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郎君何所思(7)
只见桃花仙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执剑男抛过来一个冷冰冰的白眼,晏云之则从容把杯子收了,于是反应过来,自己喝的那杯……应该是属于顾平川的,尴尬地咳了咳,解释道:“司业倒的茶,觉得不喝浪费。”
桃花仙扑哧一声笑了,执剑男还是目光不善,晏云之则“嗯”了一声。桑祈面上有点挂不住,瞪执剑男一眼,豁出去挺直腰板道:“我喝便喝了,你不满可以说出来,总翻白眼作甚?”“哈哈哈哈……”桃花仙又是一阵乐,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别介意,他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一直都是这样白眼相看。”“哦,真是多谢相告,听了觉得心里踏实了好多。”桑祈也学着执剑男的样子,白了他一眼,心道有这么安慰人的吗?执剑男唱完歌饮完酒,仿佛从头到尾都没看见她似的,跟其余二人聊起了天。
大意是说顾平川做的这个决定,他虽然支持,但心下也有隐忧,以为他走得不是好时机,眼下洛京正是缺人之际,漠北环境又凶险。
晏云之则表示,各人有各人的路,做朋友的不应该干预顾平川的选择。执剑男便叹了口气,又改口骂起了宋太傅,言辞比顾平川写的那犀利文章有过之无不及,点名道姓,一点没客气。
桑祈听着,虽有些不明就里,但应和点头点得很欢快。晏云之笑而不语,偶尔给他递杯茶去供他解渴,桃花仙则似乎不爱谈论政治,只顾喝酒。
骂了一会儿,好戏来了,河道上狭路相逢,对面遇着的不是别人家的画舫,正是宋家的。画舫上是桑祈那对死对头——宋落天和宋佳音兄妹,还有他们的几个兄弟姐妹。另有不少舞姬乐师,丝竹喧哗,好不热闹。
远远地,宋佳音便看见了她,暗暗一笑,让船工把船凑了过去。河道本不宽,宋家画舫又大,两船并排挨着,桨施展不开,为了安全起见,都停了下来。
宋佳音走到船舷边,居高临下地跟她打招呼,笑道:“这么巧,阿祈也在游船。”言罢好似才看到另外几人似的,故作惊讶后,俯身跟船上三位白衣公子见了礼,“少安兄、严三郎、清玄君,不知诸位在此,失礼了。”
她说着又顾盼婉转,叹了声:“早知阿祈有人缘,与诸多才子私交甚好。眼下顾平川刚走,便有如此多名士陪伴解闷,阿祈好福气呀。”语气里不是酸味儿,而是嘲讽。
桑祈抬眸,举杯笑道:“若是羡慕,你也来呀。”这……这女子怎么如此不知好歹,宋佳音又觉眼前一黑,气血上涌,无言以对。只听那长发不羁的男子冷哼一声,不屑道:“此等龌龊之人,可莫脏了我的船。”
桑祈看宋家画舫一船人的脸色都变了变,不由得扭头低笑。宋佳音银牙紧咬,本性暴露,还嘴讥诮:“都说严三郎敢说敢做,直爽磊落,是个风流真名士,不承想,眼力却是不济,也不知这船上船下哪个才龌龊。”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桑祈。
桑祈常有与男子交往过密的名声在外,早习惯了,喝着酒,一脸平静地看着她,还有意伸过酒樽去碰了碰桃花仙的酒樽。这些小动作赤裸裸地落在宋佳音眼里,自然也被严三郎看见了,朝宋佳音嘲讽一笑,道:“自然是你,心思肮脏,和你们宋家家长一样。”
宋佳音气得直绞手绢。严三郎不愿再搭理她,也上前喝酒去了。
妹子受欺负,宋落天当然坐不住,晃悠着来助阵,也假装惊讶道:“这不是严三郎和晏司业吗?哟,真巧真巧,不如到宋某船上一坐,一同叙叙?”
宋家兄妹表面虚伪,严三郎可懒得做作,这回头都没回,假装没听见,让宋落天碰了一鼻子灰,很是下不来台。
桃花仙在旁边醉眼微醺地笑,凑近桑祈道:“前日此人弹劾宋太傅,反被皇上说了,如今正在气头上,宋家人还偏来招惹,你说有趣不有趣?”
敢情是私仇……桑祈刚这么想,便见桃花仙好像这回真的喝多了,竟头一偏,身子一栽,倒在她腿上睡着了。这下她全身都僵了僵,手抬起来,又放下,面露尴尬之色,不晓得是该把他推开好,还是大方点假装自己就是个枕头让人家好好躺着好。虽然对方是个性子坦荡的人,此情此景应只是巧合,绝无什么猥琐之意,可眼下的情境,她却担心落在宋落天眼里,又不知会传出什么绯闻去。
桑祈思忖之间,将求助的视线投向晏云之,见晏云之品着茶,淡然而坐,微微朝她摇了摇头,也就安心了,大方地自己该干吗干吗,不管腿上多长了个脑袋。
一直少言寡语的晏云之,恰到好处地抬眸,清冷的视线向宋家二人看去,淡淡笑道:“既知自己是小人,便莫以己度人,污了旁人的耳吧。”言罢一拂袖,嗓音如江面清风,流畅清亮,唤了声,“行船。”
船夫便一弄桨,技巧娴熟地错开宋家大画舫,从狭窄水道中,贴着河岸擦过,荡漾着涟漪,快速潇洒远去了。
严三郎头也不回,长发飘飘,扬手高声呼了句:“回去记得让宋太傅好好过个年,告诉他,严某明年再同他一战,不死不休!”气焰疏狂,回荡在桨声江风里。
小型画舫轻盈灵巧,一路绕行,进了朝闻巷水路,行至尽头,从连通花园的河道径直驶入晏府后门,在晏府中的私湖里停了下来。湖中小筑,有供人上下的泊船码头。严三郎先脚步轻松迈了下去,桃花仙却还没醒。
桑祈长叹一口气,扯着他的耳朵,酝酿一番情绪,清清嗓子喊道:“起床了!”桃花仙翻了个身……继续沉睡。桑祈腿都麻了,忍无可忍,猛地在他背上推了一下。他这才疼得闷哼一声,蹙眉悠悠醒转,拂落一路落到自己衣襟上的花瓣,半眯着眼笑道:“到了?”言罢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感慨道,“睡得挺好。”
“有人肉靠垫,睡得当然好。”桑祈咬牙暗骂一句,腿早就僵了,想起却起不来。
那边厢倒是没事儿人似的,优哉游哉下了船,登上湖心小筑,跟严三郎勾肩搭背地往岸上走去。桑祈幽怨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半晌才缓过来。幸好晏云之在渡口稍作停留,教她不致迷路。
而她直到后来回家,问了莲翩关于严家三郎和清玄君的事情,才知道今儿自己认识了两个怎样不得了的人物。彼时莲翩大呼小叫地嘶吼:“小姐,你这半年多在洛京算是白混了!居然连长歌当哭的严三郎和迎鹤为妻的清玄君都不认识。”吼完又扯着她,非要她讲讲清玄君到底长什么模样。
桑祈回忆了半天,只记得那个枕在自己腿上一股酒味儿的头。
心目中谪仙一般的人儿被如此形容,莲翩对自家小姐的审美能力失望得哭天抢地。
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不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桑祈蹙眉打量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激动,只将“妻”字听了进去,反问:“那成天宿醉不醒、放浪形骸的哥们儿,竟然有妻室了?”
“并没有。”莲翩一听,立刻反驳,从失望中奋起,收拾好情绪,正色道,“却说当年清玄君年纪也不小了,有阵子家里非对他逼婚。清玄君二话不说,次日便给自己养的仙鹤披上盖头,穿上喜服,拉着它拜了堂。气得父亲当场犯了咳喘症,两个郎中抢救半天才给救回来。”
桑祈想象了一下,只觉得那画面太美,不忍直视,乐得眼泪都要出来了,问:“后来呢?”
“后来闹到皇帝那儿去,皇帝竟然觉得挺有意思,认同了这门亲事。”莲翩说着,一脸惋惜道,“从此清玄君雅士之名更盛,可再没姑娘能惦记他了。”
桑祈品着这番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他还是有妻室。”“……非要这么说倒是也没错。”莲翩抿着唇,很不乐意承认这一点似的。便听桑祈伤感道:“难为那鹤了。”
“……”而后严家三郎的故事,桑祈费了好大劲儿,哄了好半天才从莲翩嘴里套出来。
方知此严非彼闫,他和闫琰并非同宗,而是来自旧都临安的世族。据说原本是巫术世家,把持着历朝历代的礼仪祭祀。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大燕前朝、再前朝,直到史料语焉不详的年代。
可惜大燕最近一百多年来崇尚修道,巫术不行,严氏族人现在的地位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只享受着民间的崇高声誉,在朝堂上谋个闲差。只有极少部分人还以国祚命脉守护者的身份要求自己,比如三郎严桦。
所以,他活得高尚,却也艰苦。他曾慨叹于世道污浊混沌,悲怒交加,一路狂奔到山水穷尽处,放声豪歌,令天地怆然,神鬼闻之恸哭。
小年夜的雪又开始下了,天地间一片肃穆纯净的白。桑祈凝视着亮如白昼的窗外,好奇当年他所悲所怒,都是为了什么呢,也好奇与这二人私交不浅的晏云之,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雪越来越大,视线愈发朦胧,她觉得自己认识他愈久,便愈看不透他了。但有一点,她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觉得晏云之不收荷包,只是存了心地戏弄她,等过了年,到正月十四的时候,他便会收,也会答应自己一起去上元节灯会。
于是,国子监年前最后一日上学的时候,桑祈和其他弟子一样,逐一给博士、司业、祭酒行过稽首之礼后,踏踏实实地回家了,并没有特别去打扰晏云之。整个休沐期间,该吃吃,该玩玩,该练武练武,让自己好好过了个年。
到了初八,文武百官的休沐期结束,国子监也该复课了,才觉时光一晃而过,自己还没有乐呵够,伸了半天懒腰,才被莲翩从床上拉扯起来。
桑祈梳洗更衣都是浑浑噩噩,一去给父亲见礼便精神了。只见桑巍没在书房里,竟坐在院中,正同卓文远下棋,看上去二人还聊得十分投机。
卓文远见她出来,还笑眯眯地招招手,示意她过去,好像自己才是这宅子的主人似的,边笑,边看似漫不经心地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桑巍则压根没注意到爱女,全神贯注盯着棋盘,突然猛地一拍大腿,粗声喝道:“臭小子,又输你一步。老夫不服,再来再来!”
跟一个晚辈斤斤计较……像什么话嘛,桑祈微微蹙眉,凑了过去,嗔道:“父亲。”
桑巍这才发现她,豪迈地一挥手,道:“闺女,别急,让爹再跟他杀一盘,绝对逆转败局。”
桑祈无奈叹气,按下卓文远要拿棋子的手,拉着就走,道了句:“时候不早了,该上朝的上朝,该上学的上学,都赶紧散了吧。”
卓文远只得连连道歉,回身朝桑巍拱手道:“晚辈放学再来。”桑祈拖着他走了老远才甩开,拍拍袖子道:“来个头,你这到底是在作甚?”卓文远步态恢复正常,还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狐狸似的勾唇道:“如你所见,陪桑公下棋。”“啊呸。”桑祈白了他一眼,“我怎么觉着是存了心上门套近乎呢。”他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两个桃核在手上把玩着,桃花眼弯弯,天生一股风流,此刻全在眉梢,不置可否道:“怎么办,你这儿这么难以攻克,我只好另辟蹊径,从你父亲那儿入手。”
桑祈觉得跟他没话可说了,真想攻克,也不找个靠谱的方式,找她爹下棋有何用,也太不了解她了。她根本不想就此问题继续探讨下去,自顾自继续往前走。
不料他却紧追不放,凑上来抬手用折扇抵了抵她腰间挂的荷包,问道:“这是要送晏司业的那个?”
桑祈点点头,为了随时找机会送,她已经养成了把它挂在身上的习惯。“我看看。”卓文远伸手道。
桑祈便听话地将其解下来,递了过去。卓文远收了桃核,捏着荷包端详一会儿,挑眉道:“气味不错,我收下了。”说着就要往自己怀里揣。桑祈一听,这可不行,荷包里面可有赌约的证物,被人抢走了算怎么回事,抬手便要去夺。
卓文远仿佛打定主意跟她嬉闹,左闪右躲,不让她碰到。桑祈试了几次,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抢不回来!看着卓文远随意扭来扭去的动作,不由得心底一凉,是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疏于练习了吗?这武功水平,都不如游手好闲的卓文远了……她在这一点上最容不得输,自是又羞又恼,也不想抢什么荷包了,愤愤地一拂袖,转身就走。想着给他就给他吧,反正若晏云之不答应上元节赏灯之邀,荷包送出去了也没用。若是答应了,到时候一现身,自然也就没人理会荷包。
这样想着,她便丢下卓文远,自己先去了国子监。之后的几天,卓文远总是阴魂不散地在桑府出现。桑祈明明看着眼烦,却没有理由赶他——因为人家又不是来找她,而是找她父亲的。每每只能迎上他狡黠精明的笑眼,不屑地朝他做个鬼脸,练她自己的武功去。桑祈因着受了刺激,最近格外拼,又专门放了莲翩的假,让擅长打探消息的她再去多寻找些关于那老者的蛛丝马迹。
就这样,一直到了上元节前一天。洛京各家各户的公子小姐,都对第二天晚上的结果翘首以待,不乏有人激动得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