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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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凯利夫妇决定要把菲利普送去特坎伯雷的皇家公学。邻镇的牧师都把孩子送去那里读书。从很久之前,特坎伯雷的神职人员就把孩子送到这来上学,久而久之,这所学校也就和特坎伯雷大教堂有了密切的联系。学校的现任校长是名誉教士[22],曾经的一任校长是副牧师。老师鼓励在这读书的男孩们将来争取担任圣职,这里的课程也教育孩子们要诚实可靠,终生为主服务。进入皇家公学前要先进预备学校,他们安排菲利普去那学一段时间。凯利先生在九月底的一个周四带着菲利普来到特坎伯雷。整整一天,菲利普心里都既兴奋又紧张。校园生活对他而言几乎是陌生的,他之前只从《男童报》和《罗斯林中学的埃里克》[23]中了解过一些。

火车到了特坎伯雷,菲利普心里七上八下,觉得阵阵反胃。从车站到学校的马车上,他一声不吭地坐着,小脸苍白。高高耸立着的砖墙让这所学校看起来很像监狱:墙上有个小门,要摇响门铃才能给开门。一个毛毛躁躁、邋里邋遢的男人走出来接过菲利普的铁皮箱和装着日用品的盒子,带他们进入会客厅。厅里摆着很多大件的家具,样子都算不上好看,几把椅子围着墙放着,显得刻板之至。他们在那里等着校长。

“沃森先生长什么样?”等了一会儿,菲利普忍不住问。

“你待会儿就见到了。”

又是一阵沉默。凯利先生正纳闷校长怎么还不来,菲利普沉思片刻,忽然鼓起勇气说:“跟校长说我的一只脚有毛病。”

凯利先生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忽然打开了,沃森先生风风火火地进了屋。菲利普觉得这人简直是个巨人:他约莫有六英尺高[24],身子骨又宽又壮,长着一双大手和一副浓密的红色胡须。沃森说起话来嗓门很高,语调特别快活,但是这种眉飞色舞的神态似乎有点咄咄逼人,把菲利普吓得够呛。校长和凯利先生握了握手,又拉住菲利普的小手。

“小伙子,你喜欢来上学吗?”他的声音特别洪亮。

菲利普脸腾地一下红了,不知道怎么作答。

“你几岁了?”

“九岁。”菲利普说。

“你必须称呼先生!”他的伯父告诫道。

“但愿你能在这学到很多东西。”校长兴高采烈地大声嚷嚷。

为了让菲利普活跃起来,他伸出两根粗硬的手指咯吱他。但是菲利普却只觉得很不舒服,只能尴尬地不停扭动身子。

“我先让他住小宿舍……你愿意对吧?”他又补充一句,“宿舍里只有八个你这么大的小男孩,不会感到不自在的啦。”

这时会客室的门又打开了。沃森夫人走进来。她皮肤黝黑,一头乌发规矩地梳成中分,嘴唇厚得出奇,鼻子小而圆,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她的外表异常冰冷,不苟言笑。沃森先生向她介绍凯利,把菲利普推到她面前。

“海伦,这就是新来的孩子,他叫菲利普。”

她依旧一言不发,和菲利普握了下手,默默地坐下。与此同时,校长开始问凯利先生菲利普之前学过什么,读过哪些书。这个来自布莱克斯塔布尔的牧师被沃森先生的热心肠和大嗓门搞得有点坐立难安,没过多会儿就起身站了起来。

“我想,最好把菲利普交给你们吧。”

“没问题,”沃森说,“在这很安全。他会很快熟起来的,是吧,小伙子?”

还没等菲利普回话,他自个儿就先哈哈大笑起来。凯利先生亲了亲菲利普的额头,转身走了。

“过来,小伙子,”沃森先生喊,“我带你去看看学校的房间。”

他像阵风似的大步走出会客厅,而菲利普在后面瘸着腿忙不迭地跟着。沃森先生带他去了集会厅,这是个长方形的屋子,里面没有人,放着两张和房间等长的桌子,桌子两侧摆着木头长凳。

“现在学校还没来人,”沃森先生说,“我再带你去看看操场,然后你自己收拾一下。”

沃森先生带他到了操场,菲利普发现自己被三面高高的砖墙包围起来,剩下那面是一溜铁栏杆,透过它能看到一大片草坪和远处的皇家公学校舍。操场上有个小男孩愁眉苦脸地踱步,一边走一边用脚踢着路面上的碎石子。

“你好啊,威宁,”沃森先生大声叫,“你什么时候跑出来的?”

这个小男孩向他们走来,招了招手。

“这是新来的孩子。他比你大一点儿,也高一点儿,所以你不能欺负他。”

校长满面和善地看着他俩,一把震耳欲聋的嗓音让孩子们心里发毛。他大笑着走开了,剩下两个孩子单独聊天。

“你姓什么?”

“凯利。”

“你爸爸是干吗的?”

“他去世了。”

“啊!那你妈妈是给人家洗衣服的吗?”

“我妈妈也去世了。”

菲利普希望这样的回答能让男孩感到一点不妥,不再发问,但是威宁依旧很不识相地调侃着他。

“那,她生前洗不洗衣服?”

“洗。”菲利普被问得有点生气了。

“那她是个洗衣工啊?”

“不是。”

“那她之前就不洗衣服。”

威宁对自己的逻辑感到沾沾自喜。紧接着,他又看见菲利普的脚。

“你脚怎么了?”

菲利普本能地把自己的跛足缩到正常的那只脚后面。

“我有只畸形脚。”他回答。

“你怎么弄得?”

“我生下来就这样。”

“给我看看!”

“不行。”

“不看就不看。”

威宁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朝菲利普的小腿踹了一脚。毫无防备的菲利普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比这阵疼痛还要来得猛烈的,是菲利普内心的震惊不解。他想不通为什么威宁会踹他,也完全没有意识要反击一拳。威宁比自己小。他从《男童报》上读过,对比自己小的人拳脚相加是一种卑鄙无耻的行为。菲利普正揉着小腿时,又来了第三个男孩,威宁同他一起离开了。菲利普注意到这两个人在窃窃私语,谈论他的事,好像还在看他的脚。他开始觉得脸上滚烫,浑身不自在。

不过,很快,其他男孩也到操场来了,先来了十来个,后面又来了更多的人。他们叽叽喳喳地说着自己假期的所见所闻,吹嘘自己去了哪里,参加了怎样了不起的板球大赛。几个新来的男孩也走过来,菲利普和他们聊起天。他唯唯诺诺、扭扭捏捏,尽管迫不及待地想让别人觉得自己很有趣,但搜肠刮肚也找不到一点能聊的。其他男孩问了他很多很多问题,他也极尽热心地一一回答。其中有个问他会不会打板球。

“不会,”菲利普回答,“我的脚有点畸形。”

这个男孩迅速低头扫了一眼,脸一下变得通红。菲利普感觉,他意识到自己问了个不合适的问题,又太害羞,不敢道歉。男孩看着菲利普,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