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悄然风波起(2)
见皇帝换了目标,桑祈住了口,心里有些忐忑,不由得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晏云之,感觉皇帝蓄谋已久,一直想找碴儿把她赶出国子监,以报复大司马当初逼自己就范这事儿。如今怕是晏云之随便说两句坏话,他就能赶紧顺杆儿爬了,而自己昨天才刚刚与这个人大打出手……想到自己的命运此时此刻就捏在晏云之手里,他还十分有可能“好好把握”,真有点不甘心。
一时大殿静寂,晏云之沉默片刻,在皇帝越来越闪亮的渴望眼神中,从容不迫地面瘫着答了句:“桑祈的表现……”
桑祈捏了一把冷汗,便听他顿了顿,用了一个她自己用过的词总结道:“挺好。”
皇帝手一滑,险些从龙椅上掉下来,暗暗咬牙哀叹:你们……一个个的实在太让朕失望了!
结果因着晏云之的“相助”,皇帝不足以找借口对桑祈发难,只得让她继续待在国子监。离开皇宫,可算松了口气,桑祈在晏云之上马车前追上他,讪笑道:“谢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会帮我,但还是谢谢。”
晏云之脚步一顿,反倒疑惑地问她:“帮你?”桑祈哑然:“是啊……”又听他琢磨着:“那你可在国子监里闯了什么祸?”
桑祈细细想了想,又想了想,不是很有自信地答:“好像……没有吧。”风言风语多了些,与闫琰的小矛盾多了些,别的好像都挺正常的嘛。除了给晏云之送荷包,她已经很注意低调行事了。说完晏云之一点没领她的感激之情,面无表情地扔回一句:“那不就行了,晏某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得,又碰了个钉子,何苦特地来一趟呢?桑祈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儿地道:“那弟子就先告辞了。”言罢转身悠悠然往自己车上走,心想着:皇帝你治不了我吧,我得意地笑,我得意地笑……步伐也轻快了很多,越来越不好好走路,身体轻摆带动衣裙飘摇,在阳光下流光跃金,勾勒出一道旖旎风景。那份潇洒自在,虽与舞刀弄枪时的利落英姿不同,却同她姿容秀美的女子外表相异,折射出不同寻常的光辉。
晏云之挑起车帘的手微微停顿,注视着她的轻盈裙摆和被风吹起的如瀑长发渐行渐远后才无奈地笑笑,上了车。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引人注目的存在,知道什么是低调才怪。果然不出他所料,这次小风波后没过几天,桑祈就干了件特别高调的事儿。
因着连日朔风大作、阴云密布,实在冷得难受,连烤火炉都无济于事。终于风停放晴的时候,洛京人民都很高兴。国子监里的博士弟子们当然也不例外,于是有几个博士提议趁着心情好,在庭院里行曲水流觞之乐。
桑祈没玩过这些,不太想去,可大家都去偏偏她落跑未免失礼,加上卓文远一直撺掇她说很有趣,便带着几分好奇加入了。
乐课时间,众人都聚到了庭院里,围着假山流水而坐。教授乐经的博士指着周遭的一排乐器笑眯眯地介绍规则道:“既然是乐课时间,今天我们就换换玩法,中者无须吟诗作赋,改为演奏一曲。”
桑祈后悔来了……再看卓文远,正低头偷笑,这家伙该不会早就知道博士会来这招吧?她无语地掐了他一把,硬着头皮盯着博士手中的杯托,祈祷杯子千万别停在自己面前,重在参与,看看就好。
游戏开始,博士用杯托将盛着桃花酿的小小杯盏轻轻放到上游,杯盏随着蜿蜒曲折的水流,在众人面前缓缓而过。
桑祈屏息凝视,第一个杯子越过自己,停在了卓文远面前。卓文远爽快地拿起杯子来将酒喝了,走到一边找到自己的笛子吹了一曲。俊美如玉的男子临风而立,宽袍微敞,唇畔流淌而出的旋律悠扬,确是一道赏心悦目的美景。
曲罢,博士评价其韵律节奏都掌握得很好,意境也符合此情此景,总之评价颇高。卓文远回来坐下,朝桑祈挑了挑眉,意思是问“怎么样,本公子挺帅吧”。
桑祈笑着点了点头,想的却是不错不错,刚才观察了一下水流和岸势,自己所在的位置好像杯盏不容易被卡住,这样就放心了。谁料卓文远突然凑近了些,趁博士再把杯盏放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儿的时候,低头在她耳畔暧昧地问:“那么还不考虑考虑嫁给我?”
桑祈保持着笑容,毫不客气地又掐了他一把。卓文远身子顺势一倾,长袖一拂,袖内的手不动声色地将杯盏卡在了岸边,而后收手而退,连声告饶着坐了回去。
桑祈刚松口气,便见众人都看着她,而那小小的杯盏正稳稳地停在自己面前。她要给晏云之送荷包并邀其上元节一同赏灯,否则便要在灯会上代替名伶演奏一曲的事儿已经传遍洛京,同窗们自然也知晓。各路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充满探究与猜测。毕竟先前也有传闻说她琴棋书画无一在行,这曲子到底能弹成啥样呢?如果能在上元节前听上一听,也就知道那天看到的会是好戏还是闹剧了。
于是在众人的热烈欢迎下,性子愿赌服输的她艰难起身,磨磨蹭蹭地朝旁边走去,心里还不甘地琢磨着,怎么会这样呢,郁闷。她拿起琵琶坐好,抬头看向那杯子,又看向弯眉浅笑的卓文远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是他干的!
那人如今一副“想要帮忙,求我呀”的表情,更让人恨得牙根痒痒。桑祈的倔强劲儿上来,不肯示弱,深吸一口气,豁出去抱着琵琶演奏起来。
而后,果不其然,发挥稳定地演砸了。弹到一半,她看着同窗们纠结抽搐的表情,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停了下来。只见闫琰想笑又不好意思出声,憋得满面通红,卓文远还在一旁把玩着折扇幸灾乐祸。桑祈越想越不服气就这样被他耍了,索性将琵琶放回去,拂拂衣袖道:“桑某曲艺不精,还是不污大家的耳了,要不改唱一首歌吧?”边说边剜了卓文远一眼。琵琶都弹成这样了,声乐方面众人自然也就没什么期待了,闻言只祈祷着千万不要更吓人,也有人忙道:“算了算了……”可博士那边觉得不应就此作罢,要表演节目就表演完整,弹了一半就回去算怎么回事,于是点头:“好,就唱完一曲。”得了应允,桑祈清清嗓子,开口唱了一曲在西北时学的歌谣。
赫勒山北兮,原草茂茂。天地无极兮,驱我羊羔。慕君不见兮,在彼何方?惠风来仪兮,慰我寂寥。
……
苍凉古朴的旋律,被她唱得驾轻就熟。高音宽广洪亮,低音深沉浓郁,闻之身临其境,仿佛去往了那广袤无垠的草原,见着了那以天为盖以地为庐、自由自在地放牧着羔羊、遥望远山的姑娘。
桑祈唱着唱着,听到一曲悠旷琴音响起,契合地在为她伴奏。
歌声邈远,琴声苍凉,配合得相得益彰。洛京人嗜好风雅,高门子弟在音律方面皆造诣匪浅,连闫琰之流也不例外。此时都沉浸在了这韵律中细细聆听,有的合眸冥想,有的边微微颔首边品着酒,有的偏了头远眺,一时整个庭院里只剩下乐声。
桑祈自己也唱得投入,直到唱完才将视线投向伴奏的人,惊讶地发现那人竟然是晏云之。他的长指还没收,继续在古琴上舞蹈,一拨一挑间,流泻天籁。姿容绝世,白衣飘飘,即使在这样一群天生贵胄之中,也显得俊逸超群。
正在这时,刚刚还晴朗的天,转瞬便阴了。风起,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雪花和风吹落的几瓣蜡梅,轻巧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这样的画面,配着他弹奏出的这样的乐声,简直让人惊为天人。晏云之啊,晏云之。她突兀地想起一首诗里面的句子——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噗,难道是因为觉得他像从天上来的仙人吗?桑祈摇摇头,让自己清醒点。别扯了,就他那性子,还神仙呢,魔鬼还差不多。那边晏云之似乎兴致正浓,还没弹完。她趁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乐声上时,悄然起身离开,漫无目的地向庭院深处走去,心情如同这天气一样,突然变得阴霾。这首歌谣让她想起不知何时才能再见的草原,不知何时才能再自由驰骋的天地间,永远也无法再见的那些往日和故人。情绪少有的低落,她自己都不知道就这样把玩着手中的草叶呆坐了多久,直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才恍惚回过神看向来人——又是晏云之。
难得的两人独处的机会,她此时却不想送荷包,也不想求拜师,只看了他一眼便又转回了头。
这倒让晏云之有点意外,信步走到离她不远处,也坐了下来,侧眸看看她低垂的眉眼,奇道:“原来桑二小姐也有伤感抑郁的时候。”
不开口还好,一说话就叫人火大,桑祈翻了个白眼,道:“当然会,人人都有高潮和低谷好吧,我又不是没心没肺的傻子。”言罢叹了口气,补充道,“若真是个懵懂无知的傻子倒好。”
“哦?”晏云之长眉微扬,觉得这句话有几分耐人寻味,追问了句,“此话怎讲?”
明明早就决定了不会对人提起的事,大概是因为此时心灵打开了脆弱的缺口,又碰巧他的声线听起来那么温良可靠,竟然生出了倾诉的欲望。
桑祈稍加犹豫后,长叹一声,讲起了有关这首歌谣的故事。“如你所见,我完全没有音韵天分,琴弹得乱七八糟,歌唱得也不好,却只有这首歌谣烂熟于心,因为小时候姐姐教了我很多遍。”关于桑家的情况,晏云之略有耳闻,据说大司马桑巍先后娶过两任妻子,原配邵氏曾随他四处征战,常年担忧操劳,年纪轻轻便因病辞世,留下一子一女。数年后迎娶的续弦赵氏,也就是桑祈的生母,多年无所出后终于怀上一女,却在诞下她时难产而亡。同年,邵氏留下的长子战死沙场。
于是有了桑将军乃天煞孤星、命中福薄、克妻克子的说法。不知是因为这个说法导致没人敢嫁给他,还是他自己连失所爱不想再承受这般痛苦,总之后来他一直没有再娶。家中便只有桑祈和年长其十岁的姐姐桑祎两个女儿。想必对于桑祈来说,桑祎既是长姐,又扮演了母亲的角色,是她生命中极为重要的人。
“后来姐姐进宫做了后妃,离开西北就再也没有机会见面,直到……”桑祈说到这儿顿了顿,虽然表情未变,声音却带了哽咽。
“直到她也辞世?”晏云之问。桑祈默默点了点头:“宫里告诉父亲的理由是姐姐重病不治,可真相并非如此。在姐姐的死讯传来后不久,我收到一封她指名寄给我的家书,里面写着对我的嘱咐和她真正的死因。”又顿了顿,叹息道,“姐姐是自杀。”
晏云之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桑祈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个大概。
这一切还要追溯到桑祎嫁入宫廷以前。当年桑巍风头正盛,已有功高盖主之势,惹来了不少猜忌,远比现在更甚。朝中有传闻称他坐拥重兵,意欲在西北自立称王。皇帝寝食难安,甚是担忧,听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可战事正在紧要关头,桑巍并不想让自己腹背受敌,既要应付敌人又要应付朝廷的怀疑,于是权衡利弊后,将爱女桑祎送进了宫,供皇帝牵制自己。
就这样,桑祎作为政治牺牲的筹码踏上不归之路,成了后妃,按照父亲的意愿帮助其摆脱困境,为此她舍弃了自己放心不下的妹妹、相许终生的恋人,只能在花红柳绿的后宫中成为群芳之一,过着自己并不想要的曲意逢迎的生活。两年后,桑巍收复西昭,从边陲撤兵,将自己的势力散去一部分,这股猜忌风波才逐渐淡去。桑祎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趁着一次风寒,悄无声息地结束了了无生趣的人生。临死前,她将自己的心事血泪一一记录下来,交给了心爱的妹妹。
至少要向一个人传达事情的真相及她的委屈、她的不甘。桑祎在信中说:“我不恨父亲,他也有他的无可奈何,可我憎恶这个世界,憎恶这靠联姻维系起来的利益纽带,将人看得与金银珠宝无异,冰冷又无情。”
那年收到家书的桑祈才只有十岁,勉勉强强看得懂,被姐姐传达出的情绪里那份厚重的压抑迫得透不过气来,从此无法释怀。
晏云之听罢,面上浮现一丝笑意,温声问:“所以,你才拒绝了所有找上门去的提亲,放话说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
“嗯。”桑祈坐久了,伸伸胳膊和腿,重重点头,“对,谁说的都不算,只有我自己可以决定,嫁给一个真心喜欢我的人。不再重蹈命运的覆辙,不再做任何人、任何事的牺牲品,至少要代替姐姐弥补遗憾,自由地活。”
晏云之点了点头,评价了四个字:“有点意思。”她竟从这几个字里听出了赞许的意味,惊讶地侧头,眨眼看了看他。晏云之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表情。“噗……”桑祈突然笑了,说出这些深埋已久的秘密,心里本就舒服了很多,情绪已经没刚才那么低落了,又有了兴致想别的。“你也很不错啊,琴弹得真好。”她诚恳地道,“话说那是什么曲儿?我好像第一次听。”
晏云之难得给她一次面子,来而不往非礼也嘛。“即兴之作,若非要取个名字的话,就叫《芃之野》吧。”晏云之轻描淡写道,后半句却突然话锋一转,做了个惊讶的表情,“你竟然也懂得品鉴音韵?”“……”桑祈顿了顿,撇嘴道,“虽然不懂,也能听出来点感觉啊。”“什么感觉?”桑祈绞尽脑汁回忆着刚才听他抚琴时的感受,才总结出来两个字:“自在。”言罢觉得这个词很合适,补充道,“嗯,就是有一种放任自流、潇洒疏狂的感觉,好像世间万物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这琴音。”晏云之默了默,高远苍渺的双眸一眯,轻呵了句:“呵,自在啊……”哟,总结得好像戳中了点子上?桑祈颇为自豪地挺了挺脊背,心想着:看吧看吧,姐姐我还是有点本事的。这样想着,竟和平日跟卓文远打闹时似的,抬手朝着晏云之的肩膀就狠拍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