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译本序(2)
去闯玄牝居住的地方,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但为了探求生活的美,他把冒险激起的惊颤视为“人性最美的部分”。人性的展开,到这里显然又跃上了一个更高的层面。他的最后结论是:
愚人才目光向彼岸闪烁,
想象着有同类住在天国;
有为者岿然看定四周,
这世界对他几曾沉默!
他何须去到永恒中漫步!
认识到了的就径直抓住。
他只踏住这一世光阴,
任魔怪现形,我行我素。
前进中会有苦乐悲欢,
他任何时候也不满足。(11443—11452行)
这是浮士德对自己一生所做的总结。“有为者岿然看定四周/这世界对他几曾沉默”,这真是万古常新的名言!
这里就出现一个难题:订约的时候商定,他一旦满足就倒地死去,可现在他却声言“任何时候也不满足”,那他还死不死呢?换句话说,这部诗剧怎么收尾呢?
歌德以高瞻远瞩的气魄解决了这道难题。在围海造田中,梅非斯托的职分只是监工,这等于告诉人,这项宏伟的工程是人力创建的,与超自然的力量,或者说与邪恶的手段无关。工程基本完成以后,浮士德死了,那么这说明他满足了吗?也对也不对。请看这一段:
得时时去把住生活与自由,
对生活与自由才配享受,
这是智慧的最终结论,
我信奉这精神无所保留。
这里有艰危四周围定,
老少会消度勤奋的春秋。
我愿意看到人群辐辏,
在自由的土地上享受自由,
到这个时刻我就要说了:
“你是真美呀,请稍稍停留!”
我一世光阴抛留的脚印,
就万古千秋永不消泯。——
我已预感到崇高的幸福,
正在享受那至美的时辰。(11573—11586行)
不言而喻,这个乐园其实就是刚刚确立的以现代工业为基础的资本主义社会。歌德并没有把它美化为极乐园,只不过认为它是从封建疆域内(海滩是皇帝赐予的)拓出的一片新地。“这里有艰危四周围定”,狂涛还会扑上来掏锼,实在难叫人乐以忘忧。浮士德所以感到满足,只是因为这是个新社会,生活在这里的一代新人,会懂得去争取自由,争取生活的权利。他预感到新的一代人正全力以赴去争取生活与自由,在这产生预感的一瞬间,他的精神实际已转附到这一代新人身上去了。一百岁的老浮士德满足了,死了,但新一代浮士德还没有满足,继续在进行无餍的追求。中世纪的浮士德慨叹:
我没有财产,没有金钱,
没有世上的声名、荣显,
长此活着狗也不心甘!(374—376行)
一看就知道,他所追求的,是小农站在一小块地上所能看到的东西。
返老还童以后他想的却是:
我为千万人开拓空间,
不安全总也算作息方便。
绿野肥沃,居人和牲畜
在这新陆上会感到舒坦。(11563—11566行)
这是只有站在大工厂屋脊上才能有的胸怀,是原先的浮士德想象不到的;新一代浮士德所追求的,当然又更上一层楼。所以我们说,浮士德死时既感到了满足,又没有完全满足。
有的评论家看花了眼,把这个海滩乐园当成理想国,这完全违背了歌德的原意。必须清醒地看到,这片乐土跟空想社会主义所设想的完全不同,跟中国古代的桃花源更截然相反。歌德心中的这片自由的土地,不是天赐的、现成的,也不是封闭的、停滞的,也不是靠上一代人的忍气吞声做抵押的。歌德想告诉后人的是,每一代人都“得时时去把住生活与自由/对生活与自由才配享受”。每一代人都是为自己又是为下一代“不息地行动”,都应当喊出一声“你是真美呀,请稍稍停留”,然后才消逝,并把这定格的一切交给下一代。
哪一代人喊不出这一声,甚至用一些廉价的豪言壮语来代替,就是没有出息的一代,自欺欺人的一代;历史就会出现断裂。这就是浮士德这个不朽的人物形象给后人的启示。
与浮士德相对立的是梅非斯托。两者的对立,自然不是进取与守旧的对立,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善与恶的对立。浮士德体现了资产阶级的进取精神,但这种精神也同样体现在梅非斯托身上。梅非斯托不是漫画式的人物,不是一般意义的所谓坏人。他冷静、深沉、诙谐、机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远比浮士德深刻。论者往往说,歌德借他的嘴揭露了种种丑恶,言下之意,似乎他跌出了自己的角色,成了作家的传声筒。其实不然。梅非斯托对丑恶的揭露是一针见血的,这种深刻来自他性格的内在统一,绝不是在配合作家演双簧。弄清了他与浮士德的根本对立,我们自会明白。
他与浮士德的截然相反究竟表现在哪里呢?就表现在对人对己的责任感上。浮士德是人道主义者,对自己,对他人和对社会都有强烈的责任感。他进取,又有所不为;尽管他有时也会做损人利己的事情,像对葛瑞琛那样,但一看到事情的严重后果,就能用责任心来谴责自己,主动再把自己纳入责任心的轨道。梅非斯托则相反,从来不带任何责任感,唯一考虑的是此时此地对自己有利。他自我介绍时说:
我是永在否定的精灵!
一切事物只要它生成
理所当然就都要毁灭,
所以还不如无所发生。
你们管这叫破坏、罪行,
简单扼要说就叫做恶,
这就是我本质的属性。(1338—1344行)
永远否定,就势必否定一切;一切都不被承认有存在的权利,主体意识自然也就会多余了。主体意识失落了,他也就想不到要把自己提升到人的层面上来加以肯定,自然也就不可能从人的层面上去肯定别人,于是对一切就都从最坏的视角去看,把白看黑,把黑看透。
他与现实唯一的联系,就是眼前可感的实际利益。因此他冷嘲热讽,玩世不恭,冷酷地看待人世的一切,以他的黑色幽默使崇高转化为滑稽。他说的“生活的宝树青葱/而一切理论都显得朦胧”(2038—2039行),是常被引用的名言。然而,他说这话根本不是想揭明一条真理,只不过因为他那套漫画式的理论学生听不明白,而讲当医生该怎样去摸女人使学生觉得好懂时,就信口来这么一家伙,为的是一本正经地逗着玩。他对教会的揭露也是入木三分的,认为“教堂有个强健的肚子/它已经吃遍四境八方/从来也不曾吃得过胀”,认为对“不义之财/能够消化的只有教堂”(2836—2840行)。他这样揭露其实没什么更多的考虑,只是因为他替浮士德弄来送葛瑞琛的珠宝被教堂吃掉了,势必还得再弄一份,使他多费劳力。他揭露皇帝的昏庸和教会的野心(10260—10290行),也毫不留情,但也只是当小道消息来传,目的只是告诉浮士德,想得到一片海滩并不难,只要利用这场内战就能办到。他说“人们拿影子还真当实物”(10716行),讽刺人类只看表面而不看实质,但他却蓄意利用人的这种弱点,借水影来搞水淹七军的把戏。
总之,梅非斯托的人生哲学是虚无主义的,处世哲学是利己主义的。既然认定“消逝与本无完全一致”(11597行),对人对己自然也就不必负责任。完全丧失了主体意识,完全抛弃了社会责任感,一切以利己为终极目的,这种人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不是绝无仅有的。乱世的那些寡廉鲜耻的官僚,那些狗仗人势的小爬虫,可以说都是另一体的梅非斯托,都是大大小小的魔鬼。这种人对政局的认识,往往比企图挽狂澜于既倒的悲剧性人物远为深刻,但他们唯一考虑的,却是利用这种混乱来捞一把,用暂时的作威作福来填补内心的空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