盛时的自大和狂妄。

陈衡哲与任鸿隽结婚后,40年中,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幸福美满。但她仍不忘胡适。她把胡适的照片放大,挂在客厅,也不管别人如何评论。她用“金坚玉洁”来形容这份友谊。

1961年胡适去世,陈衡哲的丈夫才去世不久(1961年11月),她在美国的子女还致信台湾:“一定瞒着她,因为胡伯伯是娘和爸爸生平最好的朋友。”但当她知道时,还是痛苦得几近麻木。

履行“精微的母职”

20世纪30年代后期,处于事业辉煌时期的陈衡哲,突然辞去教职——从社会生活中抽身,回家当一名全职妈妈,教育3个孩子,过起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这样的决定,出自一个“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成名的女作家和女学者,实在令人费解。那么,她为什么作出这个决定呢?

据说她的这个决定与胡适的女儿有关。1925年,胡适年仅5岁的爱女素斐不幸夭折。当时胡适忙于事业,而他的妻子江冬秀,成天流连于麻将桌边,对孩子的照顾不周。为了慰藉胡适夫妇,陈衡哲让自己的女儿认胡适做干爸。

经过此事,陈衡哲意识到母亲在一个家庭中的作用,母亲在教育子女上的责任。后来,在谈到自己当初的这个决定时,她回忆说:

我猛然悟到母亲是文化的基础,精微的母职是无人代替的……当家庭职业和社会职业不能得兼时,则宁舍社会而专心于家庭可也。

乍一听,这话出自成功的新女性陈衡哲之口,让人感觉突然、不解。但如果联系她的思想,就不难理解,也能理解她此番决定的顺理成章。

陈衡哲出身于旧式封建家庭,但她不想受此束缚,她敢于反抗,积极“造命”,创造了自己成功新女性的形象,为广大新女性学习与效仿。那么,她是不是就此与传统女性遵循的道德和生活方式说再见了呢?

事实证明,她没有。她虽是当时的知性“女强人”,但在她的内心,那颗温婉的女儿心未泯,那颗重视家庭及家庭教育的心仍在。因为她自己就深受家庭教育的影响,感觉到其好处,这与她冲破自己的旧家庭并不矛盾。

20世纪30年代,为倡导女性解放,她曾写过一本小册子。但里面的观点,并没人们想象中那么偏激,相反,是温和的。她主张男女平等,女性应自主自立,但不能因此敌视男人,而因为不满就从家庭中叛逃的过激行为,是不可取的。为此,她打了个比方:

倘若连孩子洗澡这样的事情,都要让爸爸放下手中的书,跑去连哄带劝,那么做父亲的也就太累了,做母亲的也就太不称职了。

她提倡的妇女解放,是让妇女的社会价值得到重视,但不能丢掉家庭价值,最好是二者兼顾。但如果有矛盾时,女人还是应以实现家庭价值为主。妇女解放不是为了所谓的个人价值,不顾男人和家庭,去自求多福,孤立地对抗家庭和社会。她认为女人通过提高自身素质,实现与男人平等相处,给丈夫、子女、家庭乃至社会带来良好影响,形成多赢,是最好的。

在她的这些观点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新女性对中国传统女性美德的保留和坚持。此时,陈衡哲已婚生子,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年轻气盛,自称不婚主义,充满理想主义的狂妄小女生,而是一个成熟的女人了。她认识到自己作为女人的魅力和作用,也认识到女人在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之间的平衡之重要。她出身于有严格礼义的大家庭,从小受惠于家庭私塾教育,明白家庭教育的重要性,更明白女人在家庭中的重要而不可替代的作用。

生活中,她践行自己的这套理论。她自觉承担“重任”,是一个完全“主内”的妻子。甚至在家中很“独裁”、“专断”,而他的丈夫任鸿隽,也理解并成全她的老婆,乐得家中事不管,自己专心学问,甘心落下“惧内”的美名。

胡适遵从母命,娶了三从四德的江冬秀为妻,但这位妻子并不能尽心力履行母职,可能因为感觉胡适对自己的爱情不够,成天“垒长城”,在麻将桌上消磨时光,对子女的照顾自然疏忽了。不仅夭折了女儿,而且对幼子也照顾不周。

陈衡哲辞职后,退出社会舞台,全心相夫教子,把三个孩子的家庭教育全部承担了下来。与江冬秀相比,喝过洋墨水、集作家与学者于一身的陈衡哲,才是真正的贤妻良母。

1937年抗战爆发后,47岁的陈衡哲与其他很多文化人一样,过起难民生活,“流离转徙”于香港及川滇两省。抗战胜利后,除偶尔发表些文章之外,只在1945年受美国国会图书馆之邀,去美国担任指导研究员一年半,其余时间都给了老公和孩子。

她退身家庭后,与胡适通信大大减少,仅有的几封,谈的也是家庭教育。

与她的“造命”理念一样,陈衡哲牺牲自己的事业,退身家庭后,最终换来可喜的成果:她的二女一子都很有出息,长女任以都为哈佛大学博士,任大学教授;次女任以书毕业于美国瓦沙女子大学,为照顾双亲回国,任教于上海外国语学院;三子任以安获美国地理学博士,也在美国任大学教授。

一门五教授,真是书香满门了。

链接

1948年,58岁的陈衡哲与62岁的丈夫任鸿隽赴港,要去美国与子女们团圆。

但很快又回到上海。任鸿隽北上出席了首届全国政协会议。这一突然转变,据说因为任鸿隽无法割舍他中国科学社的事业。

陈衡哲的丈夫任鸿隽,是我国著名的化学家和教育家。辛亥革命元老,我国近代科学的奠基人之一。新中国成立后,任鸿隽一直担任全国政协委员、上海市科协副主席、上海市图书馆馆长等职,陈衡哲担任上海市政协委员,生活相对安静。但据说在去世前的十余年中,他未能延续原有的事业,而是陆续将付出很多心血创办的中国科学社作了最后了结:《科学》停刊,《科学画报》移交,科学社生物研究所解散,所属印刷厂北迁中科院,仪器公司分别交给上海量具厂和工具厂,科学社所有的房屋、图书、设备、款项全部捐献国家。1960年,任鸿隽编完《科学》杂志l~36卷总目录后退休,次年冬因心力衰竭逝世。

1962年1月16日,时任台湾中央研究院院长的胡适,接到陈衡哲在美国的子女的书信,获悉任鸿隽病逝的消息,第二天夜里,他复长信,悲痛写道:

“政治上这么一分隔,老朋友之间,几十年居然不能通信。请转告你母亲,‘替她掉泪’。”信中最后说:“三个朋友之中,我最小,如今也老了。”

不到一个月,胡适即于2月24日突发心脏病去世。因亲友怕陈衡哲伤心而隐瞒,她很久之后才得知老友去世的消息。

丈夫突然离世,对陈衡哲打击很大。她写下一首悼亡词:

浪淘沙

何事最难忘,知己无双:“人生事事足参商,愿作屏山将尔护,恣尔翱翔。”

山倒觉风强,柔刺刚伤;回黄转绿孰承当?猛忆深衷将护意,热泪盈眶。

词中带引号一句,是任鸿隽当年追求陈衡哲时对她的承诺。那个最疼爱她的人儿远去了,老友们都不在身边,只有小女相伴。后来,她的眼疾加重,视力衰退,多年不下楼。

十年动乱中,因一双儿女在海外,遭到抄家,陈衡哲的诗词稿丢失。1976年1月7日,陈衡哲因肺炎病逝于上海瑞金医院,享年86岁。当时,身边只有妹妹和女儿任以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