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这场闹剧发生之后的第一个礼拜天,牧师收拾停当准备去客厅小睡——他总是把生活里的小事当成仪式,把日子过得一板一眼——凯利夫人也打算上楼休息,这时候菲利普问道:
“不让我做游戏,那我干点什么呢?”
“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坐一下午?”
“我总不能一直坐到喝茶啊。”
凯利先生扫了一眼窗外,外面寒风凛冽,显然不能让菲利普去院子里玩。
“我知道你能干什么了。你去把今天的短祷文背熟。”
菲利普去风琴那儿取来做祷告用的祷文书,翻到要找的那一页。
“这篇不算长。如果等到喝茶的时候你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我就把鸡蛋的尖儿切给你吃。”
凯利夫人把菲利普的椅子挪到餐桌旁(他们已经给菲利普配了一把高椅子),又把书放在他跟前。
“人要是闲了,魔鬼都会来给你找活干的。”凯利先生说[15]。
他往壁炉里添了几块煤,这样等到喝茶的时候火就能烧得很旺了。然后走进客厅,松了松衣领,整理了一下沙发上的靠垫,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凯利夫人想到客厅有点凉,就去门厅拿了小毛毯盖在丈夫的腿上,又把脚稍微裹了一下。她拉上窗帘,恐怕阳光太刺眼;看到丈夫已经阖上眼,就踮着脚尖轻轻地走出客厅。牧师今天心绪安宁,才过十分钟就睡着了,还微微地打起呼噜。
这是主显节[16]后的第六个礼拜天,这周的短祷文开头是:“主啊,你的圣子已经显示出可以摧毁魔鬼妖术的力量。我们将会成为上帝的子嗣,成为永生的后代。”菲利普读了一遍,完全搞不懂什么意思。他开始大声朗读,奈何有好多不认识的词和结构奇怪的句子,最多也就能记住一两行。更别说他还一直在开着小差,一会儿想想屋墙四周种的果树,一会儿听听窗外长树杈时不时拍打窗户的声响,一会儿又惦记起院子外头那些吃草的羊群。菲利普的脑袋里好像打了结,没过一会儿就开始紧张起来,害怕自己到了下午茶时还背不出来。他开始很快地低声念读,不求理解,只想能照葫芦画瓢似的把这些字印到脑子里。
凯利夫人这天下午没怎么睡着,到了四点钟就完全醒了,干脆起床下楼。她想先检查一下菲利普的背诵,这样等凯利先生再检查的时候,就不会出错了,凯利先生的心情也就能舒畅一点,相信这孩子是有心改正错误的。等凯利夫人下了楼正准备进餐厅时,忽然听到里面有声音传来,吓得她心都停跳了一拍。她悄悄转身溜出去,走到餐厅的窗户外面小心翼翼地朝里看。菲利普还在自己的椅子上坐着,两手抱着头伏在桌上不断地抽泣。他哭得如此绝望,肩膀也跟着上下颤抖。凯利夫人大惊失色。一直以来,菲利普在她眼里都是个沉稳的孩子,甚至有时候表现得过于沉静。她从来没见他哭过。现在凯利夫人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孩子羞于表露自己的情感,只是爱用沉着和冷静把自己伪装起来。他都是躲起来抹眼泪啊!
凯利夫人知道丈夫不喜欢睡到一半被人打扰,但现在顾不上考虑这个了,她飞一般冲进客厅,边跑边喊:
“威廉,威廉,那孩子哭得好伤心。”
凯利先生坐起来,伸了伸被毯子包得严严实实的腿。
“他哭什么?”
“我不知道……唉,威廉,孩子不高兴了。你觉得这是咱们的错吗?要是咱们有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就能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凯利先生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他也拿菲利普没有办法。
“他肯定不是因为我让他背祷文才哭的。那一共才不到十行。”
“我该不该给他拿点图画书看,威廉?有几本关于圣地[17]的,总不错吧?”
“好,我没意见。”
凯利夫人去找书了。收集书刊是凯利先生的唯一爱好,他每次去特坎伯雷都要在旧货店花上一两个小时,淘回四五本发霉的旧书。他早就没有阅读的习惯,买回家的书从来不看,只是喜欢翻一翻而已,如果有插图就顺便浏览一下图画,再把破旧的封面修修补补。他喜欢雨雪天,每逢天气不好,他就能心安理得地闲在家里熬上一小锅浆糊,混着蛋清把几本四开本的俄罗斯皮革封面的书修补好。凯利先生收集了很多有插画的旧游记,凯利夫人很快就找到两本关于巴勒斯坦的。走到餐厅门口,她想到如果自己在他哭的时候就走进去,菲利普一定会感到很难为情,于是就先刻意地咳嗽两声,给他一点时间平静下来。等她开门进去的时候,菲利普装出一副认真读书的样子,用手遮着眼睛,不让她看出自己刚才哭过。
“祷文背过了吗?”她问。
菲利普一时没有作声,凯利夫人猜他该是害怕声音里还带着哭腔,一张嘴就会露馅。她忽然不知怎样才好。
“我记不住。”菲利普吸了一口气,终于说道。
“哦,没事,别担心,”她说,“不用背了。我给你拿了图画书。来,坐到我腿上,咱们一起看。”
菲利普从椅子上溜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凯利夫人身边,低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凯利夫人抱着他。
“瞧,”她说,“这就是主诞生的地方。”
她给菲利普看一座东方城市的图片,图里有平顶的房子,圆顶的小楼和尖顶的塔。林林总总的建筑前一片棕榈,树下有两个阿拉伯人和几头骆驼。菲利普伸出小手摩挲书页,好像真的摸到了这些房子和两人身上的衣服。
“读读这些字。”他请求伯母。
凯利夫人给他念了另一页上的字,语调平平。这是一个发生在三十年代几位东方行者身上的故事,颇具浪漫色彩,尽管可能有点浮夸,但是对于凯利夫人这种生在拜伦和夏多布里昂[18]之后的一代人而言,东方就是这样一个带有神秘莫测、多姿多彩的地方。过了一小会儿,菲利普打断伯母。
“我想再看一幅图。”
半晌,玛丽·安走进来,凯利夫人起身帮她一起铺桌布。菲利普用小手捧着书,快速翻阅着书上的画图。等到喝下午茶的时候,伯母好说歹说才让他暂时先放下那本书。菲利普这会儿已经忘了背不熟祷文的种种委屈,也忘了刚才还在一个劲儿掉眼泪。第二天刚好赶上下雨,他又想再看一遍那本书。凯利夫人满心欢喜地把书拿给他。之前和丈夫谈起菲利普将来的打算时,他们一致同意让他去做牧师;而现在他对主诞生的圣地如此感兴趣,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好似他的心灵自然而然地受到了神灵的感召。过了一两天,他又要看更多的书。凯利先生带他去书房看了自己收集画书的架子,选了一本关于罗马的书给他。书一到手,菲利普就立刻如饥似渴地读起来。看完妙趣横生的插图,他又开始阅读前后的文字,试图了解图里的内容。没过多久,玩具对他就再也没有吸引力了。
后来,身边没有大人的时候他便开始自己去书房拿书。可能因为最先吸引自己的是一座东方城市,所以当他看到清真寺或华丽宫殿的图画时,总会特别兴奋。有次书上一张关于君士坦丁堡[19]的图让他不由神思遐迩。这幅图叫作《千柱厅》,画的是拜占庭的一个人造池塘,这里充斥着各种华丽的幻想。书上说在湖的入口处常年停泊着一艘小船,诱惑那些不明真相的人划进去一探究竟。可谁料想这些人原本想进入湖泊,打探在茫茫黑暗之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却最终都从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菲利普想不明白这艘船究竟会带着他们去哪儿,是穿过无尽的、一个接一个的柱廊,还是在最后通向了某所神秘府邸。
有一次,菲利普走了大运,偶然找到了一本莱恩翻译的《一千零一夜》。最初是被书里的插图吸引,后来又开始读起里面的故事。他先挑那些富有魔幻色彩的读,再读其他剩下的;他把喜欢的故事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得废寝忘食,把自己的生活都抛到了脑后。每次吃饭都要喊他两三遍才会上桌。不知不觉,菲利普养成了这世上最能给人带来快乐的习惯——阅读。他没有意识到在自己心中已经搭起了一个避难所,一个能够远离生活中种种悲戚之事的地方。他在冥冥之中创造了一个完美的幻境,而幻境之外的现实世界则是无尽苦涩与失望的源头。后来,随着开始阅读其他种类的书,他的心智也提前成熟起来。伯父和伯母看到他着迷于书,不吵不闹,也就不再为他的事烦心了。凯利先生的藏书多到自己都算不清,又因为本身很少阅读,所以经常因为便宜的原因买回来一些奇怪的旧书。除了布道书、说教书、游记、圣人和神父传记以及教堂史书外,零星还有几本旧小说。菲利普最后才找到这几本。他根据小说的名字挑着来读,第一本选的是《兰卡夏郡的女巫》,之后是《令人钦佩的克林齐顿》等等[20]。当他读到两个孤独的旅行者心惊肉跳地从悬崖峭壁旁经过,他心里都知道自己是安全的。
夏天来了,曾经做过水手的老花匠给菲利普做了个吊床,挂在垂柳树上。菲利普在这儿如痴如醉地读着书,一待就是好久,不管是谁到牧师家里来都找不见他。时间过得很快,七月转眼就过去了。到了八月,每个礼拜天教堂都会涌来很多陌生人,收集的善款加起来经常能达到两镑。牧师和夫人在这段时间都不愿意走出院子,因为他们不喜欢瞧见陌生人,而且很看不惯那些从伦敦来的游客。牧师家对面的房子六周前被一位绅士买走了,住这儿的两个孩子曾经来找菲利普一起做游戏,但被凯利夫人礼貌地回绝了。她担心菲利普会被这两个从伦敦来的小孩带坏。菲利普将来可是要做牧师的人,理所当然地应该保持纯洁。凯利夫人想让他像幼年时的撒母耳[21]一样不染恶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