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灰岩坑(2)
这个灰岩坑比彭尼·巴克斯特还老。彭尼说,他还记得当年沿着陡坡栽种的那排树木比树苗大不了多少,如今,它们却都长成了参天大树。通往东岸途中的一棵木兰树,树干已经有巴克斯特家磨粗粉的石磨般粗。一棵山核桃树长得跟男人大腿一样粗,一棵维吉尼亚栎的枝叶都伸展到灰岩坑的中央了。其他如香枫、山茱萸、铁木、冬青等较小的树,也葱葱茏茏地满坡都是。其中,亦不乏箭矢般笔挺的美洲蒲葵。灰岩坑从上到下,遍布巨大的蕨类植物。乔迪俯视着这个被绿叶装饰起来的巨大杯形花园,它总是那么清凉、潮湿,充满神秘感。这个灰岩坑就坐落在松岛中央干旱的丛林地带,宛如一颗生机勃勃的绿色心脏。
顺着西岸的一条小径,可以一路下到灰岩坑底部。数年来,经过彭尼·巴克斯特和他带来饮水的牲畜踩踏,小径已经深深地陷进沙土和石灰岩中。最干旱的时候,坑岸边也会不断渗出水来,在坑底汇出一个浅水潭。然而,这是潭死水,而且已被往来饮水的动物们弄脏了。只有彭尼的几头猪,会经常在这里喝水打滚。至于其他牲畜和家人的饮水问题,彭尼早有更巧妙的安排。他挖开了对面东岸小径外的某处石灰岩层,凿出一系列水槽,承接过滤出的渗透水。最低的一条水槽只比灰岩坑底高出一肩,是留给母牛、小牛和马饮水的。他年轻时,就常领着自己那头垦地的米色公牛,到这里饮水。往上几码远的地方,他凿了对深一些的水槽。妻子常带着木棒和洗衣板到那儿洗衣服。被肥皂泡侵蚀了数年,一部分槽沿已经结出乳白色的皂垢。而每年要洗一次的被子,则全依靠她接的雨水。
最后,比牲畜饮水槽和洗衣槽高得多的地方,有一条又深又窄的水槽,专门用来积蓄饮用水。上方的坑岸非常陡峭,体形较大的动物都没法碰到这里的水。所有到灰岩坑来的鹿、熊和豹,走的都是西边那条小径,在浅水潭或牲畜饮水槽里饮水。松鼠和偶尔出现的野猫虽然可以喝到这条水槽里的水,但大多数时候,除了彭尼会用葫芦瓢把这里的水舀进他的柏木桶外,这条水槽是不受其他任何生物侵扰的。
乔迪拄着挖掘铲,蹦蹦跳跳地顺着小径朝下走。笨重的铲子老是缠上野生葡萄藤,但往下走总是让乔迪兴奋不已。一步又一步,坑岸渐渐升高了;一步又一步,他跨过一个又一个树顶。微风拂过这个绿色的大碗,激起阵阵凉意。树叶挥舞着细小的手掌,蕨草也纷纷弯下了腰。一只欧洲灰雀如一道弧线般猛然划过灰岩坑,接着又回转身子,坠向水潭,好似一片明亮的落叶。看见男孩,它呼地直冲云霄,转眼就不见了。乔迪在水潭边跪了下来。
因为猪都去北面的沼泽草原觅食,不必再来灰岩坑,所以这里的水很清澈。一根半截没入水中的树枝上,一只绿色的小青蛙目不转睛地看着男孩。离这最近的水源,也在两三英里开外。青蛙们竟能一路跋涉到这么远的一个小水潭安家,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不禁纳闷,第一批移居到此的青蛙跳到灰岩坑边,犹豫不决地直起它们的绿腰时,是否知道这里有水?彭尼说,他在一个雨天见到一列青蛙如行军的士兵般,穿越干旱的低平林地。它们是盲目行进,还是有意为之,彭尼并不清楚。乔迪往潭中掷了片羊齿叶,那只青蛙立刻跳入水中,潜进柔软的淤泥里。
男孩心中突然涌起一种孤独的感觉,但并不孤寂。他决定长大之后,要在这水潭边为自己建一座小房子。等动物们习惯这座房子,他就可以在月夜下透过窗户,看它们饮水。
他穿过灰岩坑平坦的底部,往上爬了几英尺,来到牲畜饮水槽。扛着挖掘铲走进水槽很不方便。于是,他扔下铲子,直接用双手干起清理工作。树叶和沙子已经积了厚厚一层。他挖得很卖力,努力与渗透的水汽做斗争,企图让水槽保持片刻的空旷和干燥。可他一收回手,水便又渗进来了。不过,这条石灰岩水槽已经变得又白又干净。他满意地离开,走向更高处的坑岸,去清理更费力、也更大的那几条洗衣水槽。虽然这里的落叶因经常使用而相对少些,常年积下的肥皂泡却让水槽滑腻不堪。他爬上一棵香枫,抓了一大把铁兰(这东西是非常棒的清洁剂)。然后,他从岸边一块空地抓了把沙子,连同铁兰和苔藓一起使用。
到达最高处的饮水槽时,他已经很累了。坑岸很陡峭,他趴下后,只需像小鹿般稍微低一下头,就能喝到水。他伸出舌头,在水槽中来回搅动了一番,接着将舌头探入水中,又飞快地收回来,身子一仰,望向那圈圈涟漪。他很想知道,熊是会像狗一样舔水喝呢,还是像鹿一样吸水喝?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熊,把这两种喝水方法都尝试了一遍,认真地琢磨起来。舔水虽然比较慢,但吸水让他呼吸困难。最终,他还是无法做出判断。彭尼应该知道熊是怎么喝水的,他多半见过它们喝水。
乔迪把脸完全埋入水中,左右摇晃着脑袋。于是,两边脸颊都依次浸入水里,感觉到了那股凉爽之意。他倒立在水槽里,用双手支撑起全身的重量。他想看看,自己到底能憋多久气。他不住地吐着泡泡。接着,灰岩坑底传来了爸爸的声音。
“儿子,你怎么对这儿的水那么感兴趣?同样的水,一放进洗脸盆,你就像躲什么脏东西似的,避之唯恐不及。”
他转过头,脸上不住地滴着水。
“爸,我都没听见你来。”
“你这张小脏脸在爸爸用来喝的水里埋那么深,当然听不到啦。”
“爸爸,我才不脏呢。水都没变浑!”
“好啦,我也不是有多口渴。”
彭尼爬上坑岸,查看了较矮处的那几条水槽。他点点头,俯身趴在洗衣水槽边,嘴里嚼着一根树枝。
“天哪,你妈说‘二十年’的时候,真是吓了我一跳。我从没静下来好好算算时间,一年又一年从我身边溜走,我既没留意过,也没计算过。每年春天,我都计划为你妈挖一口井。然后我不是想要一头公牛,就是母牛陷入泥塘淹死了;或者又有新生儿夭折,让我再没挖井的心思。而且,还得操心医药费的事。砖头真是贵得要死。有一次,我挖了三十英尺还没见到水,就知道麻烦了。不过,让任何一个女人到山坡上,用渗流出的水洗二十年的东西,的确太久了。”
乔迪一本正经地听完,说道:“我们总有一天会替她挖口井的。”
“二十年——”彭尼又重复了一遍,“但总会被什么事干扰。先是战争,然后这里的土地就得重垦一次。”
他倚在水槽边,回想着逝去的这些年。
“刚到这儿来时,”他说,“我刚选定这儿,搬过来时,我希望——”
乔迪又想起早上的那个问题。
“爸,你为什么会选择这儿?”
“我选中这是因为——”他皱起脸,搜肠刮肚地琢磨该怎么说。“渴望安宁,就是这样。”他微笑道,“原谅熊、豹、狼、野猫和你妈偶尔的骚扰,来到这儿后,我的确得到了安宁。”
两人紧靠着坐着,树梢上的松鼠们却开始不安分起来。彭尼突然用手肘撞了下乔迪的胸口。
“你瞧,那儿有个小淘气在偷看我们!”
他指向一棵香枫。一只半大的浣熊正扒着树干,在离地十二英尺的地方四下窥探。觉察到有人在看自己,它立刻缩到树后。但不消片刻,那张好似戴着面具的脸,又探了出来。
彭尼说:“我们看到动物好奇,它们看到我们,多半也好奇吧!”
“那为什么有些会害怕,有些却很胆大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也得看情况吧。越小的动物,没准儿胆子越大。不过,这也不一定。对了,有一次,我在野猫草原打了一早上的猎后,在一棵维吉尼亚栎下生了堆火,一边取暖,一边烤腌肉。这时候,一只狐狸居然径直跑到火堆那头,趴了下来。我瞧瞧它,它也瞧瞧我。我想,它多半是饿了。于是,我取下一片肉,戳在一根长树枝上,递到它鼻子下面。按理说,狐狸是很野的。我从没见过像这只一般,饿得都不知道逃跑的狐狸。它就那么趴在地上盯着我瞧,既不吃,也不逃跑。”
“我真想见见它,爸爸,你觉得它为啥要趴在那盯着你瞧呢?”
“在那以后,这点也让我纳闷了很多年啊。也许是被狗给追疯了吧,要不就是冻傻了?”
那只浣熊的整个身子都露了出来。
乔迪说:“爸爸,我真想跟‘草翅膀’一样,能有只宠物陪我玩儿,我要是能有只浣熊或小熊之类的动物就好了。”
彭尼说:“你知道你妈会发多大脾气的。我倒是不介意,因为我也喜欢动物。但日子不好过,食物又不够,你妈肯定会反对的。”
“我喜欢小狐狸,或者小豹子也行!抓只小的回来,你能驯服它们的,对吗?”
“你能驯服浣熊,能驯服熊,能驯服野猫,还能驯服豹子。”寻思间,他回想起自己父亲的教导,“儿子,你能驯服一切,除了人类的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