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楚辞》(1)

离骚①

屈原

帝高阳之苗裔兮②，朕皇考曰伯庸③。摄提贞于孟陬兮④，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⑤，肇锡余以嘉名⑥：名余曰正则兮⑦，字余曰灵均。纷吾既有此内美兮⑧，又重之以脩能⑨；扈江离与辟芷兮⑩，纫秋兰以为佩[11]。汨余若将不及兮[12]，恐年岁之不吾与[13]。朝搴阰之木兰兮[14]，夕揽洲之宿莽[15]。日月忽其不淹兮[16]，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17]。不抚壮而弃秽兮[18]，何不改乎此度[19]？乘骐骥以驰骋兮[20]，来吾道夫先路[21]！

[题解与注释]

①《离骚》是屈原的代表作，是屈原开创的一种独特的诗体，也是一首伟大的千古流传的名作。“离骚”的字面意义是离开祖国而内心挥之不去的忧愁。这种忧愁一是对祖国的担忧，体现出作者忧国爱国精神；二是担忧楚王和楚人对自己的不理解，所以要表明心志。总之，屈原在这部旷世奇文中，所展示的对历史文化和人生人格的认识，千百年来一直激励着中华儿女，上下求索、自强不息。②高阳：五帝之一颛顼氏称帝之号。苗裔：后代。据《史记·楚世家》，颛顼五代孙季连，芈姓，为楚的始祖。屈原与楚同姓，故云。③朕：王逸注：“朕，我也。”于省吾《楚辞新证》谓先秦金文及文献中均用作“我的”。秦以后始为皇帝称“我”时所专用。皇考：据《礼记·祭法》，大夫的始祖庙称皇考庙。这里指屈氏的始祖。王逸以为是指屈原的亡父。伯庸：楚先帝熊渠的长子。《史》一作“毋康”。始封于屈，遂以为氏。④摄提：即摄提格。古代用木星纪年，周天分十二宫，木星在寅位之年称摄提格。贞：正，正当。或云“摄提贞”连读，即“摄提格”之意。孟陬：孟春正月。陬，正月。⑤皇：皇考的省称。览揆：观察度量。初度：初生的器度。⑥肇：读为“兆”，卦象。古时贵族幼儿生后在祖庙里卜卦命名，意谓祖先所赐。锡：赐。嘉名：美名。⑦正则：屈原幼名。下文“灵均”为屈原幼字。王逸说：“言平正可法则者莫过于天，养物均调者莫神于地。”以为前者即“平”，后者即“原”的意思，非幼名幼字也。⑧纷：盛貌。内美：美好的天赋。⑨脩能：长才，非一般之能。能，朱骏声谓为“态”之借字，兼姿容才艺而言。亦通。⑩扈：衣被，动词。王逸曰：“楚人名被为扈。”辟：纺绩。王夫之曰：“辟绩为裳。”江离、芷：皆香草名。[11]纫：索结。佩：带在身上的饰物。这里用来象征爱美的追求。王逸曰：“所以象德。”[12]汨（yù）：聿，语助词。按，字应作“汩（gǔ）”，王逸曰：“去貌，疾若水流。”可证。这里指时光流逝得很快。不及：追赶不上。[13]与：待。[14]搴（qiān）：拔取。楚方言。阰（pī）：王夫之《通释》谓同“陂”。大山坡，楚方言。木兰：香木。《本草》云：“皮似桂而香，状如楠树，高数仞。”[15]揽：采摘。洲：水中露地。宿莽（读mǔ）：香草，一名“紫苏”，经冬不死。楚人名曰“宿莽”。[16]淹：久留。[17]美人：指楚怀王。或以为屈子自指，衔下文观之，恐非也。迟暮：指年老。[18]不抚壮弃秽：谓何不趁盛壮之年远弃秽恶之行与谗佞之人也。《文选》此句前无“不”字。[19]此度：谓指邪曲不正之行。或谓指楚国现行的政治制度。亦通。[20]乘骐骥以驰骋：比喻任用贤能、修明法度，而有所作为也。骐骥，骏马。[21]来：呼唤之辞。道：读为“导”，引导。先路：前路。

昔三后之纯粹兮①，固众芳之所在②；杂申椒与菌桂兮③，岂惟纫夫蕙茝④？彼尧、舜之耿介兮⑤，既遵道而得路⑥；何桀、纣之猖披兮⑦，夫唯捷径以窘步⑧！惟夫党人之偷乐兮⑨，路幽昧而险隘⑩，岂余身之惮殃兮[11]，恐皇舆之败绩[12]！忽奔走以先后兮[13]，及前王之踵武[14]；荃不察余之中情兮[15]，反信谗而齌怒[16]。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17]，忍而不能舍也[18]，指九天以为正兮[19]，夫唯灵修之故也[20]！曰黄昏以为期兮[21]，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22]，后悔遁而有他[23]；余既不难夫离别兮[24]，伤灵修之数化[25]。

[注释]

①三后：三位君主。其说非一。或说指夏商周之禹、汤、文王（王逸），或说指楚国的某三位贤能的君主（王夫之、戴震）。如从当时大文化背景来看，以逸说为近。纯粹：指德行精一不杂。②众芳：比喻群贤。五臣注《文选）说：“三王所以有纯美之德，以众贤所在故也。”或言当指各种美好之品德（蒋骥），亦通。③杂：混杂非一。申椒：谓申地所产之椒。椒，木实之香者。菌桂：戴震谓当作“菌桂”，沈德鸿说：“菌桂，即今肉桂也。”椒桂，均为烈香之物，比喻贤德之大者。④蕙茝（chǎi）：二香草。蕙一名薰，茝一名芷。⑤耿介：光明正大。王逸云：“耿，光也；介，大也。”⑥得路：谓其路坦平而畅行无碍。⑦猖披：穿衣不系带之貌。这里比喻政教堕弛、法度败坏。这句是自设问。⑧夫唯：只因。捷径以窘步：由不行正路而困踬颠蹶。⑨党人：蒋骥云：“谓靳尚、上官、子兰、郑袖之属。”偷乐：苟且行乐。⑩幽昧：黑暗不明。险隘：危而且狭。[11]惮殃：畏惧祸患。[12]皇舆：犹言大车。皇，大而有光。这里用来比喻国家。败绩：车覆。洪《补》引《左传》：“大崩曰败绩。”[13]忽：疾速貌。奔走：效力。先后：指在国君左右来进行辅佐。[14]前王：泛指从前贤明有为的君主，如三王、尧、舜、楚先君等。踵武：足迹。这里指业绩。[15]荃：香草名。这里比喻楚怀王。中情：内情、本心。[16]齌（jì）怒：骤然发怒。齌，烧饭火急猛。王夫之解此句说：“凡谗言之入，姑缓而察之，则其情见。愚者如溅滴水于沸油，速发而不可抑止，谗之所以行也。”（《楚辞通释》）[17]謇謇：直言貌。[18]谓安于受患而亦不舍此直言之行。忍：安耐之也。舍：止息，舍弃。[19]让上天来作证。此乃古发誓之言。九天：九重天。谓天之最高处，上帝所居。正：与“徵”、“证”同义。验正，证明。[20]灵修：王逸曰：“灵，神也；修，远也。能神明远见者，君德也。故以喻君。”王夫之则说：“灵，善也；修，长也。称君为灵修者，祝其所为善而国祚长也。”均属望文生训。按，楚谓神附巫体为灵，《九歌》数称巫所降神为“灵修”，则原以之称谓楚王，固含宗教崇敬之意也。[21]“曰黄昏”两句，王逸无注。验之本诗句式，应删。[22]成言：古人谓约为婚姻为成言。这里用来比喻君臣契合。[23]悔遁：因后悔而逃避。[24]不难：犹言不畏。[25]数化：变化无常。化，变化，王夫之云：“变前约也。”（《通释》）按，怀王无恒定主张，态度极易变化，所谓反复无常之人，故原伤之。“数化”二字，触及怀王致命处。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①，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②，杂杜衡与芳芷③。冀枝叶之峻茂兮④，愿竢时乎吾将刈⑤；虽萎绝其亦何伤兮⑥，哀众芳之芜秽！

[注释]

①滋：莳，栽种。畹（wǎn）：古时计算面积单位。其说不一，班固、许慎谓三十亩，王逸谓二十亩，三占从二，以三十为是。②畦：本义为田垄，这里作“种植”讲，动词。留夷：或谓即芍药。揭车：一名“乞舆”。③杜衡：俗名马蹄香。以上四句，用栽植各种香花香草比喻为国培养各种有用人才。④冀：希望。峻茂：高而盛。峻，《文选》作“葰”，盛貌。⑤竢（sì）：同“俟”。等待。刈（yì）：收割。⑥“虽萎绝”两句：李光地《离骚经注》说：“言我昔者有志于为国培植，冀其及时收用。今则不伤其萎绝，而哀其芜秽。虽萎绝，芳性犹在也。芜秽，则将化而萧艾，是乃重可哀已。”萎，枯萎。绝，陨落。

众皆竞进以贪婪兮①，凭不厌乎求索②；羌内恕己以量人兮③，各兴心而嫉妒。忽驰骛以追逐兮④，非余心之所急⑤，老冉冉其将至兮⑥，恐脩名之不立⑦。朝饮木兰之坠露兮⑧，夕餐秋菊之落英⑨；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⑩，长（咸页）颔亦何伤[11]！揽木根以结茝兮[12]，贯薜荔之落蕊[13]；矫菌桂以纫蕙兮[14]，索胡绳之（纟丽）（纟丽）[15]。謇吾法夫前脩兮[16]，非世俗之所服[17]；虽不周于今之人兮[18]，愿依彭咸之遗则[19]！

[注释]

①众：指群小。竞进：钻营。贪婪：贪财好色。朱骏声《离骚补注》：“爱色曰婪。”②凭：满。犹今言“腰包已满”。厌：满足。不厌，谓尚不知足。③羌：发语词，楚方言。有乃、将、且诸义。恕：以心比心。王夫之《通释》解此与下句说：“小人以己之贪，度人之贪，因生嫉妒。”④忽：急忙。驰骛：骑马快跑。洪兴祖《补注》：“骛，乱驰也。”与前句“竞进”义同。追逐：追名逐利。⑤屈子所急者，盖在修身、治国、平天下也。⑥老：王逸注：“七十曰老。”此据古礼。然通常人过五十，步入更年期，即得曰老矣。冉冉：渐渐。⑦脩名：美名。⑧坠露：落露。古人以露为从天所降者，故云。⑨落英：刚刚开的花。《尔雅·释诂》：“落，始也。”上二句，以服食美好之物比喻自己的修身养德，由朝至夕，孜孜不倦。⑩信姱（kuā）：确实美好。姱，美好。练要：不琐屑。戴震《屈原赋注》：“精练要约。”[11]（咸页）颔（kǎn hàn）：吃不饱饭，面黄肌瘦的样子。[12]揽：持。结：系结。木根：指兰槐之根。《荀子》：“兰槐之根是为芷。”注云：“苗名兰槐，根名芷。”则茝（即芷）与木根本为一物，前后变文以避复耳。[13]贯：穿。薜荔：香草，缘木而生。落蕊：即落花。蕊，花心。[14]矫：揉。矫菌桂，揉菌桂使柔，便于纫蕙也。纫：缝连。[15]索：缚结。胡绳：香草名。或解为延胡之绳，亦通。（纟丽）（纟丽）（xǐ）：索好貌。或曰绳垂貌。以上四句，言穿结各种香花香草以为佩饰。盖前言服食，此言佩饰，合而喻进德修业之勤而且厚也。[16]謇：发语词，楚方言。或作：蹇”。前修：前代的贤人。[17]服：习用。[18]周：合。[19]彭咸：古代贤人。王逸云：“殷贤大夫，谏其君不听，自投水而死。”或曰巫彭、巫咸，古代神巫。遗则：遗留的法则。

长太息以掩涕兮①，哀民生之多艰②；余虽好脩姱以（革几）羁兮③，謇朝谇而夕替④。既替余以蕙（纟襄）兮⑤，又申之以揽茝⑥；亦余心之所善兮⑦，虽九死其犹未悔！

[注释]

①掩涕：掩面而泣。②民生：人生。民生多艰，谓世道艰险，是屈原由自身遭遇而发出的感叹。诸家多以此为诗人同情人民群众生活困苦，实误。③虽：同“唯”。脩姱：修洁与姱美。（革几）（jī）羁：本指马的缰绳（革几）和络头（羁），这里比喻被系累束缚。王念孙释此句说：“余唯有此脩姱之行，以致为人所系累也。”（《读书杂志余编》）朱熹释：“（革几）羁”为自我检束，似更好。④谇（suì）：谏诤。替：废黜。此言早晨进谏晚上就被罢官。⑤（纟襄）（xiān）：佩带。这句是说，既然因我佩带蕙草而遭废黜。⑥申：重新。揽茝：秉持芷茝。这句是说，我又重新拿上芷茝的香草。以示坚持忠贞之意。⑦亦余心之所善：只要我内心认定是好的。

怨灵修之浩荡兮①，终不察夫民心②；众女嫉余之蛾眉兮③，谣诼谓余以善淫④。固时俗之工巧兮⑤，偭规矩而改错⑥；背绳墨以追曲兮⑦，竞周容以为度⑧。忳郁邑余侘傺兮⑨，吾独穷困乎此时也⑩；宁溘死以流亡兮[11]，余不忍为此态也[12]！

[注释]

①浩荡：本形容大水横流，这里引申为放纵恣肆。②民心：人心。指诗人自己的用心。③众女：指群小。蛾眉：眉细长匀称如蛾的触角。后多借指女子貌美。④谣诼（zhuó）：谣言毁谤。诼，谮毁。⑤工巧：善为乖巧之事。⑥偭：违背、背离。规矩：指法度。错：措置。亦指法制。⑦绳墨：正直。追：随。⑧周容：委曲求容。度：姿态。⑨忳（tún）：忧郁、烦闷。郁邑：忧貌。侘傺（chà chì）：失意的样子。⑩穷困：谓走投无路，不得施展才智。[11]溘（kè）死：忽然死去。以：与。流亡：流放而死。[12]此态：工巧、周容之态。

鸷鸟之不群兮①，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②，夫孰异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③，忍尤而攘诟④；伏清白以死直兮⑤，固前圣之所厚⑥！

[注释]

①鸷鸟：猛禽。谓鹰鹯之类。常独飞，故曰“不群”。②圜：同“圆”。周：合。③屈心抑志：委屈压抑其心志。④忍尤：含忍罪过。攘诟：包容羞耻。攘，取也。诟，耻辱。⑤伏：抱。或曰同“服”，保持。死直：死于直道。⑥厚：嘉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