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来了个女弟子(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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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悄然风波起(1)

洛京府衙办事神速,桑祈手指头上的破皮还没好,遇袭案就已宣布告破。查出的结果果然是流寇作乱,几个乌合之众饥寒已久铤而走险,卓家的马车被盯上纯属倒霉。

说法符合预期,可是桑祈还是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若是流寇作乱,为了钱财,当时她跑开的时候,蒙面人干吗还要追上来纠缠呢,直接把马车抢走不就完了?难不成饥寒已久的流寇觉得比起马车和上面的东西来,还是她比较好换钱?

可这点怀疑,她只是随便一想,并没有深究。案子交给洛京府衙去琢磨就是了,她还有太多更需要花精力深究的事情,一个是她的赌约,一个是她的学业,最近还多了一件事,便是寻那名老者。

她自己特别上心打听,也让热衷八卦的莲翩帮忙,还托了几个府上的侍卫甚至卓文远,可惜一直没有线索。没办法,她只好想了个笨法子,每天跑到那个遇到他的水潭边去守株待兔。为此她还特地带了长枪,将练武的地方都挪到了此处。

白天上了课,晚上就拖着两个亲卫过来候着,可那老者始终没有出现。这一日她练枪练累了,又喘着气坐在潭水边歇息,想着今天大约也要无功而返了吧,忽然听到不远处亲卫一声厉喝:“什么人?”她条件反射地一个打挺弹了起来,兴奋地想:莫非来了?可下一秒又听到一阵甲兵碰撞声,应是那亲卫收回剑行了个礼,唤道:“原来是晏公子,请恕在下失礼。”晏公子,哪个晏公子?晏云之?这可比那老者来了更让她意外,桑祈不由得往声音来处走了几步,果然见着了一袭雪色宽袍的司业。月华清辉下,他显得格外清冷出尘,面容皎然安闲,衣带当风,丝帛袖摆上奕奕流光,整个人好似刚从月上下来,由这辉光凝成的仙人一般。桑祈却没心情欣赏,皱着眉头,问了句:“怎么是你?”语气中浓浓的失望感丝毫不加掩藏。

“晏某也没想到是你。”晏云之淡淡回道。“大半夜的,司业跑这儿来做什么?”“你又是做什么?”

“……找人。”“……路过。”

“噗。”桑祈被他面不改色说这句话的表情逗笑了,“哪有孤身一人这个时辰从这儿路过的?”

晏云之也不辩解,一副“信不信由你,反正我给了答案了”的姿态,瞥了她一眼,只道了句:“桑二小姐又找什么人找到这儿来?听说此地有流寇作乱,不安全,还是早些回吧。”便如施施然而来一般,又施施然要走。

大约是知道这里前些日子出过事,见有动静才过来看一眼的吧。他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关心洛京动向、他人安危,有点让人意外啊。桑祈挑眉看着他挺拔颀长的背影,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唤道:“等等。”

对方脚步未停。怎么好穿白衣的都这样,不听人说话的啊……桑祈无奈地跑了两步追上他,促狭道:“那个,关于荷包和灯会的事儿……”还没等她把“我真心诚意地想跟你商量商量”说完,就听他云淡风轻地道了句:

“不收,不去,没商量。”在这件事情上,俩人已经大战了三百回合,桑祈甚至还经常坐在他的房檐上等他出现,第一时间落在他面前。好几次都是她还没开口,他就已经自然而然地先说了声“不收。”

眼看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态度、这趋势,教她怎么能不气闷?“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别扭呢?”桑祈一着急,终于把一直闷在心底百思不得其解的话问了出来,“不就是收个荷包,去看个灯会吗?还能让你缺胳膊少腿,吃了亏不成?”

“是不会有损胳膊与腿,”晏云之淡然解释,“会有损原则。”桑祈听了这说法哭笑不得:“我……怎么也算是名门之后吧,跟我一起去,就让你那么没面子?”晏云之停了下来,回眸看着她,皎如皓月的容颜上一片清冷淡泊:“并非面子问题。”

刚才的那点好感被抛至脑后,她觉得好笑,白了他一眼,激动地道:“分明就是!你以为我不知,你就是想维护住自己所谓洁身自好的清名!我大燕第一公子晏云之,从不向功名利禄美色诱惑摧眉折腰,品格洁癖,到了视女子的礼物为洪水猛兽、万万不可近身的地步。我说,这么辛苦地维持着形象,您老活得累不累啊?”

话说得嘲讽,晏云之听完却笑,眉宇轩昂之间有一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傲然,语气如常,从容道:“你想太多了。不想收,只是不想而已,与你是谁、为何目的无关,换作别人也是一样。晏某行事,不求他人欢喜,但求心中自在。”

桑祈脸色黑了黑。“好吧,既然这样,我也不求你什么了。”“如此甚好。”

“我直接逼你吧。”话音未落,长枪红缨一绽,已然出手。凌厉的枪头目标是晏云之的肩膀,原本想着挑破他的衣衫,让他吃点亏就好,也别太狠了,毕竟大家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没想到劲风拂过,晏云之只是微微动了动,就轻轻松松躲开了这一攻击,连根头发丝都没让她碰到。

论力量她不大行,准头可一向是骄傲,怎么肯认输?斗志愈发被激起,一招比一招认真,到最后已经是发挥出了七成水平。

然而,依然没擦到晏云之的衣角。

更夸张的是,桑祈发现,自己已经打得很吃力了,对方却一直闪躲得十分潇洒自如,仿佛只是挥了挥衣袖,轻轻侧了侧头,一个转身,一个腾跃,轻扰一地流辉,便轻而易举地于不动声色中将她的招式一一化解。

摔!这还有什么打头!桑祈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将长枪往地上一插,咬牙瞪他。说也说不过,打也打不过,她竟真的拿他丝毫没辙,这种感觉真不爽。晏云之理了理衣袖,刚才那番“打斗”中,他几乎连站的地方都没挪动一下,淡淡瞥了她一眼,问了句:“玩好了?那晏某便先行一步。”言罢要走。桑祈又唤:“等一下!”晏云之回眸,微微蹙眉,仿佛在问:又怎么,还没完没了了?话却是没说出来。桑祈也跟着蹙起秀眉,拧了好一会儿,纠结了半天,呼了口气,豁出去跑上前问:“你的功夫是哪里学的,能不能教我?”思路变得也太快了,晏云之长眉一扬,有了几许诧异的神色。桑祈本意也不想这么丢脸啊,认命地耸耸肩,叹了声:“不瞒你说,我每天晚上来这儿,就是想找个师父。”晏云之的表情更微妙了。

“是真的。”她咳了咳,将自己遇袭和被白衣老者的剑法惊艳的过程大概讲了一遍,“后来我打听不到那人,只好想了这么个笨法子。”

可是她当然也明白,或许那晚只是巧合,再遇到老者的概率微乎其微。今儿让她见识到了晏云之的武艺不凡,神思飞转间,便改变了念头,决心把握住近在眼前的机会。

晏云之视线落在她手中长枪的红缨上,微微一笑,更显天人之姿,劝道:“还是别等了,与其把心思花在这没边际的事儿上,不如好好练练女红,上次那个荷包绣得真不敢恭维。”

桑祈息了的火气重新蹿上来,那边厢已经没事儿人似的去了。时间不早,她也没心情再练,在心里画圈圈诅咒着晏云之,也回了家。半夜躺在床上,她黑亮的点漆双眸眨巴着,开始琢磨,这回怎么能让晏云之教自己功夫呢?此乃头等大事,可比送荷包重要多了。

正在她冥思苦想之际,山中的一老一少两个白衣男子同时蹙起了眉。“你煮的茶还是这么难喝。”老者毫不客气地评价道,一脸嫌弃地把手中的茶杯一扣,将一杯每年只出产四两的玉壶碧螺春一滴不剩地倒了个干净。而提着这茶叶专程半夜到这深山老林里来看他的对面那位,同样白衣翩翩的晏云之也不恼,淡笑着接了句:“二伯还是这么有精神。”“老夫有精神是因为一回洛京就遇到个怪事。”白衣老者捋了捋长须,将回到洛京的那天半夜恰好救了个被人围攻的小姑娘一事与他说了一番。原来桑祈那日遇到的不是别人,正是曾被称为风流天下闻的晏家子——这位云游隐居的晏鹤行。晏云之听罢若有所思地一挑眉,笑道:“二伯不问世事多年,竟也会做这路见不平之举,想来那姑娘定有异于常人之处。”“此言差矣。”晏鹤行摇头否认道,“只是顺路,外加手痒而已。”果然……是他的作风,晏云之低眉品着茶笑,将自己所了解的那日事件的来龙去脉也讲了一遍。晏鹤行听罢又摇头,断言道:“并非如此。”

他觉得那日的突发事件不仅仅是流寇作乱那么简单,捋着白须意味深长地道:“总之,你且看着,不日后还会出事。”

晏云之问他何以如此肯定,他却只神秘兮兮地答了两个字——直觉,让人一个反驳的字眼都说不出来。

彼时屋外月晕如血,狂风大作,深山中的旧观阴影幢幢,参天古树挥舞着奇形怪状的枝丫探入墙头,在地面妖影鬼行,诡秘得瘆人,屋内却被炉火照得和暖,茶烟袅袅带来闲适安然的氛围,一老一少两个白衣男子在猎猎风响中安之若素,谈笑风生。

直到第二天早上,北风还没停。深冬的洛京本就潮湿阴冷,让从西北回来的桑祈很不适应,再一刮风,更觉得冻到了骨头里。因而她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赖床,任莲翩叫了几次,都坚决假装听不见,埋头缩在被子里装死。

最后不得已,莲翩只好使出杀手锏,直接扯着被子一角大力一拽,把她的安乐窝捣毁,横眉立目地道:“还不起,你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桑祈仍在抵死挣扎,闭着眼睛在床上翻滚,哼唧道:“啊,我全身都酸,不想上学。”

莲翩哭笑不得:“谁说要你上学了?”桑祈闻言睁眼瞪她,大义凛然地把被子扯了回来,松了口气道:“不上学你叫我干吗?”作势就要盖上继续睡。“是不用上学啊,只是要进宫而已。”莲翩一叉腰,挑眉道。

……糟了,原来是要跟皇帝汇报自己的学习成果的日子,桑祈这才想起来,惨叫一声从床上弹起,手忙脚乱地用最快的速度穿好了衣服,对着镜子检查一遭。红白相间的双色襦裙曳地五尺,宽大的长袖是简单明快的鹅黄色,上绣流水波纹,走起路来随身姿摇荡,仿若长川汤汤,三千青丝拢得整齐,以同色缎带束好——嗯,似乎可以见人。

于是她取了个红白相间的披帛,匆匆出门。马车一路风驰电掣到了皇宫,下车后她又小跑了一会儿,到殿门前才放缓脚步,顺了顺呼吸,挺胸抬头像模像样地走了进去。

谁知一进门,发现大事不好,好死不死地,晏云之和冯默都在。桑祈双手在袖中握拳,暗暗告诉自己镇定,不要跟那白衣男子一般计较,当他是棵白菜就是了,于是她不苟言笑地给皇帝见礼之后又转向他们,拱手道:“弟子桑祈见过晏司业、冯博士。”

皇帝清了清嗓子,不出她所料,问了她在国子监的情况。桑祈有点违心地答道:“挺好。”皇帝脸色黑了黑:“朕问的不是这个……”桑祈微微抬头,用一脸不解的神情询问那是哪个。

皇帝总不能直接把“有没有犯了什么错,好让我抓住小辫子把你赶出去啊”这种话说出口,眼珠一转,改问晏云之和冯默她的在校表现和学习成绩。

冯默一听问到自己,一丝不苟地行了个大礼,严谨认真地道:“启禀陛下,桑氏时常在经史课上打盹,最近两次考核成绩亦均是班上倒数,在校表现和学习成绩都不太乐观。”

皇帝听完可乐观得很,虽佯装恨铁不成钢地皱了皱眉头,嘴角却不经意扬了扬,跟桑祈辜负了他多大期待,让他并不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多大创伤似的,唉声叹气地道:“桑祈啊,你看……你这书读得实在没有起色,可如何是好?朕觉得小姑娘家家,果然还是不适合去国子监吧?”

桑祈低着头苦笑一声,心想现在还不是甘心离开国子监的时候啊,虽然觉得这样说不太好,但也不得不先卖个队友了。于是她十分认真地拱手对冯默道:“弟子冒昧向博士请教一个问题:经史课上有几人不打盹?”

“你……”冯默气得面上一抽搐,褶子都深了许多,本来还是个老帅哥,突然就显得面目有些可憎。

“当然,科目无聊,并不是博士的错,冯博士您还是精于授业的。”桑祈打了个圆场,继续道,“而且,弟子的成绩也确是在考试的人中排名倒数。”

“嗯,你自己有数最好。”皇帝仍然一脸幸灾乐祸。不料桑祈突然话锋一转,补充了句:“可是,没来考试的人更多啊。您看,他们连考都不敢考,是不是还不如小女?”“这……”皇帝也有些语塞。

桑祈趁机加强攻势,沉痛陈词:“小女学艺不精,实在是因为比同侪们起步晚太多。想他们从小就接受最好的教育,而小女却只能跟着父亲的军队风餐露宿,别说读书写字,连张像样的纸都没见过……”说得要多惨有多惨,眼看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乍一听倒是有理有据,但是……桑家大营每年都军饷充足,哪有那么凄凉!再说你一个女孩子家不读书写字不也很正常吗?装可怜这方面可真得乃父真传!皇帝无言以对,怄着气给了冯默一个眼神,可惜冯默正郁结难抒,没体会到。

老家伙真不会察言观色!真是活该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只能混个博士!皇帝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掐龙椅扶手,开口道:“好了好了,你不容易,朕知道了。”转而期待地看向晏云之,“那么,桑祈平日里的表现如何呀?可有给其他弟子带来什么困扰,在国子监中惹什么麻烦?”

他当然是希望晏云之说“惹了”的,并且他也听说了桑祈总追着晏云之让其不胜其烦的事儿,觉得有十成把握对方会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