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女孩儿(2)
“那我倒想问问,你打算怎么做呢?”“很简单,我摸到锅炉房去,然后吹响哨子。就这么干。”之后两人道别,分道扬镳。提沃兹恩穿过铁轨,朝街区走去。路上遇见了不少刚从办公室出来领了工资的人。看上去火车站的所有工人都拿到了工钱。夜幕已经降临,办公室也亮起了灯。闲散的工人们围在办公室外头的广场上。弗莱根的马车就停在车道上,他的妻子坐在里头,还是之前的那个姿势,好似从早上起她就没动过。她在等弗莱根拿钱回来。
突然,天上下起了冰雹。车夫连忙从座椅上下来,把皮盖撑起。他用手扶住扶手,一只脚抵住马车的后面,弗莱根夫人则坐在马车里头欣赏被灯光映射得五彩斑斓的冰雹粒子。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定定地望着工人们的头顶,仿佛她的眼神能穿透冰雹或迷雾。
这一切都落在提沃兹恩的眼里。这让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快速从马车前走过,假装没看到弗莱根夫人,并决定晚点再去支工资,以免在办公室里撞见弗莱根先生。提沃兹恩绕到了广场没有光的一边,朝工作间走去;而转车台的黑色影子则呈扇形倒向仓库。
“提沃兹恩!库普力克!”黑暗中突然有几个声音在叫。提沃兹恩听到工作间外头聚集了几个人,而工作间里头有个人在叫喊,还有一个小男孩儿在哭。
“进去帮帮那个小孩子,库普里安·萨维里维奇。”外头有个女人说。老领班皮奥拓·库多雷耶夫跟往常一样,捶打着他的年轻徒弟尤苏普卡。
库多雷耶夫以前并不这样折磨徒弟,也并非终日酗酒说胡话。年轻的时候,他也曾辉煌过一段时期,那时莫斯科许多商人和神父的女儿都曾倾心于他。可他却偏偏爱上了玛尔法,玛尔法当时刚从主教管区的教会学校毕业,拒绝了他的求爱并嫁给了他的好友,也就是提沃兹恩的父亲萨瓦里·尼克提奇。
五年后,萨瓦里凄惨死去(他在1888年的一场火车事故中被烧死),库多雷耶夫再次向玛法·加夫里洛夫纳示爱,但玛法还是拒绝了他。自此,库多雷耶夫终日借酒浇愁,怨天尤人。
尤苏普卡是基马塞特蒂诺维奇的儿子,而基马塞特蒂诺维奇是提沃兹恩所住公寓的守门人。提沃兹恩经常对尤苏普卡出手相助,这更是让库多雷耶夫怀恨在心。
“锉刀是那么拿的吗?你个笨蛋。”库多雷耶夫大声吼着,他揪着尤苏普卡的头发,用拳头连续击打尤苏普卡的后脖颈,“铸件是那么取的吗?你个野蛮人。”
“哎哟,我不会再做错了,先生。哦,我不会再错了,哎哟,好痛!”“我已经说了一千遍——先调整心轴的位置,然后拧上螺丝,可你偏偏不这么做!差点把我的轴都弄坏了,你这个浑蛋。”“我没碰那根轴,真的,我没有。”“你为什么要虐待这个孩子?”提沃兹恩挤过人群,开口问道。
“这不关你的事。”库多雷耶夫反唇相讥。“我在问你,你为什么要虐待这个孩子?”“你也给我听清楚,趁我没找你麻烦前给我滚开,你个多管闲事的。像这种蠢蛋,死了最好,他差点弄断我的轴。我还让他活着,这已经是便宜他了,这个该死的斜眼儿——我不过是揪了下他的耳朵,扯了下他的头发而已。”
“所以,你认为他就该为此而被送上断头台。像你这样的师傅,真该为自己感到汗颜——都已经一把年纪头发花白了,还这么不会做人。”
“你继续说,说啊,趁我还没把你打得稀巴烂之前。看我待会儿不打得你找不着北,你个狗娘养的。你个软骨头,窝囊废,跟你那没用的爹如出一辙。你母亲我也认识,那是个贱人,是个骚货!”
一分钟的沉默,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一分钟后,两个人都从摆满铁器和工具的车床上顺手抓起一件东西,要不是周围的人冲过来拦着,两个人恐怕就同归于尽了。库多雷耶夫和提沃兹恩低着头,额头几乎要碰到一起,眼睛充血。两个人都愤怒到极点,以至于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们的手臂被人从后面反抓住,两个人都试图挣脱,扭动身体,甩开压着他们的人。他们的衣扣被挤掉了,夹克和衬衫脱了开来,露出光膀子。剩下的人则在一旁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那个凿子!快点拿开那个凿子,他会敲破提沃兹恩脑袋的。冷静点,冷静,皮奥拓,不然我们可就把你手给拧断了!哎哟,这算怎么一回事嘛!把他们两个人拉开,用锁锁上。”
可提沃兹恩突然一使劲,甩开了箍住他手的人,笔直朝门口冲去。众人连忙追过去,不过见他改变了主意,便也随他去了。提沃兹恩出了门,重重关上身后的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夜深露重,他的身后独留秋夜的寒意。“你去帮人,人家却反捅你一刀。”提沃兹恩嗫嚅着,昏昏沉沉地往前走。
这个世界充满了丑陋和欺骗,一个养尊处优的女人敢目不转睛地注视一群男人,而一个醉鬼竟能靠折磨自己的徒弟取乐——提沃兹恩觉得这个世界前所未有的让人讨厌。他飞快地往前走,仿佛他的脚步能带他去到那个万物共荣共生,人和人和谐相处的美丽世界。他知道前几日众人的挣扎,铁路线上的麻烦,会议上的演讲和罢工的决定——尽管还未实施,但也没有取消——是通往未来大道的几个步骤。
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想一直往前奔跑,一刻也不要停下。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但他的脚似乎会自己做决定。
许久之后,提沃兹恩才知道在他和安提波夫离开地下室的当晚,罢工委员会就决定开始罢工。委员会商议决定了哪些人去哪里,以及要号召哪些人。当引擎修理铺的哨子吹响时,那声音仿佛是从提沃兹恩的灵魂深处飘出来的,一开始深沉而模糊,之后逐渐变得嘹亮。伴随着哨声,人群从仓库和货场聚拢起来。很快,锅炉房的工人也加入了队伍,而他们之前在提沃兹恩的指示下已经放下了工具。
多年来,提沃兹恩始终认为当晚是他以一己之力停止了铁路线上的工作和交通。直到许久之后,在他被控罢工同谋的审判席上,他才知道真相。
人们都在问:“大家要走到哪儿去?那个信号是什么意思?”“你们没有聋!”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那是枪声。听着和警报很像。他们想让我们把火扑灭。”
“火在哪里?”“肯定是起火了,不然不会有这种警报声。”
一扇扇门被敲开,绝大多人都从家里跑了出来。又有一些人说:“起火?听他胡诌呢!那是罢工的信号,明白了吗?让那些傻瓜忙活去吧。我们走,伙计们。”
越来越多的人加进了队伍。铁路工人们的罢工开始了。
7
两天后,提沃兹恩蓬头垢面地回家,一看就知道是睡眠不足,并且被冻得不行。因为前一晚上起了霜降,这个时节打霜并不寻常,而提沃兹恩身上的衣服很单薄。守门人基马赛特迪恩刚好在大门口碰见他。
“谢谢您,提沃兹恩先生。”基马赛特迪恩用不标准的俄语不迭地说,“您保护尤苏普卡不受伤害,我会永远为您祈祷。”
“你疯了,基马赛特迪恩,你在叫谁‘先生’呢?赶紧别这么叫了,想说什么就快说,没瞧见外面冷成什么样了吗?”
“您怎么会这么冷?哦,库普里安·萨维里维奇先生,您很快就会暖和起来的。我和您的妈妈玛尔法昨天从火车站给您带来了许多烧火用的木头——全都是桦木——上好的干木,用来烧火再好不过了。”
“感谢,基马赛特迪恩。还有其他事吗?赶紧说。我要被冻僵了。”“我想跟您说,今晚最好不要在家里过夜,萨维里维奇。您得躲起来。警察之前来打听过谁到您家里来过。我说没人来,我说除了铁路上工作的同事没有陌生人来过。”
提沃兹恩还未结婚,跟他母亲和已经结婚的弟弟住在一块儿。他们住的房子属于临近的一个教堂。里头还住着几个神父和两个街头小贩——一个是卖猪肉的,还有一个是卖杂货的——不过绝大多数住户都在莫斯科—布雷斯特铁路线上工作。
那是一栋石头砌的房子。一条木板路横过满地垃圾和高低不平的院子。房子外面落满灰尘,放置着几架滑楼梯,还有几只臭气熏天的猫和一片卷心菜地。上头就是私人住处和上了锁的储存室。
提沃兹恩的弟弟曾应征入伍,不幸在瓦方口战役中受伤。如今他在克拉斯诺雅斯科的军区医院接受康复治疗,他的妻子和两个女儿已经去医院接他了(提沃兹恩家祖祖辈辈都在铁路上工作,足迹踏遍俄国的每一寸土地)。公寓里头静悄悄的,当前只有提沃兹恩和他的母亲在里头住。
提沃兹恩家住在二楼。阳台上放着一个很大的水桶,里头通常都是装满水的。提沃兹恩一回来就注意到水桶的盖子被掀开了,结了冰的水面上赫然放着一个锡杯。“肯定是普洛夫来了。”他想,不由咧嘴一笑。“瞧他喝水的这个架势,肯定是胃里着火了。”普洛夫·艾梵阿斯耶维奇·索科洛夫是专门为教堂创作赞美诗的作者,也是提沃兹恩母亲这边的亲戚。提沃兹恩将马克杯从冰面上拉出来,并随即拉响了门铃。他感觉到厨房里飘过来一阵暖气,混着让人食指大动的食物香味儿。“你肯定烧了一堆好火,妈妈。家里好暖和。”提沃兹恩的母亲一把搂住了他的脖子,泣不成声。提沃兹恩轻抚母亲的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将母亲轻轻推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妈妈。”他轻声说,“莫斯科到华沙那条线已经开始罢工了。”“我知道,所以我才哭。他们肯定会来抓你的,库普里安,你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妈妈,你的那个好朋友皮奥拓差点打破我的头!”他本想逗母亲开心一下,可母亲却一本正经地说:“库普里安,嘲笑他是不对的。你应该同情他,那个可怜的人,那个醉鬼。”
“安提波夫已经被抓了。警察是晚上去的,将他的家翻了个底朝天,今天早上便把他带走了。他的妻子达莉亚现在还因为伤寒在医院里住着,家里现在只剩他们的儿子帕沙和聋哑的姑姑。而他们还将被驱逐。我想我们应该把那个孩子接过来——普洛夫来是为何事?”
“你怎么知道他来了?”
“我看到水桶盖被掀开了,结冰的水面上还有一个大马克杯——我想,那肯定是爱喝水的普洛夫来了。”
“库普里安,你的观察力还真敏锐。没错,他在这儿。普洛夫——普洛夫·艾梵阿斯耶维奇过来跟我们借点圆木,我给了他一些。哦,我在说什么,真是头脑不清醒了。知道吗,普洛夫告诉了我一个消息,他说沙皇已经签署了宣言,我们的生活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所有人都将得到公正的对待,农民将会有自己的土地,我们将和那些贵族人士平等相处!他说宣言确实已经签下了,只是还没公开发布而已。教会法院要求在教堂礼拜中加个东西,好像是感恩祈祷什么的。他跟我说得很清楚,不过我现在有点忘了。”
8
帕沙·安提波夫的父亲被当作罢工组织者之一给抓起来了,不得不寄住在提沃兹恩家里。帕沙是个爱干净的小孩儿,模样普通,一头红色的头发从中间梳开——他总是用梳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他总是会把外衣扯得笔挺,腰带也扣得整整齐齐。帕沙很有幽默感,并且有着不同寻常的观察力,他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听到和看到的所有人和事。
10月17日宣言发表之后,几个革命组织号召进行更大规模的游行。队伍从提沃大门——直绵延到位于城市另一头的卡鲁瓜大门。人多尽管势众,但也容易出问题。组织者内部起了争吵,之后便有人接二连三地退出了队伍。后来听说队伍还是在指定的时间集结,组织者便急忙派代表去领导游行。
尽管提沃兹恩百般阻拦,但他的母亲决意要参加游行,还带上帕沙跟她一起去。
那是一个干冷的十一月早晨,天空中满是阴霾,几片雪花纷扬落下。他们缓慢地转着,就跟飘扬的灰尘一样,迟疑着要不要踏上大道。
人们从四面八方涌上街道——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厚重的冬大衣和瓜皮帽,男女老少纷纷聚集。其中有学生,也有穿着制服的铁路工人,有仓库工人,也有穿着及膝长靴和皮夹克的电报员。
人群齐声大唱《马赛曲》《华沙曲》和《受难者》等曲子。突然一个走在队伍前头的男人开始朝后退着走,他一边唱一边把帽子当指挥棒进行指挥,之后又掉过头把帽子戴上,凝神细听周围其他领导者的话。歌声被打断了。只剩下无数人踏过冰道的脚步声。
领导者收到消息,说哥萨克人就在不远处埋伏,等着破坏他们的游行。警告是由电报发过来的。
“现在怎么办?”组织者说,“我们得保持冷静,一定不能自乱阵脚,这点至关重要。待会儿一看到公共建筑我们就去占领,给大家提个醒,同时也可以疏散群众。”
可是大家就占领哪栋建筑又吵了起来。有人提议说工商协会大楼,也有人说占领技术学院最好,还有人认为外交学院是最佳选择。
就在他们还争执不下的时候,队伍走到了一栋学校建筑的拐角。这栋建筑刚好能满足他们所有的要求。
走到入口处,领导者转到一边,爬上半圆形礼堂的台阶,示意队伍领头人停下。学校的大门被推开了,队伍一拥而入,纷纷爬上阶梯。
“礼堂,去礼堂。”后排传出几个声音,但人群置若罔闻,还是拼命往前面挤,占领过道和教室。当领导者最后终于将众人聚拢到礼堂时,他们好几次都尝试警告众人前头有敌人埋伏,但没有人理会他们。停下前进的步伐闯入建筑,这无疑是混乱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