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的北大哲学课(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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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近代哲学(3)

这两个时期是这五六十年间哲学思潮的两个大浪。但在这汹涌的新潮流之中,我们还可以看出一些回波,一些支派,其中旧浪漫主义的回波,我们说过了(第二章)。现在单叙最近三十年中的两个支流:

一个是法国柏格森的新浪漫主义,一个是英美两国的新唯实主义。

一、法国 新浪漫主义 柏格森

实证主义——无论旧的新的——都信仰科学。科学家的基本信条是承认人的智慧能力。科学家的流弊往往在于过分相信理智,容易偏向极端的理智主义,而忽略同样重要的意志和情感,柏格森恰恰在别人忽视的地方,做了非常深入的探索。

所以在思想史上,往往理智的颂赞正在高唱时,便有反理智主义的喊声起来了。在旧实证主义的大本营里,我们早就看见孔德的哲学最终成了孔德的宗教。在新实证主义的大本营里,实用主义大师詹姆斯也早已提出意志的尊严向赫胥黎们抗议了(见上章)。同时法国哲学家柏格森也提出一种很高昂的反理智主义的抗议。

1.反理智主义

柏格森不承认科学与逻辑可以使我们知道“实在”的真相。科学的对象只是那些僵死的糟粕,只是静止不变的、可以推测预料的东西。在静止的世界里,没有个性,没有生命,科学与逻辑却很有用。一旦涉及运动的世界,事事物物都变化、生长、活动,——那古板的科学与逻辑就不中用了。

然而人的理智偏不安本分,非要用死法子去看待活事实;硬把鲜活的事实看作僵死的世界;硬说静止的是本体,运动的是幻象;静止的真,而变动的假。科学家的理想宇宙是一个静止的宇宙。科学的方法把流动不息的时间都转换成空间关系,都转化成数量和机械关系。这样的方法不能了解“实在”的真相。

2.直觉

柏格森说,只有“直觉”可以真正了解“实在”。直觉就是生命的自觉。这个宇宙本来就是活的,有一种向前创造的力,——柏格森称之为“生命冲力”——不断的生活,不息的创造。这种生生不息的创造,持续不断的变迁,绝不能用空间关系来记载分析,这种生命的涌动才是一种真正的时间,是“绵延”。这种真正的时间,这种“实在”,理智不能了解。只有不可言说的直觉能把握它。

3.创造进化论

柏格森也有一种进化论,叫做“创造的进化”。这种学说假定一个二元的起源:死的、被动的物质;活的、能动的“生命冲力”。生命只是这个原始冲力在物质上的作用趋势。这个原始冲力是生物演化的总原因。它在种子里,一代传一代,保留过去的经验,不断地向前创造,就像滚雪球一样,每滚一次就加上一些新的部分。

这个冲力的趋势,是多方面的、不定的、不可捉摸的。生命冲力在各个方面,时刻都在改变构造,造成形体上的变异;变异到很显著时.就成了新种类。它造成的结果,虽很歧异、五花十色,其实也只遵循一种单一倾向,即生命的冲力。

二、两个例子:眼睛和铁屑桶的比喻

1.眼睛的进化

我们拿动物的眼睛为例。从一只苍蝇的眼到人的眼,构造繁简不同;但每一种动物的眼自有其统一的组织;各个部分虽然很复杂,但都有一个单一的“看”的作用。机械论的生物学者只能用外部环境的影响来解释这一副灵妙繁复的机器是如何逐渐形成的,但他们不能说明为何眼睛的各个微细部分能够协调呼应。

至于目的论者用一个造物主的意志来解释,就更不能令人满意了。柏格森用原始的生命冲力来解释;因为有“看”的冲力,看的冲力在物质上起到一种单一作用,单一的作用自然产生统一协调的构造。生命冲力扩展的范围越大、深入的程度越深,眼睛的构造也就越精密。但每一个构造——从最低等到最高等,——各自都是一个统一完备的组织系统。

2.铁屑桶的比喻

柏格森又用一个很浅近的比喻来说明演化的过程。假如我们把一只手伸到一桶铁屑里去,伸到一个地位,挤紧了,不能再进去了;那时铁屑自然挤压成一种固定的形态,这种固定的形式,实际上就是伸进去的手和手腕静止下来的形态。假如我们看不见伸进铁屑桶的手,那么,我们一定会想出种种借口来解释铁屑的形态:

有些人说,每一粒铁屑的位置只是四周铁屑运动的结果,这是机械论;有些人说,这里面肯定存在一个目的计划,这是目的论。但是我们要说明的是一系列不可分析的动作,手伸进铁屑的动作。这个动作所达到的地方,铁屑起到一种消极的阻力作用,当两者达到均衡,就形成手和铁屑僵持不下的静止状态。眼睛的演化正是如此。

3.评价

柏格森批评机械式的演化论,眼光独到。但是,他的积极贡献,却仅仅来自一种盲目的冲动。五十年来,生物学对哲学的贡献,只有“适应环境”这个观念。这个观念在哲学界的最大作用,并不在于解释机械论思维,而在于指出积极的、创造的适应力,而这也正是人类应当努力的方向。

所谓创造的适应,并不局限于只依靠理智的作用,更不依赖形式化的数学方法。近代科学思想早已承认“直觉”在思维上的重要位置,只是,不能用实验来验证“直觉”以及它的功能,终究是个缺陷,直觉还是不能摆脱“假设”的嫌疑。

大到科学发明,小到日用推理,都不是仅凭形式逻辑或机械分析就包办的。根据经验的启示,从鲜活经验里涌现出来的直觉,是创造性智慧的主要成分,但这不等于说,我们试读近代科学家像法国彭加勒的《科学与假设》,和近代哲学家像杜威的《创造的智慧》,就能明白柏格森的反理智主义近于“无的放矢”了。

三、英美新唯实主义

1.主要代表人物

最近实用主义的态度虽然早已脱离主观唯心论的范围,但他把经验当作一种适应,把真理看作假设,把知识看成工具,把证实视为真理的唯一标准,都带有很浓厚的唯名论色彩。英国一派的实用主义——席勒的人本主义,——染的唯心论的色彩更多。

在这个时候,英国、美国的新唯实主义的兴起,自然是很可以注意的现象。英国方面,有罗素等;美国方面,有霍尔特,马文等。霍尔特和马文等六位教授在1910年发表了一个联名宣言,名为《六个唯实论者的第一次宣言》;1912年又出了一部合著的书,名为《新唯实主义》。

2.对共相实在性的三种解答

近年最后一个学派是新唯实主义。“唯实主义”的历史长的很。中古时代,哲学家争论“共相”的实在性,就产生了三种答案:

一、名相的实在,是在物之先的;未有物时,先已有名相了。这一派名为柏拉图派唯实论。

二、名相不能超于物先;名相即在物之中。这一派名为亚里士多德派唯实论。

三、名相不过是物的名称;不能在物之先,也不在物之中,乃是有物之后方才起的。这一派名为唯名论。

3.近代的唯名唯实之争

中古以后,哲学史上的纷争总离不开这三大系的趋势。唯名论又名“假名论”,因为它不承认名相是实在的,只把名相当作人为的称谓。《杨朱篇》说“名无实,实无名。名者,伪而已矣。”所以,唯实论其实承认名相真实,而唯名论则是“无名论”。

英国一系的经验哲学大多是唯名论的代表;大陆理性哲学是唯实论的代表。所以极端的唯心论出自英国经验学派,而大陆理性派的大师笛卡尔则是一个唯物论者!这种怪异的事实,我们若不明白中古以来唯实唯名分歧的背景,是不容易理解的。

一、马文:知识的对象到底是什么

1.“心”与知识的对象

我们先引述新唯实主义者的第一次宣言来说明新唯实论的意义。

他们说:

唯实论主张:有没有物与认识无关;能认识与否,能经验与否,能感觉与否,都与事物存在与否无关;有没有物,并不取决于这种事实。六个唯实论者之中,马文教授于1917年出了一部《欧洲哲学史》,书的末篇第七章专论新唯实主义。我们略采他的话来说明这一派的历史地位。

马文说:“知识的直接对象是心的呢,还是非心的呢?是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呢?”

针对这个问题,共有四种答案:

一、笛卡尔以来的二元论者说,科学能推知一个物的(非心的)世界。

二、不可知论的现象主义者说,科学只能知道五官所接触的世界,此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唯心论者,包括主观唯心论者和客观唯心论者,彻底推翻二元论,根本不承认有什么超越经验的物质世界。

四、新唯实论者说我们必须跳过笛卡尔,跳过希腊哲学,重新研究什么是“心的”“精神的”,重新研究知识与对象的关系。新唯实论者批评前三派,共有两大理由:

第一,笛卡尔的二元论和他引发的主观主义,有了三百年历史的试验,结果只是不能成立的种种理论,仍旧不能解决笛卡尔当时提出的“心物关系”的老问题。这一层,我们不细述了。

第二,这种二元论和他对“心的”的见解,都从希腊思想里出来的。希腊思想假定两个重要观念:一个是“本体”观念,一个是“因果”观念。这两个观念,在近代科学里都不存在了,所以我们现在应该用现代科学作根据,重新研究什么是“心的”“精神的”。

2.取消心物关系问题

心与物怎样相互作用呢?

关于这个问题,我们不会把它们看作互为因果的两种本体,只须找出两个变量之间的函数关系。这些关系都可以用实验研究寻找出来,都不需要用空想的理论去辩驳。这些关系都是可以观察的,并不是什么不可知的本体。这样一来,心物关系的老问题就全没有了。

二、驳斥两个观念

数学因果观念

这第二层,的确很重要,我们引马文的话来说明:

自从伽利略以来,科学渐渐脱离“原因”的观念,渐渐用数学上的“函数”的观念来代替。……例如圆周之长,就是半径的函数,圆半径加减时,圆周同时有同等程度的加减;又如杠杆上的压力,就是杠杆定点的函数。……函数只是数学上用来表示同等互变的两个变量之间的关系。……科学进步以来,所谓“原因”都变成这种函数关系:

我们研究自然越精确,这些函数关系就越明显,野蛮幼稚的思想里那种“原因”和“力”越不容易见效。“自然”成了一个无穷复杂的蛛网,蛛丝就是数学所谓的“函数”。

依科学看来,物之所以成物,之所以有它的特别作用、特性,全因为它的构造。假如我们还要问什么是构造,科学说,构造就是组织,就是各部分间的关系。这个太阳系的宇宙之所以如此运行,之所以有它的特性,全是因为它的组织结构。

吹烟成圈,吹笛成音……都只是指出,事物的本性不过是其构造的假象。近代科学渐渐地抛弃“本体”观念和搜求本体的意志了。化学家也渐渐知道,他的所谓“原子”并不是所谓的“元素”,只是组织不同的物质。

三、马文论“心”:生物学的解答

马文又说新唯实主义者论“心”的主张:

人心并不是一个最后的、不可分析的东西,也决不是一个本体。心有一个构造,现在渐渐研究出来了。心有各部分,因为疾病可以损害一部分,而不能损害别的部分;教育可以改变一些部分,而不能改变另一些部分。……至少有一部分已经有了说明了。

1.生物学的说明

这种说明的内容,大多是生物学的说明。我们的肢体配合我们的环境,我们的心也是如此。我们的肢体是遗传的,心的特性也是遗传的。我们的筋力正适合做种种伸缩运动,我们也有冲动,愉快,欲望等等来引起相当的筋力伸缩。心的某种特性多用了,那种特性就会格外发展;不用他,他就萎弱了。

2.神经生理学的说明

总而言之,神经系统的生理学渐渐地使我们明白心的作用,心的发展,心的训练。科学研究心越进步了,心和物的关系越来越密切了,一直以来的心物二元论也就越显得没有道理了。

关于“知识”的作用,新唯实论者也认为就一种“关系”。他们也受到生物学的影响,把这种关系看作“生物的一种反应”。

马文说:

知识这件事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作用,它不过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件平常事实,正和风吹石落一样;它也很容易研究,正和自然界里的一切复杂事实一样。……知识不过是一种复杂的行为,复杂的反应。……我们的神经系统不适于应付整个世界,我们所有那些生成的或学来的反应,自然很不完全。错误就是这种不完全的反应。

以上述新唯实论者的基本主张。

3.新唯实论的局限

他们对历史上因袭下来的“哲学家的问题”,虽不像实用主义者干脆“不了了之”,但他们的解决办法的确也很精到。但我们看新唯实论者的著作,总不免有一种失望情绪:他们到底还是跳不出那些“哲学家的问题”的圈子。

四、罗素:哲学方法论必须是科学的

哲学的科学方法论

他们自命深得科学方法的精髓,自以为自己的哲学建筑在科学方法之上;然而他们所谓“哲学的科学方法”究竟是什么?关于这个问题,英国的唯实论者罗素说得最多,我们请他来答覆,罗素在《哲学的科学方法》里,曾说:

第一,一个哲学的命题必须是普遍的。它一定不能谈论地球上的事物,也不可谈论这个太阳系所处的宇宙,更不可谈论空间和时间的任何部分。……我主张的是:有一些普遍的命题可以适用于一切个体,例如逻辑学命题。……我要提倡的哲学可以叫做“逻辑原子论”,或叫做“绝对多元论”,因为它一方面承认存在多种多样的事物,另一方面又否认由许多事物组成的全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