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兰西风格:大革命的政治文化(增补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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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引言

在近代史上的世界民族之林中,法兰西民族素以“政治民族”著称。马克思说法国无产阶级是欧洲无产阶级的“政治家”。人们也常说:两个法国人到一起必谈政治。暂且不论这种说法在今天是否还能成立,至少在近代史上这的确是个事实。

一个民族如此普遍地热衷于政治问题,大致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这个民族的政治事务一定有什么特别令人关注的特点。而政治事务过于引人注目,一般说来都是政治领域的情况不太妙所致。在一个政治稳定、国泰民安的社会,人们是不大容易看到这种对政治的普遍兴趣的;只有在那种党派纷争激烈,政治形势波谲云诡、变幻莫测的社会,政治领域才有可能成为人们普遍关注的中心。众所周知,近代的法国正是后一类社会的典型。从1789年到1870年,短短的八十一年中,法国竟爆发了四次革命,经历过君主专制制、君主立宪制、共和制、民主专政制、帝国制的频繁更迭。起义,恐怖活动,革命与反动,内战与卫国战争,把近代法国搅得天翻地覆、满目疮痍,这种动荡频仍、危机四伏的客观政治环境,无疑是法兰西民族政治癖好的重要的外在因素。

其二,一个民族对政治的特殊癖好,还反映了这个民族本身有一种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这个民族的成员不是那种只关心生活中的非政治性事务、对自己与国家政治过程的关系毫无意识的狭隘观念者,也不是那种消极被动地接受政府行动影响的顺从者,而是那种把国家政治事务看作与自身利益休戚相关的事情,并相信自己可以通过努力去对其施加影响的参与者。法兰西民族正是这样一种具有高度政治自觉性、积极性的民族。

然而问题还可以进一步问下去:为什么近代法国的政局会如此动荡不稳?为什么法兰西民族有如此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这些问题的回答不可避免地要在相当程度上涉及法国的历史传统。因为,法兰西民族不仅是一个关心政治的民族,而且是一个注重传统的民族。一部史海勾沉的史学论著,一部在一般非史学研究者看来枯燥乏味的历史读物,在法国往往能成为风行一时的畅销书,能像小说一样使大众着迷——法文的“历史”(histoire)本来就和“故事”是一个词。法国的34433个村镇几乎个个都有自己的地方史学会。写历史,也常常是人们在政治上出人头地的一个重要途径。法国历史上的许多著名政治家,如梯也尔、基佐、路易·勃朗、饶勒斯、巴尔都、戴高乐等,同时也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出席巴黎社交界盛大晚宴的客人们,往往会因他们的祖先曾在历史上的某次内讧中相互厮杀过而吹胡子瞪眼睛地大吵一番,结果不欢而散。这种非同寻常的历史兴趣,说明传统在法兰西民族的现实生活中的确有着不容忽视的巨大意义。就拿法国人那种强烈的政治参与意识来说吧,这里显然生动地体现了法兰西民族源远流长的民主传统,尤其是与在法国大革命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政治文化传统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因为就在这场大革命中,法国发生了空前规模的民众动员,以往被完全排斥在政治事务之外的人民大众突然涌上了政治舞台,形成了一个广泛的“政治阶级”,成为革命政治中最活跃的因素之一,甚至一度成为大革命的主导力量。这样一次参政经验,虽然时间并不很长,但在法兰西民族的心态上留下的痕迹却是极其深刻的:它使法国人民习惯地感到,既然他们在大革命中牺牲最多、贡献最大,因此只有他们,才应该是法国政治的主人。

不仅法兰西民族的政治参与意识有着这样的历史传统渊源,而且近代法国长期动荡的政治局面,也可以从法国大革命的政治文化传统中找到它的心态根源。我们知道,1789年的法国革命人士是世界近代史上最豪迈的一群革命者。他们给自己规定的任务是令人咋舌的:同旧传统实行彻底决裂,在旧世界的废墟上重建一个崭新的法兰西民族。在他们看来,这种“决裂”不仅是彻底的,而且是全方位的:一切属于传统的旧事物,不论是宗教的,还是世俗的,不论是本国的,还是外国的,统统都应该受到无情的批判和否定。正像托克维尔所指出的那样,当时的法国人要在他们的过去和未来之间划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要一劳永逸地彻底改变法兰西民族的面貌。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法兰西民族性格中一个鲜明的内在矛盾:既崇尚理性,又热情奔放、富于幻想,常常容易沉迷于不切实际的空想,陷入非理性的狂热。不言而喻,像法国革命人士要实行的这样一种同旧传统的彻底决裂和整个民族的全面更新,无疑是极其困难的,甚至可以说是不可能达到的——这一点,革命派们实际上很快也就自觉或不自觉地意识到了。可问题在于法国人往往就是喜欢做不可能的事。于是,他们便无可奈何地陷入了难以自拔的紧张、烦恼和焦躁的精神状态之中,一种难以名状的忧虑感、焦灼感无时不在困扰和折磨着他们。根深蒂固的习惯势力、国内外敌对分子的拼死抵抗、革命阵营内部层出不穷的分化与叛变,在他们的前进道路上布满了荆棘和陷阱,使他们感到处处危机四伏,步步险象环生。正是这样一种异乎寻常的,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政治危机意识(主要表现为对于各种“阴谋”的神经质的敏感、警觉和恐惧),促使法国革命人士使出浑身解数,用超常的意志力量和无与伦比的首创精神,调动起由千千万万人民大众组成的同盟军,诉诸起义、断头台、最高限价和专政等极端的手段,推动革命一步一步地激化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这种异常过激的革命中形成和发展起来的政治文化传统,免不了会深深地刻有革命派的那种政治危机意识的痕迹,从而呈现出浓郁的分裂性、激进性和二元对抗性的色彩。政治文化传统就其本性来说是注定要对未来的社会政治生活发生影响的,大革命后法兰西政治斗争在相当长的时期里表现出你死我活、不可调和的尖锐对抗形态,也就这样被规定下来了。

本书的主旨即在于通过论述和剖析法国大革命政治文化的一些基本状况,来揭示近代法国政治动荡和法兰西民族政治参与意识的文化心态根源,并从中对法兰西的民族性格、民族精神进行一番透视。

这是一个崭新的课题,做好这个课题,对于深化法国历史与文化的研究,对于探寻革命运动、政治动乱的一般规律和实现政治稳定的途径,不无裨益。

这里呈出的只是一个粗陋的初步尝试,它需要批评,期待着批评。笔者不才,斗胆抛砖,意在引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