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楚辞》(2)

悔相道之不察兮①，延伫乎吾将反②；回朕车以复路兮③，及行迷之未远④。步余马于兰皋兮⑤，驰椒丘且焉止息⑥，进不入以离尤兮⑦，退将复脩吾初服⑧。制芰荷以为衣兮⑨，集芙蓉以为裳⑩，不吾知其亦已兮[11]，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12]，长余佩之陆离[13]；芳与泽其杂糅兮[14]，唯昭质其犹未亏[15]。忽反顾以游目兮[16]，将往观乎四荒；佩缤纷其繁饰兮[17]，芳菲菲其弥章[18]！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19]！虽体解吾犹未变兮[20]，岂余心之可惩[21]！

[注释]

①相道：选择道路。相，看、视。察：审慎。②延伫：引颈而望，驻足而立。迟疑之貌。反：回走。③复路：回复未出仕时的道路。④及：趁。行迷：行走迷误。盖诗人辅君导路之志，因党人之谗、怀王之怒而不得遂，至此乃有退意。言早知世途艰险若此，何必行此相君之路乎！不若及此迷途未远之时，速退为佳也。王逸谓原欲返朝廷以终己导路之志，大误。⑤步：徐行。兰皋：生有兰草的水旁地。王逸：“泽曲曰皋。”⑥驰：马疾行。椒丘：长有椒树的山丘。且：暂且。焉：于此。洪《补》云：“语助。”也通。五臣《文选注》谓：“行息依兰、椒，不忘芳香以自洁也。”⑦离尤：遭遇罪过。离，读为“罹”，遭也。⑧初服：未仕时的衣装。⑨芰（jì）荷：按《本草》：“嫩者荷钱，帖水者藕荷，出水者芰荷。”则芰荷为出水之大叶，故可裁制成衣。衣：上衣。⑩芙蓉：洪《补》引《本草》：“其叶名荷；其华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裳：下衣。裙裤之类。芰荷、芙蓉，以喻修洁的品德。[11]“不吾知”两句：是说，我的内心真的芳洁，别人不知道也无所谓。苟，诚然。[12]岌岌：高貌。[13]陆离：参差众多的样子。[14]泽：垢腻，污秽。王夫之《楚辞通释》说。杂糅：混杂在一起。[15]昭质：清白之质。亏：损。盖原久立怀王之朝，与奸佞并列，而皎然独立，涅而不缁，故自许如此。[16]“忽反顾”两句：王逸、蒋骥均谓原欲远游四方，求贤君而相之。然细核诗意，甚觉突兀。观下文经反复之思虑，始决心远举，而此处故不应骤生远行相君之念也。然则此乃为游嬉之意，与“修吾初服”旨不相悖。四荒：荒远之地四方。[17]缤纷：盛众貌。繁饰：谓佩带之饰物甚多。[18]菲菲：犹“勃勃”，形容香气很盛。章：同彰，明显。[19]常：习惯、法则。[20]体解：肢解。古时一种酷刑。[21]惩：戒惧，惩创。

以上为第一大段。始言家世出生；次少年砺志；再次立朝相君，抗俗直谏，逢妒遇贬；更次作退步之想。其间唯“脩洁”二字贯彻始终。

女媭之婵媛兮①，申申其詈予②；曰：“（鱼玄）婞直以亡身兮③，终然殀乎羽之野④。汝何博謇而好脩兮⑤，纷独有此姱节⑥？（艹资）菉葹以盈室兮⑦，判独离而不服⑧。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⑨？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予听⑩！”

[注释]

①女媭（xū）：女巫之名。见《汉书·广陵王胥传》颜师古注。此外尚有屈原之姊、妹、妾诸说。婵媛：王逸谓“一作‘掸援”，注为“牵引”。按，二字为联绵词，亦可写作“啴咺”（chān xuān）。凡因恐惧或哀伤引起的喘息，南楚江湘之间统谓之“啴咺”（《方言》）。喘息则腹部作牵引状，此王注本意。后之释为“牵持不舍”或“眷恋”之义者，均误。《周礼》“女巫”下云：“凡邦有大灾，歌哭以请。”歌哭则必喘息矣。②申申：烦絮貌。詈（lì）：责备。③（鱼玄）（gǔn）：字又作“鲧”，禹的父亲。神话传说他治水因违抗尧的命令而被终身囚禁。婞直：“婞”王逸解为“很”，与“犟”义近，有“一条道跑到黑”的意思。亡身：《文选》作“方身”。“方身”就是“方命”（身、命可通假），意即不服从命令。④殀（yāo）：《文选》作“夭”，夭遏。《左传·宣公十二年》孔颖达疏：“夭遏是壅塞之义。”据《天问》：（鱼玄）曾被“永遏在羽山”。羽：羽山。⑤博謇：学问广博而秉性忠直（朱熹说）。⑥纷：众多。姱节：美好的节操。⑦（艹资）（chí）：与“茨”通，有聚积之义（梁章钜《文选旁证》引姜皋说）。菉葹（lù shī）：荩草（王刍）与苍耳，两种恶草。此句谓他人。⑧判：别。谓与众不同。离：弃（王夫之说）。此句指屈原。⑨孰云：为何说。余：女媭代屈原说。⑩茕独：孤独。予：女媭自谓。女媭责备之言至此。

依前圣以节中兮①，喟凭心而历兹②，济沅、湘以南征兮③，就重华而陈词④：启《九辩》与《九歌》兮⑤，夏康娱以自纵⑥，不顾难以图后兮⑦，五子用失乎家巷⑧。羿淫游以佚畋兮⑨，又好射夫封狐⑩；固乱流其鲜终兮[11]，浞又贪夫厥家[12]。浇身被服强圉兮[13]，纵欲而不忍[14]；日康乐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15]。夏桀之常违兮[16]，乃遂焉而逢殃[17]；后辛之菹醢兮[18]，殷宗用而不长[19]。汤、禹俨而祇敬兮[20]，周论道而莫差[21]，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22]。皇天无私阿兮[23]，览民德焉错辅[24]；夫维圣哲以茂行兮[25]，苟得用此下土[26]。瞻前而顾后兮[27]，相观民之计极[28]；夫孰非义而可用兮[29]？孰非善而可服[30]？阽余身而危死兮[31]，览余初其犹未悔[32]；不量凿而正枘兮[33]，固前修以菹醢[34]。曾歔欷余郁邑兮[35]，哀朕时之不当[36]；揽茹蕙以掩涕兮[37]，霑余襟之浪浪[38]。

[注释]

①节中：折中。此言自身言行多以前圣训则为依违准的，无过错也。②喟：叹。凭心：凭任忠心。历兹：到这种地步。此诗人言己凭任忠心以辅佐君王，而所历则如是之穷困，颇难理解。③济：渡过。南征：下言就舜陈词，舜死葬苍梧之九嶷山，在湖南之南部，故曰南征。④重华：舜号。陈词：陈述己之冤结，希望能得到喻解。⑤启：禹子，传说禹把天下传给了他。九辩、九歌：两部乐歌名。据《山海经》记载，启三次到天帝那里作客，得到《九辩》与《九歌》两部乐歌带回下方。《天问》也说：“启棘宾商（帝），九辩九歌。”⑥夏：读为“下”，谓启回到下方（采王念孙说）。康娱：大乐。康，大。关于启淫乐之事，《墨子·非乐篇》、《竹书纪年》等均有明文记载，可参看。⑦这句是说，启不顾患难，不谋后世。⑧五子：即五观（或作“武观”），启的幼子，相传他趁启耽于淫乐，遂作乱，结果被启流放到西河。见《逸周书》、《竹书纪年》。用失乎家巷：据王引之考证“失”字为衍文。用乎家巷，意即“因此而起内哄”。用乎，即用之、用夫。巷，读作“哄”。扬雄《宗正箴》作“降”，与“哄”音义相同。⑨羿（yì）：夏时有穷国君，善射。淫游：游而无节制。佚畋：恣纵于畋猎。畋，猎。⑩封狐：大狐。或云封，毛盛貌。[11]乱流：犹今言“胡搞”，如水乱流而无常道。鲜终：没有好的归宿。[12]浞：寒浞，羿相。羿代夏政，荒淫佚乐，为家众所杀，浞因夺其家室，生浇及殪。详见《左传》襄公四年。家：妻室。[13]浇：寒浞之子。奉浞命灭斟寻、斟灌，杀夏君相（相依于二斟），日作淫乐，卒被相子少康所杀。被服强圉：身负强力。圉，同“御”，谓力大足以御人。[14]不忍：不能自我克制。[15]用夫：因此。颠陨（yǔn）：坠落于地。[16]夏桀：夏朝的最后一个君主，残暴无道，卒被商汤放于南巢。常违：违背常道。[17]遂焉：终竟之意。殃：祸。指被灭。[18]后辛：商的最后一个君主纣王的名字，他宠爱妲己，乱杀无辜，卒被周武王所灭。菹醢（zū hǎi）：原义是把菜切成末（菹），把肉剁成酱（醢）。这里指把人剁成肉酱的一种酷刑。据《礼记》、《淮南子》、《史记》诸书记载，九侯、鄂侯、梅伯等，都曾被纣王剁成肉酱或制成肉脯赐给群臣食用。[19]殷宗：指殷商的宗庙。不长：国灭则不复能祭祀矣。[20]俨：同“严”，严肃。祗敬：恭敬。这句与下句是互文见义。[21]周：周合。或谓指周文武，然与上下文意不符，恐非。论道：讲论经邦治国之道。[22]绳墨：法度、法制。颇：偏颇。上两句概括了三王的重要政绩，也是屈原所追求之美政的主要内容。[23]私阿：偏爱曰私，徇私曰阿。见钱杲之《离骚集传》。[24]这句是说，视人之有德者而辅佑之也。[25]圣哲：谓聪慧之智。以：犹“与”。茂行：谓嘉美之德。[26]苟：庶几、差不多。用：有。下土：天下。[27]前、后：括指夏、商二代上述历史事件发展的经验教训。[28]相：览视。计极：虑事的标准。极，准则、标准。[29]这句是说，苟非义有何人可使为用？[30]这句是说，苟非善有何人可使钦服？[31]阽（diàn）：近边欲堕的意思。[32]初：指当初好脩洁、秉忠贞的性行。[33]凿（zuò）：榫眼。正枘（ruì）：制作榫头。正，治。枘，榫头。这句意谓做事不看对象。[34]前修：古代的贤人。如比干、梅伯等。上两句是说，不视君之贤否，但以己忠贞之心事之，此固前贤取祸之由，则余之见疏被黜固亦宜矣。陈词毕于此。[35]曾：一作“增”，益、愈发。欷歔：叹泣的声音。[36]不当：谓不遇举贤之世，恰遇菹醢之时。[37]茹蕙：柔软的蕙草。茹，柔软，或云亦香草名。掩涕：拭泪。[38]襟：衣襟。浪浪（平声）：流湿貌。上四句，是写陈词之后的伤感悲痛。

跪敷衽以陈辞兮①，耿吾既得此中正②，驷玉虬以乘鹥兮③，溘埃风余上征④。朝发轫于苍梧兮⑤，夕余至乎县圃⑥；欲少留此灵琐兮⑦，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⑧，望崦嵫而勿迫⑨；路曼曼其修远兮⑩，吾将上下而求索[11]。饮余马于咸池兮[12]，总余辔乎扶桑[13]；折若木以拂日兮[14]，聊逍遥以相羊[15]。前望舒使先驱兮[16]，后飞廉使奔属[17]，鸾皇为余先戒兮[18]，雷师告余以未具[19]。吾令凤鸟飞腾兮[20]，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21]，帅云霓而来御[22]。纷总总其离合兮[23]，斑陆离其上下[24]；吾令帝阍开关兮[25]，倚阊阖而望予[26]。时暧暖其将罢兮[27]，结幽兰而延伫[28]；世溷浊而不分[29]，好蔽美而嫉妒[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