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郎君何所思(6)
桑祈闻言很是意外,疑惑地起身问:“去哪里?”顾平川笑了笑:“说来惭愧。曾经少安举荐过我去漠北上任,但我嫌弃那官职太小,总觉得自己应在更好的地方,一直没有接受。最近倒是想通了,一步登天既然不行,就从小事做起吧,也不能太在意面子上的事。我决定,不继续抱怨、愤怒并坐以待毙。怎么着,也得先让家里人过好日子再说。正好漠北那边还有合适的机会,想去试试。”言罢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话,“慢慢来,总会好的。”
桑祈感慨于他的态度转变,打心眼儿里为他高兴,同时又有些担忧,叹息道:“不能过了年再走吗?而且你走之后,顾夫人怎么办?”
顾平川晃了晃空了的酒囊,道:“在洛京过这个年也没什么意思,我打算直接把母亲和弟弟一起带去,远离洛京,也是对他们好。”
“那么,你是要脱离家族了?”桑祈很是惊讶。不料他却摇了摇头,眸中凝着万籁俱寂的夜空般的忧郁,还有远天淡淡的一层辉光落入,在那里沉沉浮浮,轻轻一笑,道:“不,我永远是顾家的子孙,而且要靠自己的双手,重新打造属于这个姓氏的荣耀。”言罢低头,用酒囊碰了碰桑祈手中的酒囊,深深凝视着她道,“和你一样。”
桑祈莫名松了口气,愉悦地笑了,仰头把自己的酒也喝干净,爽快道:“好,到时候我去送你。”
顾平川出发的日子,最终定在了腊月二十三,正是洛京里的人们都在庆祝小年、欢欢喜喜准备年货的时候。一家四口,东西不多,只带了两个忠仆和必备的生活用品。
他要去的漠北,历来乃是罪臣重犯被流放之地,也历来被皇城根儿底下的洛京人视为荒蛮之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连名字都唯恐避之不及的禁地。上层世族、高门子弟,从来没有人会去那种地方。向来都是下品寒门或是买官的商贾在那里任职。因而顾家其他几房一听说他的决定,都怒不可遏,觉得他给顾氏丢尽了脸面,让他们再也无法在洛京抬头做人。自然气还不够生的,没有一人来给他送行,长房甚至还扬言要把他逐出门户。
漠北在国境最北,乃是苦寒之地,所以,桑祈特地帮他添置了一批御寒的厚衣裳和防寒用品,啰啰唆唆地又装了一车。顾母看了看长子,一脸为难,最终在桑祈说了以后一定让顾平川加倍还来后,才勉强收下。
主母和两个幼子坐一辆马车,由一个家仆驾着,另一个家仆则驾驶着装东西的那辆,顾平川自己骑马,让其他人先出城后牵马和桑祈一同走着。如她第一次见他那样,一直挺直了脊背,又不似她第一次见他那样,整个人气质更加沉静内敛,好像一块上好的碧玺。
桑祈觉得他的眼神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以往一直被阴风怒号所席卷泥沙滚滚的湖面,此时恢复风平浪静,澄净的水质显露了出来。
晏云之说好了也来送他,却迟迟没有出现。桑祈同他慢慢走着,突然留意到他今天穿的是大袖宽袍,不太适合骑马,扑哧笑了出来,让他停下,帮他把袖口系好,边系边道:“你呀,真能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吗?我看连照顾自己都成问题,都要出远门了穿得还穷讲究。”
明明青衫如璧、皎如玉树的英俊公子,被她这么一折腾,形象全无,只得看着她一脸无奈。
桑祈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离他好像太近了,近得顾平川能够清晰地闻到她发丝上的清香,感受到她手指的温热。想起那一日,二人也距离极近,自己压制着少女娇小的身体,只差一点点就吻到她,鼻翼间全是她身上怡人的幽香。顾平川不由得感到脸上发烫,轻咳一声,局促地避开,正色道:“我自己来。”
桑祈看着他又做出了这副端正拘谨的样子,不由得好笑,收回手打趣道:“是是,这位正人君子。”
顾平川绷着脸清了清嗓子,目光躲闪,再未正眼看她。二人就这样磨磨蹭蹭地走着,谁知到了城门,晏云之还是没有出现。
“这言而无信的混账。”桑祈恼恨地骂了一句。顾平川却只是淡淡一笑,道:“无妨,少安很忙,来不了就算了。”“那怎么能行?”桑祈立马不乐意了,“再忙,你不是他的朋友吗?此去一别,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不来送送真是说不过去。”正当她抱着不平,突然发现顾平川停了下来,驻足往城外看去,于是也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瞄,不承想进入眼底的,竟是只有画中才得一见的场景。洛京依附着洛水河,在河道两侧建造城池,历经数百年,繁衍成现在的模样。
关于这条母亲河,流传着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其中一则便是,从前有一年,整个秋冬都没有降水,洛京大旱,别说河道,连深井都枯干了。又偏偏时逢灾年乱世,别处亦无粮可购。眼看着颗粒无收、滴水难沾的百姓就要渴死饿死,当时的城主带领全家老少在神堂里苦苦祈福三天三夜,声声泣血,终于以自己的虔诚感动了上苍。一场大雨接连数日,而后洛水重新波涛荡漾,洛京也恢复了生机。人们都说,下雨的那天晚上,曾看到天际云端仿若有光,光晕中站着几个白衣神祇,伴着仙乐,谈笑风生,大雨便随着他们的酒樽倾泻滂沱而下。
桑祈觉着,此时此刻自己看到的,便是当时的场景。晏云之和另外两个她不认识的男子站在一起,三人都衣冠胜雪,轻袂飘飘,未披罗衣而璀璨,无须明珠以耀躯,仪静体闲,其气自华。其中一人放浪形骸地披散着长发,一手执爵,一手执剑,端的是丰神俊朗,潇洒不羁。另一人则醉眼微眯,好像还未从昨夜的宿醉中清醒过来,笑容如三月桃花漂浮于白玉杯盏,大方地举了举手上的酒坛。而晏云之,即使在这一众陨落凡尘的天人一般的男子中,也那般卓尔不群,犹如一尊映照着万丈光华的玉人,怀抱一张焦尾古琴,隽如诗,美如画。
他还没起手,桑祈竟觉着,自己已经听到仙乐飘飘,在三人周围缭绕不绝了。见到顾平川,晏云之放下手中的琴席地而坐,抬手便起了一弦,并无一句多余的话语。随着他大气苍凉的琴声伴奏,执剑的男子亦起了一段剑舞,长发当风,飘逸如瀑,动作间隙,不忘一屈身,一仰头,灌下一樽酒。另一人则招招手唤顾平川过去,二人捧着酒坛说笑畅饮。
一曲终了,谁也没有提起告别这个话题。四人一同步履从容地往顾家马车驶去的方向走,抱琴的抱琴,提剑的提剑,拿酒的拿酒,牵马的牵马,谈笑饮酒。直到那满满一坛酒都喝完了,三个白衣男子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顾平川便也上了马,俯身深深行了一礼,绝尘而去。
依然,谁也没有说再见,没有说出任何一个悲伤的字眼。桑祈全程在后面跟着,看得有些傻眼。
那三人驻足片刻后,又谈着天往回走,仿佛才留意到她。抱酒坛的男子眯缝着凤眼,晃到她面前,疑惑地打量着她,蹙眉问:“这是何物?”
桑祈脸色一黑,嘴角抽搐,道:“我是人,不是物。”男子闻言一笑,打了个酒嗝儿,点头附和:“哦,原来是人,那有什么趣?”
言罢失望地摆手走了,走出去几步,似又想起来什么,回眸嬉笑道,“人,你有酒没有?”
桑祈默默无语,看晏云之在旁边似笑非笑。她刚想凑上去问问,这两个奇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忽闻一阵马蹄疾奔,回眸望去,只见艳阳当空下,刚刚远去的傲岸男子又披着一身金光,朝她策马而来。在她面前停下,勒住缰绳转了两圈。
青衫郎君几番欲言又止,本来不安定的心,惦念着回来问她一句“若有一日我功成名就归来,你愿不愿意考虑嫁给我”,但当着这么多人面,出口却最终只道,“归来之时,你我可还能继续做朋友?”
桑祈粲然一笑,郑重点头:“那是当然。”顾平川这才又一抱拳,转身去追家里的马车。桑祈听着马蹄远去,心里明白,这一次是真的不知何年再见了,突然觉得好笑,走过去问晏云之:“你使劲儿撮合了我和顾平川这么久,结果人家拍拍屁股走了,是不是挺失望?”
晏云之抱着琴,走得不快,闻言有些诧异地低头看她:“撮合?”“对啊,你不是挺想把我俩凑成一对儿,还苦心孤诣地背后做了不少文章吗?”
桑祈用把对方那点小伎俩都看穿了的得意神情,挑衅地看着他道。晏云之却平静自若地笑了,一点没有失望或尴尬的神色,也没说她的猜测是错是对,只道了一句:“晏某记得自己好像是司业,不是媒婆。”桑祈语塞。
走在前面的二人似乎嫌弃他俩太磨蹭,那个拿桑祈打趣的男子懒懒抬起胳膊,摇着手道:“喂,少安,再不快点,等会儿喝酒可不带你了。”
晏云之便不再理会桑祈,信步跟上。在他们原来站的地方,早有三驾马车恭候。车上装饰不一,有的顶上铺着兰花,有的不假藻饰只有纱幔飘飘,但无一例外都燃着熏香,薄雾袅袅,周围环绕着几个清秀婀娜的侍女。她认出了其中有玉树。方才便是这样的香雾仙从,让人有了如临仙境之感。
眼见他们各自上了马车准备出发,自己是继续跟呢,还是继续跟呢?桑祈犯了难。按说自己又不认识那两尊大神,还是识趣地别去打扰,各回各家的好。可是解决了顾平川的事,看人家正奔向光明的未来,她心情好呀。心情一好,就有些飘飘然,又有了兴致送荷包。
于是她想了又想,还是毫无自知之明地提着裙裾,快跑两步,跟在晏云之身后上了他的车,在对方思量的目光中,大大方方地道了句:“忘备车了,路太远,走不动,请司业送弟子一程。”
晏云之但笑不语,没赶她下去,也没说留,只半躺着靠在车上闭目养神。玉树便上前来,颇有眼力见儿地递了条薄毯,也给了桑祈一条。他的马车走在最前面,另外两辆紧随其后,进了城。街上熙熙攘攘,到处都是置办年货的群众,这么显眼的车辇招摇而过,自然引来不少围观惊叫。“快看,是严家三郎!”——这是一个兴奋地尖叫的姑娘。“真的,还有清玄君!”——这是另一个兴奋地高声尖叫的姑娘。“啊啊啊,连晏七也在!”——这是又一个差点激动得晕过去了的姑娘。桑祈脑海里蹦出一串问号,严家三郎和清玄君是何方神圣,为何有这么高的人气?正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已经有人化激动为行动,上前来投递鲜花瓜果了。晏云之向来有清名,不收礼物,因此朝他的马车丢来的基本都是花花草草,其中有不少扔进了车窗里,霎时遍室芝兰馨香。那个桃花仙一样的男子就比较倒霉了,被投递了好些梨子苹果。桑祈亲眼见着一个硕大的红苹果在空中抛出优美的弧度,径直从窗口掉了进去,只听一声闷响,八成是砸在了他身上,不由得掩嘴偷笑。而执剑的那位,大约是因为煞气颇重,隔着车辇都透了出来,没有姑娘敢靠近。在他的马车周围窃窃私语的,都是些年轻士子,话里话外,似是对他颇为敬重。
而有这三个光芒四射的大神坐镇,根本就没人留意到桑祈,她头一遭觉着自己竟如此渺小。
车队左拐右拐,来到一处渡头,早有画舫停在那里。桃花仙带头登船,其余二人也跟了上去。桑祈自然也轻轻一跃,不请自来。画舫驶离码头,世界恢复清静,她回顾着方才的热闹场面,还有些意犹未尽。
晏云之对她的到来无动于衷,执剑男子也清冷着眉眼不说话,只坐在船舷边,任画舫冰冷刺骨的湖水中随波逐流。
只有桃花仙起了几分兴致,含笑抬手闲闲剥着柑橘,问道:“人,你是谁?”“既说了是人,何必问是谁?”桑祈挑眉,狡黠道。“呵。”桃花仙声调便扬了扬,赞了声,“这丫头有趣。”接着转手去夺晏云之的茶杯,嗔道,“喝茶作甚?来来,再饮一杯。”“可不能喝多,万一被趁火打劫就不好了。”晏云之按下自己的茶杯不让他得逞,表情上可一点看不出害怕“被”趁火打劫的样子。桑祈恨不能一口血喷他脸上,就他这样的人,可能会被趁火打劫吗?桃花仙没如意,也不强求,去一边自顾自地喝起酒来。隆冬腊月,水面与其说清风送爽,不如说寒风刺骨,画舫又是露天的,桑祈坐了一会儿便觉有些冷,想来桃花仙之所以一直饮酒,也是为了驱寒。不知道晏云之和那执剑男是不是体质优过常人,她是怕吹出风寒来,便凑到桃花仙边上,也拿了一壶酒,默默喝着。
不知为何,三个男子都没有说话。桑祈作为自作主张跟来的不速之客,怕被人扔下船,也只好暂时不提荷包的事,一边把荷包握在手里把玩着,一边保持沉默。
波涛声中,执剑男抬手拍打着船舷,唱起了歌。古有豪士击节而歌,唱的是心中怅惘,吟一曲“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执剑男的长发如一行青荇在水波潋滟中招摇,没有管弦丝竹,琴瑟笙箫,只有木板撞击声为他伴奏。歌声沉郁顿挫,苍茫而洪亮,听得人也不由得被拉进歌者的情绪里,感受到一股亘古永存的悲怆。
桃花仙饮完杯中酒,和着他的歌声,挪动脚步,跳了一段舞。白衣飘飘,容貌熠熠,虽然看似处于醉醺醺的状态,舞步却没有半分阴柔之感,相反豪爽而大气。
桑祈觉得这歌、这舞,才是为顾平川送行的,随着洛水逆流直上,一路向北方而去。听着,看着,十分入境,不由得也跟着低声哼唱起来。
晏云之品茶静坐,默默斟满了面前的四个酒樽。执剑男唱罢,自然而然地一伸手,他便拿了一杯递过去。桃花仙也晃着脚步取了一杯。除了晏云之自己那杯,便还剩下一个杯子。
也正好还剩下桑祈一个人。她便也顺其自然地拿起那杯,和其他三人一起喝了,喝完才觉得好像哪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