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灰岩坑(1)
夜里下起了小雨,随之而来的四月清晨灿烂明媚。玉米苗尖尖的嫩叶又长高了数英寸,田地那头的豇豆破土而出。甘蔗苗在黄土的映衬下,犹如嫩绿的针尖。真奇怪,乔迪想,每次离开垦地再回来时,总能发现一些之前没注意到的事。其实,那些东西一直都在那儿的呀!青桑葚缀满枝头,可去福里斯特家之前,他甚至都没看见它们。妈妈在卡罗来纳州的一个亲戚送来的礼物——斯卡珀农葡萄藤第一次开满了蕾丝般漂亮的花。金色的野蜂已嗅到它的芳香,纷纷停在花朵上,狼吞虎咽地吸食着稀薄的花蜜。
这两天乔迪都大饱口福,所以今天早上他有些疲倦,并不怎么饿。爸爸如往常一样,先起床出门去了。厨房里已经摆好早餐,妈妈在熏房里打理香肠。看到柴箱快空了,乔迪便懒洋洋地到外面去拿柴火。他虽然想干点儿活,却想干得从容舒缓些。他慢悠悠地来回走了两趟,才装满柴箱。老朱莉娅拖着身子,四处转悠着找彭尼。乔迪俯身去摸它的头,它似乎也感受到了洋溢在垦地上的安乐气氛,要不就是明白还得过段时日,自己才能再次奔跑在沼泽、灌木丛和硬木林中。它摇着长长的尾巴,一动不动地任由乔迪抚弄。虽然它身上最深的伤口依然发着炎,但别的伤口都好了。乔迪看见爸爸正穿过谷仓和畜栏,朝木屋走来,手里还晃荡着一个奇怪的东西。他冲乔迪大喊:
“我逮着一个很稀奇的东西哦!”
乔迪跑了过去,那团软软的东西原来是个小动物。乔迪顿时觉得既熟悉又陌生,这是只浣熊。不过,它并非寻常的铁灰色,而是通体乳白。乔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爸爸,它怎么是白色的?难道这是只浣熊爷爷?”
“怪就怪在这里,浣熊从不会白头。嗯,不会的。这只估计是很罕见的白化体吧,生来就是白的。你瞧,它尾巴上的这些环状毛,照理说都应该是深色的,可这只却比奶油还白。”
他们蹲在沙地上,仔细打量这只浣熊。
“爸爸,它是落到陷阱里了么?”
“嗯。虽然受伤不轻,但当时还没死。我得说清楚了,我可不想杀掉它。”
乔迪感到一阵失落,他还从没见过活着的白化浣熊呢。
“爸爸,把它给我吧。”
他抱起已经死掉的浣熊,它白色的皮毛似乎比普通浣熊还柔软,肚子上毛也跟刚出壳的雏鸡毛似的,他摸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它要是小时候被我抓到就好了。那样,我便可以养大它。”
“它的确会成为一只漂亮的宠物,但也跟其他浣熊一样卑鄙啊。”
他拐进门,绕过房子的一边,朝厨房走去。
“‘草翅膀’说,他的那些浣熊都没有特别卑鄙的。”
“好吧。但他要是被咬了,任何一个福里斯特都不会注意到的。”
“因为它咬到的是他的背,对吧,爸爸?”
两人哈哈大笑着谈论他们的邻居。巴克斯特妈妈在门口迎接他们,看见那只小动物,她顿时笑开了花。
“你逮着它了!好极了,就是这家伙偷了我的母鸡。”
“但是,妈妈你看看它。它可是白色的,多稀奇啊!”乔迪抗议道。
“它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偷。”她冷冰冰地说,“这张皮会比普通的浣熊皮更值钱吗?”
乔迪望向爸爸,彭尼正把脑袋深深地埋进洗脸盆里,他在满脸的肥皂泡中睁开一只明亮的眼睛,冲儿子眨了眨。
“应该值不了几个子儿吧。”他漫不经心地说,“乔迪不是一直都想要个小背包么,就把这张皮给他吧。”
要是不能有只活的白化浣熊,最棒的事莫过于有个如此柔软稀奇的浣熊皮背包。乔迪满脑子都是背包,连早餐都吃不下了,他想表示感激。
“爸爸,我可以去把饮水槽洗干净。”他说。
彭尼点点头。
“我每年都希望能在开春挖口深井,这样,就算饮水槽堆满垃圾,也无所谓了。可惜,砖头实在太贵。”
“我搞不懂这个,但什么时候才能痛痛快快地用水?”巴克斯特妈妈说,“节约用水,我都节约整整二十年了。”
“妈妈,再忍忍吧,耐心些。”彭尼说。
他的脸皱了起来。乔迪知道,爸爸一直都面对着缺水的考验。母子俩肩上的负担,都没有他这副担子重。乔迪虽然负责劈柴,但用瘦弱的双肩挑起木牛轭,扛着两只巨大的柏木水桶,踩着沙土地,在垦地和灰岩坑间跋涉取水的,却是彭尼。灰岩坑渗出的水被腐叶染成琥珀色,再经过沙子的过滤,形成了一汪水潭。对于舍弃几英里外的溪流、河川和上好的水井,将家安在这般不毛之地的彭尼来说,挑水这样的苦役,似乎便成了他对家人表达歉意的方式。乔迪不禁第一次纳闷,爸爸为什么要把家安在这里。想到灰岩坑陡坡上那些必须清理的水潭,他几乎要希望,要是他们能跟赫托婆婆一起住在河边就好了。然而,垦地和那片满是高大松树的岛地,已经组成他全部的世界。其他地方的生活,不过是别人口中的故事罢了,跟奥利弗·赫托讲的非洲、中国和康涅狄格州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他妈妈说:“你最好往口袋里装两块饼,再装些肉,你还啥都没吃呢。”
他装了满口袋的食物。
“妈妈,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我想要个负鼠那样的育儿袋,用来装东西。”
“上帝给你胃是有原因的,他的意思是:你妈把食物一摆上桌,你就该把它们都吞到肚子里去。”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门边。
彭尼说:“儿子,你先去灰岩坑吧,我剥完浣熊皮就来。”
这天阳光明媚,微风习习。乔迪从房子后面的棚屋里拿了把挖掘铲,便迈着大步上路了。栅栏边的桑树苍翠欲滴。妈妈最喜欢的那只母鸡在板条鸡笼里“咯咯”地呼唤着它的孩子们。乔迪捧起一个圆乎乎的小黄球,贴到脸上。小鸡在他耳边“吱吱”尖叫,他刚一放开这小家伙,它就忙不迭地躲进胖母鸡的翅膀下。看样子,院子很快又需要除草了。
前门台阶到门口的这段路,也得除除草了。小路两旁虽然围了柏木条,杂草还是从上下两个方向钻出木条,甚至肆无忌惮地在路旁的孤挺花丛中蔓延开来。楝树上怒放的紫色花朵已经掉落。乔迪光着脚丫,飞快地踏过落花,走出大门。突然,他犹豫了,那几间谷仓和牲口棚吸引着他。没准儿,那里已经又孵出了一窝小鸡。小牛犊或许也跟昨天不同。要是能为四处闲逛找个好理由,那越来越讨厌的饮水槽清理工作,或许能再拖上一拖。接着,他猛然想到,如果能尽快清理完,那今天的工作不就完成了么?于是,他把挖掘铲往肩上一甩,一路小跑着,朝灰岩坑奔去。
他觉得,世界的尽头或许跟灰岩坑一样。“草翅膀”曾经说过,那是一片虚无黑暗的世界,只有云朵四散飘荡。可是,谁知道呢。真到了那儿,肯定跟走到灰岩坑边的感觉一样。乔迪希望,自己是第一个洞悉这秘密的人。此刻,他已经拐过栅栏,离开大路,踏上一条被荆棘包围的狭窄小径。他假装不知道那儿有个灰岩坑,经过了那棵用作地标的山茱萸树。他闭上眼,漫不经心地边吹口哨,边慢慢地朝前走。尽管已经下定决心,眯紧眼皮,他还是没法继续闭着眼走下去了。他睁开眼,如释重负地走完最后几步,来到那个巨大的灰岩坑边。
一个小小的世界就躺在他脚下,它深深地凹陷下去,活像一只巨大的碗。“草翅膀”说那是头跟上帝一般大的熊在寻百合时,挖出一掌土后留下的。乔迪从爸爸那知道了真相,原来,那只是地下河穿过泥土,打着旋冒出地面,改变流向后的结果。遇到像此处这般不乏石灰层的地方,便更是如此。石灰岩在遇到空气变硬之前,都是柔软易碎的。有时,长时间的降雨后,某处地表会突然毫无缘由、悄无声息地塌陷,留下一个深深的空穴,昭示着曾有一条隐秘的暗河从此处奔涌而过。有时,这样的灰岩坑长宽和深度都不过几英尺,巴克斯特家的这个却深达六十英尺。它是如此宽阔,以致于彭尼那支老前装霰弹枪都打不中对面的一只松鼠。它圆得好似特意挖掘出来一般,朝下凝望时,乔迪觉得,它的样子似乎比“草翅膀”的那些故事还离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