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儿(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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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特罗夫卡位于彼得堡的一角,对称的房屋整齐地排列在街道两旁,房子大门口多见雅致雕刻。城中有书店、图书馆、制图室、典雅的香烟店,还有上好的饭店,饭店前门的两侧放着两盏煤气灯,在支柱的寒冷阴影里氤氲。
冬日的街道总带有某种让人不寒而栗的肃穆感。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内心坚定,自尊自爱,从事各种自由职业。
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科马洛夫斯基就是在这个地方租了一幢三层楼的豪华公寓,走过一段带精致橡木扶杆的宽阔阶梯路就到了。维克托的女管家,或者说孤单日子里和他做伴解闷的人,艾玛·俄奈斯托夫娜能在不打扰他私人生活的前提下料理好所有的事情。艾玛的手脚很轻,尽管她要料理整个房子的事,却不易让人察觉她的存在。艾玛终身未婚,但维克托对艾玛始终以礼相待,并且不允许任何人的到访打扰到艾玛平静的生活。家里始终为一种修道院似的寂静所环绕,百叶帘从未被拉开过,所有东西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仿佛一间陈列室。
星期天的早上,维克托·伊波利托维奇带着自己的猎犬和往常一样沿着佩特罗夫卡大街和库兹内特斯基大街散步,在街的转角处恰巧碰上了演员康斯坦丁·伊拉里奥诺维奇·萨塔尼迪。康斯坦丁嗜赌成性,之后两人便一起走。
他们沿着库兹内特斯基大道往前走,一路上讲着各种下流故事,对某些事表示共同的嗤之以鼻,或者是不顾形象地大笑。空气里回荡着他们的说话声和笑声,而这声音并不会比一只狗的叫声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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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逐渐好转,水滴在水管上和屋檐上跳舞,从这个屋顶滴落到那个屋顶,一派万物复苏的春天景象。冬天结下的冰开始解冻了。
拉拉在一片雾霭中摸索前行,走到家,她才完全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睡梦中。拉拉神情恍惚地在母亲的制衣台前坐下,脸色苍白,蕾丝缀边的裙子和从作坊特意借来的长纱巾看着好似一套戏服。拉拉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又什么都没看见。发了一会儿呆,她叠起双臂压在台子上,把头埋进双臂之间。
要是母亲知晓了,一定会杀了她的。母亲会先把她杀了,然后再自我了断。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怎么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可现在想这些已经太晚了,她早该想到的。
现在她成了一个——怎么说呢——成了一个堕落的女人。她俨然就是一个法国小说里的女人,而明天她还要去上学,跟其他那些小女孩儿坐在一起。哦,天啊,天啊,怎么会这样呢?
等许多年后,如果可能的话,拉拉会把这一切告诉奥莉娅·德米纳,奥莉娅肯定会哭着抱住她的。
水滴仍敲打着窗沿,冰雪不断融化。路的那头,有一个男人正拍着邻居家的门。拉拉并没有抬起头,只是肩膀一耸一耸的——她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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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艾玛·俄奈斯托夫娜,那不重要。我已经厌倦了这些。”科马洛夫斯基不断地拉开又合上抽屉,翻箱倒柜,将护腕和衣领扔到地毯和沙发上,可是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
他需要她,极其地需要,可那个星期天他却没有办法见到她。他就跟被关进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在房间里狂乱地走来走去。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能与她那美丽的心灵媲美。她的双手闪烁着崇高理想的光芒,映在酒店墙上的影子看得出天真纯洁的轮廓。剪裁得体的衣服将她的胸部完美展现,使得那原本普通的布料也跟高级的亚麻布一样吸引目光。
科马洛夫斯基用手指敲击着窗檐,应和着大道上传来的马蹄声。“拉拉。”他低声唤了一句,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拉拉将头放到他双掌间的情景。拉拉双眼紧闭,她睡着了,丝毫没有察觉他已经盯着她的睡脸看了四个小时。拉拉的头发自然地散开,美丽不可方物,好似轻烟一样缠绕他的心。
科马洛夫斯基想出去散心,可惜于事无补。跟杰克还没走几步,他就停住了,想起了库兹内特斯基大街,想起了萨塔尼迪的玩笑,以及他在大街上碰到的熟人们——不,他受不了了。科马洛夫斯基快速掉转头,受惊的猎犬则是不满地仰起头,不情不愿地跟在他身后。
“这是怎么了?”科马洛夫斯基在心里问自己,“我为什么会如此着迷?是良心发现,怜悯同情,抑或后悔?又或者只是因为担心她?不,自己明明知道她现在在家很安全。可为什么就是不能将她从脑海里拂去呢?”科马洛夫斯基沿着原路往回走,他拖着步子上了阶梯,走过第一个露台。窗户上的彩色玻璃在他的脚边映下一块块彩色的光影,第二层的阶梯上了一半,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不能屈服于这种让人不安让人筋疲力尽的心情。毕竟,他已经不是毛头小伙子了。他得认真想清楚,要是对这个小女孩儿——一个孩子,已故好友的女儿——要是对她的宠溺变成了一种迷恋,那会发生什么?他得保持理智。他得对自己诚实,坚持自己的生活习惯。否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科马洛夫斯基的手不自觉地抓着橡木栏杆,直到一阵痛感自掌间袭来。他闭上眼睛,然后坚决地掉转头,拾级而下。猎犬还在露台的彩色光影间等他。它仰着头,好似一个流着口水的小老头儿,崇拜地望着他。
猎犬讨厌那个女孩儿,它撕烂了她的长筒袜,并且对着她龇牙咧嘴。它嫉妒她,似乎是害怕女孩会让他的主人沾惹上某种人类常有的感情。
“啊,我明白了!你决定还像往日一样——萨塔尼迪,不厚道的小诡计,下流笑话?好的,带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可科马洛夫斯基却用手杖抽了猎犬一棍,还对着它踢了一脚。杰克哀嚎一声,不住地吠起来,然后一拐一拐地下了楼梯,用脚掌抓门以向艾玛·俄奈斯托夫娜告状。就这样,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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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让人无法抵挡的魅力。如果科马洛夫斯基闯入拉拉的生活,只是让她感觉厌恶,那她肯定会反抗并且挣脱出来。可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对拉拉而言,那样一个头发即将变白的英俊男人,一个年纪大得足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一个走到哪儿都有掌声并登在报纸上的男人,如果愿意在她身上花费时间和金钱,愿意带她去看音乐会和戏剧,并对她说他崇拜她,或者像别人所说的“充实她的内心”,她其实会觉得很高兴。毕竟,现在的她仍只是一个穿棕色校服的姑娘,喜欢学校里不伤大雅的恶作剧和玩笑。科马洛夫斯基当着马车夫或剧院里成百上千的人跟她调情,让她觉得既羞愧又兴奋,甚至唤醒了她身体里某种恶魔般的东西,让她想去效仿去回应。
可这种小女孩儿的坏和迷恋并不能长久。她心里更多的是沮丧和惊慌。这一段时间她拼命地想睡着——因为——她告诉自己,她晚上没有足够的睡眠,因为她哭得太多了,因为她经常头痛,因为她在学校读书很用功,因为她已经身心俱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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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马洛夫斯基就是她的噩梦,她讨厌他。每一天,拉拉都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拉拉成了他的奴隶。他是怎样征服她的?他如何能强迫她服从,为什么她会妥协?为什么她要满足他的愿望,并不顾羞耻地讨他欢心?因为他比自己年长,因为母亲在经济问题上完全仰仗于他,因为他的聪明睿智唬住了自己,拉拉,是吗?不,不,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
她是真的喜欢上他了。难道她看不出他有多需要她吗?她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她问心无愧。该感到羞耻的是他,该恐惧的也应该是他。可她不会这么做。因为她太过善良,做不出这种残忍的事——而科马洛夫斯基的主要资产就来自对弱者的巧取豪夺。
这正是两人之间最大的区别。也正是由于这一点,生活才如此让人恐惧。让一个人崩溃的是电闪雷鸣吗?不,让人崩溃的是别人暧昧的眼神和背后的闲言碎语。模棱两可的话,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把任何一团丝线单拎出来,都跟蛛网一样脆弱,可你试试把自己单拉出来吧,那只会让你被捆得更紧。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坚强的人往往是被弱者和卑鄙者所主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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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她结婚了,会怎么样呢?拉拉问自己,要是结婚了事情会不会有什么不同?拉拉开始诡辩,不过她仍时不时地会感到一种让人绝望的痛苦。
他对她俯首称臣,拜倒在她的脚下,他如何能不感到羞耻呢?“我们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想想我对你做的事情!总有一天你会被千夫所指的。我们必须要告诉你的母亲。我要娶你。”科马洛夫斯基在她面前哭,坚持要这么做,好似她一直在抗拒似的。可这些只不过是口头上的话,拉拉对那些悲剧而空洞的异议甚至是置若罔闻。
科马洛夫斯基还是带着她去饭店的包厢里用晚餐,而当她走进去的时候,侍者和其他客人的目光仿佛能把她的衣服扒光。拉拉只是想:
“人总是要羞辱他们所爱的人吗?”拉拉曾做过一个梦。她梦见自己被埋进了土里,除了自己的左肩和右脚外什么都没剩下。一丛青草从她的左胸上长出来,而土地之上的人们在唱“黑溜溜的眼睛哟,白花花的胸”还有“玛莎不应该去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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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拉并不是宗教信徒。她不相信宗教仪式。可有时候为了应对生活,她确实需要内心音乐的陪伴。她不能一直独自创作这样的音乐。上帝的箴言便是音乐,当去教堂的时候,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哭泣。
十二月上旬的一天,拉拉怀着沉重的心情去教堂祈祷,她感觉世界随时会在脚边崩塌,教堂拱形的天花板随时可能凹陷。那样也好,一了百了。拉拉只是后悔自己把爱唠叨的奥莉娅·德米纳也带在了身边。
“普洛夫·艾梵阿斯耶维奇在那边。”奥莉娅轻声说道。“嘘,别说话。什么普洛夫·艾梵阿斯耶维奇?”“普洛夫·艾梵阿斯耶维奇·索科洛夫。就是在唱赞美诗的那个人。他是我们的表亲,不过搬了两次家。”
“哦,就是那个专门写赞美诗的人。提沃兹恩的亲戚。嘘,安静。别打扰我,求你了。”
她们走在祈祷队伍的最前面,唱着:“上帝保佑:所有都在我的内心,以上帝之名。”
教堂是半空着的,里头的任何声响都会有空灵的回声。只有在教堂的最前头,一大群朝圣者站得很靠拢。教堂是新建的,窗户里嵌着的玻璃并不能给外头灰白且繁忙的积雪街道增添任何一抹颜色,更不用说对街上穿行的人们有任何实际好处。站在窗子边的看守人对礼拜仪式并不感兴趣,他大声责备一个又聋又哑的傻子乞丐,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就跟静止的窗户和街道一样。
与此同时,拉拉紧紧攥着手中的硬币,蹑手蹑脚地穿过做礼拜的人群,朝门口走去。她买了两根蜡烛,一根给奥莉娅,一根给她自己。普洛夫·艾梵阿斯耶维奇快速说完了九段福音,显然大家对这些话都很熟悉,无须过多解释。
愿上帝保佑那些精神贫乏的人……愿上帝保佑忧伤痛苦的人……愿上帝保佑挨饿受冻的人……拉拉被惊着了,她愣在原地。这说的不就是她吗?艾梵阿斯耶维奇又说——愿那些受蹂躏的人幸福安康。他们心中藏了许多事,他们还有机会改变。这就是上帝的所想。这就是耶稣的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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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正逢波斯动乱。古伊沙尔的房子刚好位于动乱地区。提沃尔大街上,一个路障就设在离她的房子几码远的地方。当地居民从院子里提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来拌和水泥,还用冰块擦洗铁板。
相邻的院子被工人队伍当成了集结地,一个介于红十字场所和流动厨房之间的地方。
拉拉认识其中的两个男孩子。一个是尼卡·杜多罗夫——娜迪亚的朋友——娜迪亚在学校里跟她玩得很好。尼卡骄傲,耿直且沉默寡言。他的性格跟拉拉差不多,所以对她没有多大的吸引力。
另一个是帕沙·安提波夫,一个体育学校的学生,跟奥莉娅·德米纳的外祖母提沃兹娜老夫人住在一块儿。拉拉知道,帕沙第一次在提沃兹恩家看到她时就心动了。他是一个简单纯朴的人,毫不掩饰见到她的快乐,仿佛她就是夏日的风景——桦树,草地,流云。并且,他能够自如地表达对她的热情,丝毫不用担心会受到他人讪笑。
拉拉意识到帕沙对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后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利用帕沙的这种感情。不过,这已经是几年之后的事了,并且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深了许多。拉拉很看重帕沙那种可塑性强又平易近人的性格。而帕沙也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拉拉,矢志不渝。
两个男孩儿参加的是最残酷的成人游戏——战争。并且,参加这场战争很可能会面临被放逐或被处以绞刑的惩罚。他们还戴着羊皮帽,这表明他们还是孩子,还有父母的照顾。拉拉看他们就跟成年人看小孩子一样。他们危险的玩笑带有一种无知的以为,他们与一切相连——夜晚,因积得太厚而泛黑的白霜,院子里的蓝色阴影,对面街道男孩子们藏身的房子,最重要的是,不断传出的枪声。“他们在交火。”拉拉想。拉拉不仅是这么想尼卡和帕沙的,她对整座交战的城市都是这种想法。“很好,勇敢的小伙子们。”她想,“他们之所以开枪,是因为他们良善且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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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知道,路障很可能会被摧毁,他们所在的房子也危在旦夕。现在再去想跟朋友去到莫斯科的其他地方已经太迟了,集结地已经被包围了。他们必须要在附近寻找新的避难所。于是,他们想到了蒙特尼格鲁旅馆。
事实证明,他们并不是第一个想到蒙特尼格鲁旅馆的人。整间旅馆都住满了。还有很多的人面临同样的窘境。旅馆老板看在旧日交情上,最后答应让他们在被褥保管室暂避风头。
他们担心提着箱子会引人注目,于是将日常必备物品收进三个包袱,开始了奔波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