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世界名著名译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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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译本序(3)

不过,梅非斯托虽然是反面人物,跟那种地痞流氓型的恶棍还是不同的,还不是应当彻底否定的人物。在“天上序幕”中,上帝就曾指出:“人们的活动很容易松弛/一来就贪恋绝对的安适/因此我送去做伴的恶魔/去诱惑挑逗,做些坏事。”(340—343行)1827年5月3日,歌德与艾克曼谈话时,曾转述法国文学家安培尔的话说:“关于《浮士德》,他说得也颇有见地,他不仅把浮士德朦胧而无餍的追求,而且把梅非斯托那种嘲弄和粗俗的讽刺,都看作我自己性格的组成部分。”1831年3月27日,歌德与艾克曼谈话提到青年时代的朋友梅尔克时,还说:“梅尔克和我,相互总是像梅非斯托和浮士德一样。……对梅尔克来说,所有这些嘲笑无可争辩都是出自高层次文化基础上的。只是由于他不是建设性的,相反却具有一种断然否定的倾向,所以他时刻准备指责,而很少赞扬。为了满足这种嗜好,他不由自主地事事吹毛求疵。”这个梅尔克是塑造梅非斯托的原型之一。以自己的朋友为原型来塑造,又承认自己身上同样存在这种倾向,可见歌德本来就没有把梅非斯托当作应当彻底否定的人物来写。事实上,梅非斯托最坏的一面,是他从引诱人类堕落出发,采取实用主义的手段,丝毫不负责任,缺乏同情心,缺乏与人为善的态度。撇开这些,他那种否定精神只要不推到极端,就是应当肯定的。否定,是创造性思维的起点,是生活向前发展的契机,是历史前进的关键:没有否定便没有一切。因此,要承认梅非斯托是个复杂的、多棱面的人物,不该用两极判断把他判定为坏人而彻底否定。

对西方文化接触不多的读者,可能会觉得《浮士德》难懂,这有多方面的原因。文化背景不同就是个大障碍。古希腊神话和《圣经》中的人物与故事,在这部诗剧中大量出现,不熟悉这一切的读者,阅读兴趣自然就可能受到挤压。再说,最叫人头痛的第二部,毕竟是歌德八十岁前后这几年创作的。还在1828年3月31日歌德就曾对艾克曼说:“现在我写《浮士德》第二部,只有早晨这几个钟头才能工作。……在最顺手的情况下能写一页稿纸,一般只能写巴掌大一段,没有创作兴致的时候往往还要少。”像这样一点一点往外挤,而不是一个个场景一气呵成,可读性自然就要受些影响;写成后又没有充裕的时间反复进行修改,自然也不免会有拖沓枝蔓的地方。最明显的像“古典的瓦普几斯夜会”一场,我觉得就有离题的地方:有些怪物不点上那一笔绝不致损害那一场的丰满滋润,硬点一笔反而分散了读者的注意力。不过,这都不是《浮士德》难懂的要害。要读懂《浮士德》,关键还在于把握住浮士德和梅非斯托这两个人物的关系。

浮士德不是某一类人的典型,而是人类的典型化。他所体现的,是人类由低级阶段向高级阶段永无餍足地探求的精神。无餍地探求,往往要经受痛苦和迷惘地挣扎的考验。比如说,浮士德对中世纪的书本知识感到绝望以后,曾想到自杀,这可以说就是隐喻人类在某个发展阶段上陷入了绝境。这时梅非斯托乘虚而入,把浮士德引入五光十色的生活,诱使他犯罪,本意是想引诱他堕落,而结果却使他越过浅滩,扬帆直进。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经济危机,不就像浮士德陷入了绝境吗?希特勒等战争狂人的得势,不就像梅非斯托的乘虚而入吗?希特勒等人发动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不就像人性失落的瓦普几斯夜会吗?然而,就像浮士德没有在瓦普几斯夜会上彻底堕落一样,人类也没有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毁灭,反而使理性得到了校正,在挣扎中赢得了今天的进步与缓和。

把视线调整到这样的角度,我们就不难看出,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有浮士德倾向和梅非斯托倾向。如果浮士德倾向占优势,那个社会就会是发展的,有生命力的;但如果遇不到挑战,又可能变得因循保守。因此,梅非斯托倾向只要不占主导地位,对浮士德倾向就是有益的兴奋剂;如果恶性膨胀,再跟权结合一起,那就必然造成混乱,造成灾难。在中国历代王朝中,这种情况表现得极为明显。

任何一个王朝,开国之初,总是浮士德倾向占上风,朝廷大多数人都兢兢业业干正经事。梅非斯托倾向如果不是恶意的,就表现为求异思维;就算是别有用心的吧,也造不成大祸害,而只会使人引以为戒。到中期情况就逐渐变了:浮士德倾向日益因循保守,梅非斯托倾向与派系斗争相结合,则日益发展兴盛。到末期干脆掉了个个儿:梅非斯托倾向席卷一切,而浮士德倾向则奄奄一息。于是旧王朝覆灭,新王朝那些惊魂未定的新贵,又开始兢兢业业干正经事。

从宏观来看如此,从微观来看也是如此。可以说,每个人身上都存在这两种倾向。前面引证的歌德的话,说明他自己也承认,这两种倾向都是他性格的组成部分。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在对生活进行否定的同时,又在更高的层面上进行建设和肯定;对已经在更高层面上进行建设和肯定的,再进行否定,使之飞跃到另一个更高的层面上。不敢对生活进行否定,也就不敢对自己进行否定;不善于否定自己,也就不可能肯定自己,不可能确立自身的价值。

浮士德倾向推向极端,会使人循规蹈矩,无所作为;梅非斯托倾向推向极端,只知一味否定,破字当头,企图把一切都砸烂,结果会把自己的主体意识也砸成一摊泥浆。第二部第二幕中那个学士,就是一个大否定家。他从自己脚下把历史断开:把背后的一切全都否定,把自己看成创世的上帝,从想象中在自己面前展开一个新天地。不过,年轻时梅非斯托倾向占点儿上风,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正像梅非斯托说的,“这种人也不足为害/不几年就会改弦更张/葡萄汁看样子虽叫人难受/最后终究会变成美酒”(6811—6814行)。

由此可见,年轻时容易犯否定一切的毛病,该多想着点儿浮士德倾向;老了容易循规蹈矩,则万不可忘却梅非斯托倾向。

从这样的角度来看,浮士德和梅非斯托虽然是文学作品中的典型人物,实际上就隐形在人类的发展史中,隐形在我们每个人身上,并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

《浮士德》勾勒了文艺复兴以来欧洲三百年历史活动的轨迹。歌德以其无比广阔的知识面和奇诡的想象力,把主人公引向各个领域和层面,使这部巨著就像一幅巨型的历史和民俗画卷。帝王将相、平民百姓以及希腊神话中的神与英雄、民间传说中的毛神野鬼、《圣经》中的人物、欧富良这样的寓意人物、霍门库鲁斯这样的科学幻想人物:无不在画卷中进行各有特点的表演。书中四次节庆既写得热火朝天,又各有特点:民间的节会(“城门前”)透着朴野,宫廷中的化装舞会(“宏伟的大厅”)则富丽堂皇又夹着粗俗,“瓦普几斯夜会”上是群魔乱舞,淫滥又透着阴森,“古典的瓦普几斯夜会”则古趣盎然又奇峰迭起。

《浮士德》是诗剧,许多对话都只是为了交代情节,不能从诗的角度来要求,但有些对白和唱段,就是抽出来单看也仍然是好诗。

像“城门前”一场浮士德的对白(903—940行),有声有色地展示了主人公摆脱绝望心情后的轻松感,单看也是一首绝美的游春诗。第二部第一幕开头的合唱(4634—4665行),是多么优美的歌词!浮士德的独白(4679—4727行),更可以说是一首即景抒情的哲理诗。梅非斯托的有些对白,像揭露教会贪婪的一段(2813—2840行),揭露资本原始积累时期“打仗带掠夺带做生意”的一段(11171—11189行),都是既辛辣又深刻的政治讽刺诗。特别是那些可以单独成篇的小诗,像“献词”(1—32行),葛瑞琛唱的屠勒王歌(2759—2782行),纺车歌(3374—3413行),林扣斯唱的那支歌(11288—11303行),更是脍炙人口的名篇。

浮士德一生的经历,无疑是以歌德一生的经历为背景的。1829年12月6日歌德对艾克曼说:“对整个第二部的构想确实很早了……不过,等我对世事更为洞明以后,现在才来写,可能是有好处的。”

这说明,浮士德无餍的追求,是以歌德“对世事更为洞明”的认识为先导的。浮士德终于悟出了人生的要义,反过来又正好说明,歌德所把住的人生价值取向,是符合人类历史发展的,是对后人有指导意义的。

评价歌德时,我们总喜欢说上一句:歌德有时非常伟大,有时又极为渺小。我觉得这是欠公允的。歌德受指责,最主要的原因:一是脱离“狂飙突进”运动,进入魏玛宫廷,二是对法国大革命反感。

但我们知道,歌德进魏玛,是想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当他碰了壁时,就毅然撇下高官而毫不恋栈。至于法国大革命,当时德国作家除个别人外,都是起先欢迎,后来反感,这说明当时德国社会还没有达到能接受这次革命的水平。要说这表明他身上有当时德国小市民的鄙俗气,自然是正确的。歌德不是圣人,不是完人,终其一生,他都没有完全从这种鄙俗气中挣脱出来。但他没有沉溺在那里面,而是时时在从自身中跳出来,在摸索,在前进。评价一个作家,最有说服力的就是他的作品。有《浮士德》在,就足以证明,歌德晚年不是已经疲于斗争,而是在对人类的发展进行更深邃的哲学思考。

樊修章

1988年10月,银川,宁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