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天早上,一阵铃响把菲利普吵醒了,他惊慌失措地环顾自己的小隔间,一直到旁边传来说话的声音,才想起自己已经搬到宿舍来了。
“你醒了,辛格?”
隔间的墙壁是抛光的油松木做的,门口挂着绿色的帘子。那个时候还没有室内通风的概念,所以窗户除了在早上敞开一会,其余时间都是紧闭的。
菲利普爬起来,跪在床上开始做祷告。这天早上凉飕飕的,他冻得有点发抖,但伯伯过去跟他说穿着睡衣做祷告要比梳洗打扮好之后再做更有诚意。菲利普挺能理解这其中的原因,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是由上帝创造的,而上帝则非常青睐于让他的信徒吃点苦。做完祷告之后,他准备去洗漱。学校的五十个住校生共用两个澡盆,每个男孩一周洗一次澡,平时就用架子上的小脸盆洗脸洗手。这个脸盆架,加上床和一把椅子构成了每个小隔间的全部家具。男孩们一边穿衣服,一边嘻嘻哈哈地说话。菲利普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一个字都不愿落下。又一阵铃响了,他们纷纷跑下楼,来到那个放了两张长桌子的集会厅,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板凳上坐好。之后沃森先生带着夫人和雇工一起走进来,也坐在板凳上。他开始抑扬顿挫地朗读祈祷文,声如洪钟,每个字都像响雷一样炸开,好像是对在场孩子们的严厉警告。菲利普紧张兮兮地听着。等沃森先生读完圣经里的一段话,雇工们就都起身出去了。没过一会儿,那个邋里邋遢的年轻人端着两大壶茶进来,又出去端来了盛着面包和黄油的大盘子。
菲利普胃口清淡,面包上涂着的厚厚一层劣质黄油让他大倒胃口。看其他人都把黄油刮下来,他也跟着照做。有些男孩还能吃到一些肉罐头之类的菜肴,这些都是他们自己装在日常用品箱里带来的;还有人能享用“加餐”,比如鸡蛋和培根。想让孩子吃到这些,家长就要额外给沃森先生一些费用。当时凯利先生被问到要不要给菲利普也准备加餐时,他说孩子不应该娇生惯养。沃森先生对这个观点大加赞同——他也觉得没有什么比面包和黄油更利于长身体了——但是有些家长,真是过分地宠溺孩子,非坚持着让孩子加些营养。
菲利普发现有这份“加餐”的男孩能得到格外的关注,所以他决定下次给路易莎伯母写信时也要求来一份。
早餐结束,男孩们晃悠着去了操场。不住校的走读生慢慢凑成一堆。他们的父亲是当地的牧师、驻军军官或镇子里的工厂主和商人。上课铃一响,所有孩子又涌回教室。教室由一间长长的大屋和一个小屋组成。大屋的两头分别有两个老师负责教一、二年级课程,沃森先生负责小屋里三年级的课。为了让预备学校的课程和皇家公学接轨,在学校的颁奖大会和公文报告里,这三个年级被称作高、中、低年级。菲利普在低年级的班里。这个班的老师是个红脸男人,叫赖斯,他和学生们谈笑风生,相处得特别愉快。上他的课总感觉时间过得飞快,没一会儿菲利普就惊讶地发现已经差一刻十一点了,老师让他们出去休息十分钟。
整个学校的学生都哄闹着跑去操场。他们开始玩“跑猪圈”的游戏,新来的男孩留在中间的“猪圈”里,剩下的分别面对面站在两边的墙下。站两边的人要快速经过“猪圈”跑到对面,而中间的人要负责抓住他们。一旦逮住一个人,就要说咒语:“一、二、三,人变猪”,然后这个被逮住的就会变成俘虏,待在中间继续抓两边的人。菲利普看到一个男孩跑过去,想抓住他,但是因为瘸着腿跑不快,所以扑了个空。那个男孩趁此机会赶快跑到了对面。一个高年级的男孩灵机一动,模仿菲利普笨拙地跑了几步。剩下的人看见都捧腹大笑,也开始一瘸一拐地绕着菲利普跑,他们大喊大叫,笑声刺耳。所有人都被这个新发现的乐子逗得不行。其中一个还绊了菲利普一脚。他重重地倒下,摔破了膝盖,刚挣扎着在哄笑中站起来,却又被人从后面推了一把,要不是有人拉住他,保准又会摔倒。这些男孩都忘了游戏的事,只顾着戏弄菲利普。其中一个想到一计,他不光跛着脚,还故意摇头晃脑,样子看上去出奇的滑稽,男孩们放声狂笑,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菲利普被眼前的一幕吓得大惊失色。他不能理解为什么这些人要嘲笑自己。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心怦怦乱跳,气都喘不匀,只能愣愣地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男孩们大笑着,绕着他跑,模仿自己一瘸一拐。他们朝他使劲嚷嚷,让他过去抓他们,但菲利普再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跑起来的样子了。他手足无措地呆站在原地,咬着牙不让自己放声大哭。
这时上课铃响了,男孩们都回到教室。菲利普的膝盖还在流血,浑身是土,头发乱得像鸡窝。赖斯先生花了好久才让班里的男孩们安静下来。他们还对刚才的新发现兴奋不已,菲利普看见有一两个同学在偷偷摸摸地看自己的脚。他只能把脚缩到凳子下面。
下午的时候男孩们都去踢足球,可菲利普在吃完午餐往外走的路上被沃森先生拦了下来。
“我想你应该不能踢球吧,凯利?”沃森先生问。
菲利普尴尬得面红耳赤。
“不能,先生。”
“那不用勉强了。你先去足球场吧,你能走到那里,对吧?”
菲利普并不知道足球场离自己有多远,但他还是回答道:“好的,先生。”
赖斯先生负责带着孩子去球场,他看见菲利普没有换衣服,就问他为什么不一起踢球。
“沃森先生说我不用踢,先生。”菲利普说。
“为什么?”
几个男孩围着菲利普,好奇地把他从头看到脚。一阵莫名的羞耻感让菲利普抬不起头。其他人帮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有个畸形脚,先生。”
“哦,我懂了。”
去年刚刚拿到学位的赖斯老师还太年轻,他顿时也觉得特别尴尬。直觉让他想跟这个孩子道歉,可他又羞于开口,只好故意粗着嗓子大声命令:
“孩子们,你们还站在这干吗?还不快走!”
几个男孩早就跑到前头去了,剩下的也三三两两地结伴开始往球场走。
“你最好和我一块儿,凯利,”赖斯说,“你不知道球场在哪,对吧?”
菲利普感受到老师的好意,喉头一阵哽咽。
“我走不太快,先生。”
“那我就慢慢走,”赖斯微微一笑。
看到眼前这个脸蛋红红、其貌不扬的人对自己如此温柔友善,菲利普的心渐渐温暖起来。他挺喜欢这个老师的,也忽然感到没有那么难过了。
可是到了晚上,等所有男孩都准备脱衣上床时,一个叫辛格的男孩从自己的小屋跑到菲利普那儿,探着个脑袋问:
“我说,让我看看你的脚呗!”
“不。”菲利普一口回绝,转身就往床上跑。
“来嘛,让我看看。”辛格说,“梅森,过来过来!”
邻屋的男孩原本在走廊拐角往这边打探,一听有人叫他,就也快步溜进菲利普的房间。他们逼着菲利普伸出跛足,还想把被子从他身上拽下来,但菲利普紧紧地抓着不放。
“你们能不能放我一马?”菲利普哭着问。
辛格抓过一把刷子,用背面抽打他抓着被子的手。菲利普疼得哭嚎出来。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让我们看看你的脚?”
“不能。”
走投无路的菲利普捏紧拳头朝这个折磨自己的男孩挥去。但他显然不占上风,拳头还没挥几下,辛格就抓住了他的胳膊使劲往后扭。
“啊,别,别,胳膊要断了。”
“那就别折腾了,给我看看你的脚。”
菲利普呜咽一声,吸了口气。男孩又是一扭,这一下让他疼得钻心。
“好。我给你们看。”
他把脚伸出被子。辛格没有松手,只把眼睛凑了上去,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畸形的脚丫子。
“真恶心,是吧?”梅森说。
又跑来一个男孩,也把头凑过来看。
“呕。”他装出要吐的样子。
“哎呀,真奇怪,”辛格做了个鬼脸说道,“这是硬的吗?”
他用食指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好像这只脚是个活物。忽然,沃森先生重重的上楼声传来,他们把菲利普的衣服往他身上一扔,像兔子一样四散回窝。沃森先生走到两三个隔间门口,踮着脚从挂着绿色布帘的杆子上往里瞅瞅。看到男孩们都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他就关了灯走出宿舍。
辛格叫了菲利普一声,但是没有任何回应。刚才沃森先生来检查的时候,菲利普一直咬着枕头,恐怕别人听见自己的啜泣。他不是因为辛格把自己弄疼了才哭,也不是因为刚才别人看到自己的跛足而蒙受的屈辱;他止不住的抽泣是因为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怎么就乖乖地屈服,把脚伸出去了。
这一刻,菲利普好像品尝到了生命的苦涩。他幼小的心灵模糊地意识到这种不幸与痛苦可能会和自己相伴终生。不知怎地,他回想起那个寒冷的早晨,埃玛把他抱到母亲的床上。其实那天之后,他一次都没有再想起过,但现在那种依偎着母亲的温暖,那种被环抱的惬意一瞬间又变得如此真实。他恍然觉得可能这一切:母亲的离世、在伯伯家度过的日子,以及来到学校的可怕遭遇,都只是一场梦。到了早晨,梦醒了,他就又能回家。他心里是那么苦涩——这些一定都只是场梦。母亲一定还活着,埃玛一会儿就要上楼睡觉了。想着想着,泪水渐渐流干了;想着想着,他慢慢地阖上眼睛。
可是,第二天早上吵醒他的还是一阵铃声,睁开眼睛,看见的也还是隔间门口挂着的绿色布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