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儿(3)
走累了也唱累了的人很高兴能在一个地方安静地休息会儿,看其他人忙活,并冲他们大喊大叫。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也不再管各自观点的不同,只求在关键的点上取得表面上的一致。到最后,最糟糕的演讲人反倒得到了最多的掌声。人们不加分辨地支持他所有的观点,不管他说什么都会响起雷鸣般的欢呼,失去耐心的众人只想用这种方式来获得某种成就感。过了一会儿,人群中开始有人大喊“可耻”,有人还拟好了抗议的词。人群突然又对演讲者故意拖长的声音产生了莫名的厌倦,他们站起来,争先恐后地走下阶梯,走到街上。游行继续。
集会仍在继续,天突然飘起了大雪。没过一会儿,街上就成了冰雪的世界。雪越下越大,越积越厚。
龙骑兵过来时,一开始走在后排的人完全没发觉。过了一会儿,队伍才发现异样。人们大喊“乌啦!”也有人喊“救命!”“杀人啦!”但这些声音都淹没在一片喧嚣中。人群一呼而散,狭窄的过道顿时挤满了人,而龙骑兵则驾着高头大马迅速而沉默地驰来。
一个排的骑兵奔了过来,切断游行队伍的后路。大屠杀开始了。几分钟后,主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人们都四散跑进了小道。雪渐渐小了,午后的天气仿佛木炭条一样干。之后连太阳都出来了,沉在房屋的后面,如同一根手指指着街上鲜红的一切——骑兵队员的鲜红帽子,散落一地的红旗,雪地上鲜红的血迹。
一个头被打破的男人呻吟着往旁边挪移。此时,从街道那头又过来一队龙骑兵,队伍整齐而有序。玛尔法·提沃兹恩差点就摔倒在马蹄脚下,她的披肩散在背上。玛尔法也顾不得这许多,她只是发了疯一样地边跑边喊:“帕沙!帕沙!”
帕沙之前一直同她在一块儿,模仿集会上最后一个演讲者的神情逗她开心。可龙骑兵过来时,人群一乱,帕沙就被挤得不见了踪影。
玛尔法感觉背上突然挨了一棍,尽管她穿的衣服很厚不怎么痛,但她还是对那骑在马上的人挥动拳头。她简直不敢相信,这些骑兵竟然敢当众殴打像她这么老的老人。
玛尔法焦急地寻找着,还算幸运,她终于在街的对面看到了帕沙。那个孩子站在一个杂货铺和一栋私人建筑的中间,一个骑兵过去,将路过的人都吓得退到了一边。骑兵被众人的惊恐逗乐了,他得意扬扬地让自己的马表演马步,并退到人群中间,慢悠悠地转动身子。突然他看到其他骑兵又骑马回来了,便策马向前,跟了上去。
人群立刻作鸟兽散,而帕沙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他只是快速跑到玛尔法身边。
老玛尔法一路上都在嘟囔:“该死的杀人犯!人们都为沙皇给的自由而高兴,可这些该死的凶手却偏偏不让我们好过。他们非得毁了所有东西才甘心。”
“那些笨蛋究竟想怎么样?他们根本就不了解自己,所以才这么胡作非为。亲爱的帕沙,为我表演一下那个人是怎么演讲的,表演给我看——哦,亲爱的,笑死我了。你真是模仿得太像了。嗡嗡,嗡嗡——真像只叫个不停的大黄蜂。”
回到家,玛尔法开始责骂自己的儿子。像她这种年纪的人,难道还要让一个骑在马上的卷毛臭小子从后面打吗?
“哦,妈妈,你以为我是谁?难道你以为我是哥萨克队长或警察局局长吗?”
9
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透过窗子看到了四散奔逃的游行民众。他知道那是些什么人,只是担心尤拉是否在其中。不过他没有看到认识的朋友,尽管有个小伙子看着很像杜多罗夫家的小孩儿——他不太记得名字了——就是那个最近从肩上取出一颗子弹的亡命之徒,现在又在这儿晃荡。
当年秋天,尼古拉伊抵达彼得堡。他在莫斯科没有固定住处,又不想住旅馆,所以就寄宿在一个远亲斯维提斯凯家里。斯维提斯凯安排了二楼角落处的一间房给尼古拉伊住。
斯维提斯凯夫妇膝下没有子女,两层楼的房子对他们而言显得有些大了。房子是他们已过世的父母从多尔戈鲁奇公爵那儿租下来的,周围的建筑物风格不一,旁边围着三个院子和一个花园。那都是多尔戈鲁奇公爵的财产,由三条窄道隔开,古时候被称作“面粉城”。尽管开了四个窗户,但书房里还是黑漆漆的。房间里堆满了书、文件、地毯和印刷品。屋角有一个小阳台,围出一片半圆形的空间。阳台的双层玻璃门能完全阻隔冬日的寒冷气息。
阳台门和两扇窗户刚好对着一条通往远方的巷子,巷子还隔出了一条雪橇道,周围是房屋和栅栏不规则的边界。
园子里反射出紫色的光,映进房间里头。树枝被冰雹压得低下了头,好似一捆捆上了蜡的烟熏肉。树枝一直往下垂,好似想把身上的重担卸到地上一样。
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沉默地注视远方。他想起了去年在彼得堡渡过的冬天——加蓬[2]、高尔基、对维特总理的拜访,还有许多走在时代潮流前端的现代作家。他从混乱中挣脱出来,本想去到那个古老而宁静的地方写作,写下在脑海萦绕不去的所有东西。未曾想,刚出刀山,又跳进了火海。他得每天开讲座——女子大学课程,宗教哲学社团,红十字和罢工基金委员会——根本就没有自己的时间。他只想离开,去瑞士寻一方净土,去到某个远离尘世的森林,感受湖水、山峰和天空的宁静,聆听空气的回响。
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离开窗边。他好想走出去拜访谁,或者就在街上走走也是好的。可他又想起,一个名为瓦沃洛车诺夫的信仰托尔斯泰的人待会儿要为什么事情来找他。尼古拉伊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思绪突然转到了外甥身上。
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从伏尔加河沿岸辗转到了彼得堡,但把尤拉留在了莫斯科,毕竟莫斯科还有许多亲戚——韦德尼亚皮恩家族,奥斯托米斯莱恩斯基家族,塞利韦恩斯家族,斯维提斯凯家族,还有格罗梅科家族。一开始尤拉被寄放在老奥斯托米斯莱恩斯基家,亲戚们都称其为费德卡。费德卡总是把自己看作已有秩序的破坏者和激进思想的集大成者。他并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亲戚,甚至还把尤拉的生活费占为己有。不得已尤拉只好转到格罗梅科家住,现在仍住在那儿。
格罗梅科家的气氛应该会好很多,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想。格罗梅科家的女儿冬妮娅跟尤拉差不多年纪,并且既是尤拉朋友又是同班同学的米沙·戈登也住在那儿。
“三个孩子在一起肯定好玩儿。”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暗想。三个人都为《爱的意义》和《克莱采奏鸣曲》而着迷,并且对基督教义有着无限狂热。青春期孩子有这样一种对纯洁事物的狂热也是无可厚非,不过他们有点太过了,几乎是不加节制地疯狂推崇。
多么天真啊!出于某些原因,他们把令其困扰不已的情欲问题称为“低俗下流”,并且不分青红皂白地乱用。这个词太不恰当了!“低俗下流”曾用来形容人的本能、色情描写、女人的索取,甚至是整个物质世界。当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他们定会羞得满面通红或脸色惨白。
“要是我在莫斯科,”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想,“我肯定不会让事情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含蓄是必要的,不过在某些界限之内……啊,尼尔·菲奥科提斯托维奇,进来!”尼古拉伊叫道,走上前去迎接客人。
10
一个穿灰色衣服的胖男人走了进来,对方腰间扎一根宽皮带,脚蹬毡靴,裤袋开到了膝上。这个人看着挺忠厚,不过有点糊涂的样子。他戴了一副夹鼻眼镜,黑色的眼镜带在鼻子左右剧烈晃动。这个男人的大衣在大厅就已经脱掉了,不过围巾还是系着的,手里抓着自己的圆顶毡帽。所以,他也就不好跟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握手,甚至连说句“你好吗”都有些困难。
“嗯——那个——”男人无助地嘤咛着,在房间里左顾右盼。“东西随便放到哪儿都行。”尼古拉伊说,他似乎重拾了之前做演讲时的力量和沉着。
这个男人是托尔斯泰主义的追随者之一,托尔斯泰是个不知疲倦的人,而在托尔斯泰主义的发展却遇到了瓶颈。他是来邀请尼古拉伊·尼古拉伊维奇到一个集会上做演讲的,集会暂定在学校举行,是为了帮助一些被驱逐出境的人。
“我已经到那个学校演讲过了。”“为了帮助我们的被驱逐者?”“是的。”“那还是麻烦您再演讲一次吧。”
尼古拉伊推辞了一会儿,不过最后还是让步了。既然正事已经商妥,尼古拉伊也无心再留客人久待。尼尔·菲奥科提斯托维奇本可以即刻走的,但他显然觉得这样面子上过不去,所以就没话找话地打了一阵哈哈。谈话变得很是尴尬。
“所以你已经成了一个颓废者?信奉神秘主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可真是浪费了。你还记得县委员会吗?”“当然。我们不是还一起给它拉过票吗?”“我们还为乡村学校和教师大学做了不少抗争工作,还记得吗?”“当然记得。那可真是一场辉煌的斗争。”“后来你的兴趣转移到了公共健康卫生和社会福利上面,对吗?”“有段时间是那样。”“嗯。现在其实还是这些事情,不管什么人都叫嚣着‘让我们成为太阳吧’。我简直无法相信,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幽默又博学,竟然……我的话是否冒犯到你了?”
“怎么这么说呢?我们现在是在争论什么?你都没弄明白我的观点。”“俄国需要学校和医院,而不是农牧神或传说中的神仙。”“没有人否认这一点。”
“农民正在挨饿受冻……”
谈话不断延伸。尼古拉伊知道这种争论没有用,但他还是试图跟象征学派的作家解释自己的观点。过了一会儿,他对托尔斯泰学说的支持者说:“有一点我跟你的观点一致,但托尔斯泰说一个人对美的追求越多,他就离善越远……”
“你觉得不是这样的,应该反过来,是不?世界将被美拯救,对吗?陀思妥耶夫斯基[3],罗曼诺夫[4],神秘派戏剧,还是别的什么?”
“等等,我来告诉你我的想法。我认为如果人心里睡着的野兽能被某种威胁束缚住——任何一种威胁,无论是进监狱还是死后受惩罚——那么人性的最高象征就是马戏团拿着鞭子的驯狮员,而不是为人间大义牺牲自己的先知们。可你难道不明白吗,这并不是最重要的。千百年来人之所以能凌驾于动物之上,并不是因为人能使用武力,而是因为内心的音乐——那是真理无法抵抗的力量,是追求真理的人散发出来的永恒魅力。人们总以为福音中最重要的是道德格言和告诫,可我认为基督耶稣说的最重要的话来自生活,是耶稣用日常现实解释真理的话。其中有一个观点,那就是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是永恒的,并且生活是象征性的,因为它拥有意义。”
“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你最好还是就此写本书出来吧!”
瓦沃洛车诺夫离开之后,尼古拉伊觉得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他在生自己的气,因为他竟然跟那样一个傻瓜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想法,并且还被对方嗤之以鼻。不过有时候他的恼怒会突然改变对象,这次也是一样。尼古拉伊想起了另一件事。
尼古拉伊并没有记日记的习惯,不过一年中总有那么一两次,他会在厚厚的笔记本上记录下脑海里突然蹦出的想法。于是,尼古拉伊拿出笔记本,在上面龙飞凤舞起来。他写下了这些话:
“那个愚蠢的叫舒拉·史勒辛格的女人让我郁闷了一整天。她一大早就来了,一直待到中午,对着我说了整整两个小时的废话——某个象征主义者的剧本——又或者某个作曲家的交响乐——而且讲得唾沫横飞,激情澎湃。我的耐心都要被她耗尽了,最后我实在是忍受不住了,便请求她停下。”
“突然间我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我明白这个东西为何会如此死气沉沉,为何会错得如此离谱,即便它出现在《浮士德》中。因为整件事都是捏造出来的,没有人真正对它感兴趣。现代人已经不需要它。当一个人为宇宙的神奇而倾倒,他就会转投物理学的怀抱,而不是赫西奥德——希腊诗人的六步格诗。”
“不仅形式是个错误,这些所谓的精神或思想跟科学揭示出的世界更是不吻合。事实是,这种艺术完全是出于适应精神、本质和当代艺术推动力的需要。”
“这些宇宙进化论在古老世界是被认为理所当然的,因为那是一个大自然还未被人类完全认识的世界。那时的地球还有猛犸在行走,人们还清晰记得恐龙和鳄鱼。大自然看着稀松平常,却又紧紧抓住你的心,钳住你的脖子,让你觉得这世间或许真的存在上帝。那是人类纪年史的第一篇章,可那只是一个开始。”
“这个古老世界终究还是结束于罗马时代,因为人口实在太多了。”
“罗马充斥着舶来的上帝和被征服的人,好似一个跳蚤市场。天堂和地狱仿佛是这市场的两层,无数的人在其中上蹿下跳。比如,达契亚人——生活在今罗马尼亚中北部和西部的人和鲁里亚人、塞西亚人、萨尔马提亚人——古时生活在东欧地区欧维斯杜拉河和伏尔加河之间的人,还有住在极北地区的人。再如,没有辐条的沉重车轮,被肥肉掩住的双眼,双下巴,无知愚昧的国王,以受过教育的奴隶为食的鱼等。自开天辟地以来,这世界从未有过那么多的人,可所有人都挤在竞技场的过道里,无助又绝望。”
“后来,上帝耶稣来到了人间,来到了那充斥金子和大理石却了无生气的地方。光环在他的头顶闪烁,香气将他围绕,他特意强调自己是普通人,并故意装得粗俗,那一刻所有上帝和民族都不再存在,只剩下了人——做木工的人,锄地的人,日落牧羊而归的人,最平凡普通的人,世界上所有写进摇篮曲被歌颂和画进画中被赞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