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郎君何所思(5)
他个子很高,一压上来,桑祈顿觉天黑了一块儿,连阳光都照不过来。面前的男子一身酒气,抓着她皓腕的手颤抖却有力。
顾平川薄唇勾起,往日英朗的面容,染上几许酡红后,此时此刻竟显出几分邪魅,单手捏住桑祈的下巴,俯身盯着她的眼眸,仿佛要把她看出一个洞来,声线低沉而嘶哑,压抑着盛怒道:“为什么看不起我,嗯?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那些犯过错的是他们,不是我!我命应由我不由天!这不公平!”
“你先冷静一下。”桑祈扯了扯他的胳膊,蹙眉道。可对方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此时又用上了十足的力道,这一下竟纹丝不动。顾平川捏着她光滑如瓷、水润盈透的面颊,眼里尽是嘲弄,冷笑一声,自顾自继续道:“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尸位素餐之人。门第出身,有什么用?空有祖上积德,便可经世治国了?我顾家德行败坏,不尊孝道……呵呵,这一个个高门大院里,又有几家是干净的?又有几人不肮脏!”
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狠狠压向她,一探身,便朝她的柔唇咬了下来,就好像这便是整个大燕门阀政治的代表,他要张开自己愤怒的利齿,生生将其撕扯个干净。
然而,就在顾平川的双唇马上就要碰到自己的一瞬间,桑祈身子敏捷地一缩,利用自己相对娇小身体柔软的优势,出其不意在他肋下狠狠打了一拳后,趁他闷哼吃痛,闪身从他的怀抱里钻了出去,而后二话不说,回手就是一巴掌。
这一下干净利落,并使出了十成力量,顾平川脸上当即留下了五个清晰的指痕,被打得耳朵嗡嗡作响。他皱着眉头,向后一跌,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脸。
桑祈也退后两步,与他拉开些距离,一边整理被弄乱的衣裳,一边平静地看着他道:“晏司业对我说,你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的时候,我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现在我明白哪里别扭了。对,顾平川,你是不需要同情,因为你根本不值得,你命该如此。”
“一派胡言!”顾平川面色如纸,愤怒道,“论才学,洛京有几人能超越我;论品格,我从小就以一个圣人的标准对自己严格要求,甚至达到了苛刻的地步,又有几人能及?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们?”
他像一头挣扎已久的笼中困兽,悲愤交加,歇斯底里。桑祈却一脸冷漠:“起初看你的文章,我也觉得你确是大燕难得的青年才俊,后来才明白,你只是生气。只是一味地怨天尤人,控诉这世界对你的不公,想把愤怒都发泄出来而已。你并非什么胸怀苍生、心系天下之辈,只是个对自己的命运都无能为力、自暴自弃、只想着依附别人、贪图捷径的懦夫。”
她说完这句,将衣服和头发都理好了,既没发火,也没叫嚷,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里还带着几分怜悯,道:“白日里,宋落天跟你说话的时候我就在窗外,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楚。我觉得你非但不值得同情,相反还很欠揍。”
桑祈言罢转身施施然离去,丢下一句总结的话语:“顾平川,我桑家的男儿,即使落在敌人手里,受尽百般摧残,也要死得顶天立地,是真正的男子汉。你,连入赘都不配。”
顾平川全身一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呆呆地看着那一袭骄傲的红色长袍飘然离去,久久一动不动。终于在她彻底消失在视线后,他自嘲地苦笑一声,拿起给她倒的那杯酒喝了下去。
第二天,桑祈没见到顾平川来。第三天也没有。
第四天,她有点坐不住了,时常会想,那天自己说得是不是有点过火,这家伙不会一个想不开,投河自尽了吧?虽说觉得不是自己的错,但要是事情闹得太大,还是多少有些良心不安,于是她偷偷来到晏云之处,想打听打听顾平川的消息。谁知一进门,便看见那日亲眼见宋落天递给顾平川的纸包,正安安静静地躺在晏云之的书桌上。
“这……”她眉心一蹙,有些不懂了。晏云之本在写字,闻声抬头看她一眼,反问:“怎么?”“我不明白。”桑祈边说边摇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晏云之想是明白她来的目的,却并没有解释纸包的事,只语气淡淡地道:“顾平川病了,前日练了一夜剑,许是出汗,染了风寒,正在家休养。”桑祈还是蹙眉摇头,继续道:“我不明白。”晏云之低头继续写字,微微笑了笑,意有所指道:“你应该明白。”从他这里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桑祈恍恍惚惚地出了门,一边往教室走着,一边做出一个决定——亲自到顾府去看一看。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卓文远说了个大概后,卓文远放心不下,非要跟她一起去。
想起顾府那气氛,有个人陪着也好,桑祈也就没拒绝。二人准备了一些药物补品后,一同来到了顾家。
见顾母整个人又瘦了一圈,桑祈有点内疚,说了几句话,才留卓文远一个人帮忙照顾顾母,自己跑到了顾平川那儿去。
他年仅八岁的弟弟很懂事,帮着母亲照顾兄长,见有客人来,施过礼乖巧退下。房中只剩二人,顾平川烧得有点厉害,全身酸痛无力,不方便起身见客,只挂了帘子,躺在榻上。
“你……这又是何必呢?”桑祈看前几日还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大病一场,看上去十分憔悴,不由得唏嘘慨叹。
隔着帘帐,那头的顾平川眼眸微动,没有说话。“那天我刺激到你了,所以才发奋图强的?”桑祈自顾自地说着,语气很无奈,“可也不是这么个争气法啊,你读了那么多书,还不知道有个道理叫过犹不及?”“用在这里不太合适,顾某这种情况应该叫矫枉过正。”顾平川的声音低低地从帘帐后传来,听上去有些虚弱无力,却还是坚持纠正道。还能有力气说话,看来烧得不算严重,桑祈也就松了口气,耸耸肩,有些羞愧地道:“我没想到那包药粉你并未使用。”顾平川沉默少顷,才嘶哑地叹了一声:“怎么可能用……但那天确是我失态了,本想着病好一些后便亲自登门负荆请罪,没想到你还能来看我。”
围绕着这个邪恶药粉的话题聊下去,实在有些尴尬,桑祈轻咳一声,决定换个话题,一边看着他书桌上的书,一边道:“其实呀,我知道你讨厌宋落天,也讨厌我。你觉得我们这些人,一出生就高高在上,一帆风顺,理解不了你的心情。”
帘帐后的顾平川又沉默着不说话。她觉得自己猜对了,便笑了笑,继续道:“也的确,我没有经历过你承受的那些痛苦。但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题。我的地位是我的幸运,也是不幸。有多少人因之敬畏我,就有多少人看不起我,以为我只是个身居高位的花瓶。”
桑祈拨弄着他毛笔上的狼毫,细数道:“说我骄傲啊,说我仗势欺人啊,说我蛮横跋扈啊,说我目中无人啊……各种说法都有。”她边说边乐,“其实我也有很多无可奈何,也不喜欢自己现在的位置。但是,抱怨和愤怒都不能解决问题,面对当前的处境,不畏惧它,也不向它屈服。恪守内心,并且踏踏实实地努力,才是改变的出路。说句你可能会觉得我很矫情的话,世人都羡慕我是大司马的独女,可我自己并不开心。我不想每个人看到的都是这个身份,而不是背后的我。所以,我也一直在努力啊。”桑祈一提到这个事儿,就想起那没有着落的拜师之路,免不了叹气,诚恳地道,“我过得也挺艰难。”
顾平川听着听着,虽然眉头依然蹙着,却长睫微眨,若有所动。桑祈唠叨了好一会儿,觉得该说的也说差不多了,便痛快起身道:“啰唆这么多,打扰你休息了吧?我就先回去了。你好生养着,药和补品别省,按时吃,回头我会再叫人送来。”
顾平川一听这句,也立刻跟着起了身,引发一通剧烈咳嗽,刚想说什么,马上又被桑祈出言制止:“别拒绝啊,这可不是什么施舍恩惠,只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罢了。你若当我是朋友就收下,如不然,我就认为你是打定主意生我的气了。”
顾平川动作僵了僵,良久后终于又躺了回去,轻叹了声:“拿你没办法。”桑祈这才放心,欢快离去。卓文远不愧号称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跟顾母都能聊得开心,走出顾府后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戏谑道:“我还以为你不准备出来了。”桑祈白了他一眼,嗔道:“你以为是你去见红粉知己啊?”卓文远摇着扇,姿态风流,笑而不语。走到巷口的时候,他邀请她到府上坐坐,说什么府上的厨子最近新学了几样点心,应该合她的口味。桑祈却令他颇感意外地拒绝了,道自己还有事,同他作别,又辗转回了国子监,往晏云之的房间去,发现他果然还没走。
她半倚在门上,抱臂往桌上看,没再见到那个纸包,想来已经是被他处理掉了,于是把玩着发梢,问出了心底的好奇:“你并不是管闲事的人,为何三番五次帮他?”
晏云之侧过身,看她一眼,反问:“帮谁?”
“顾平川啊。”桑祈无奈,明知故问嘛,不然还有谁?不料白衣翩翩的司业淡然一笑,道:“是吗,晏某怎么觉得,自己是在帮你呢?帮你学会如何看清一个人的内在,而不被表象蒙蔽。”
言罢不紧不慢地收拾着东西,补充道,“另外也确实觉得他是个不可埋没的人才。”
桑祈耸了耸肩,遗憾道:“可惜我帮不上什么忙。”
“未必。”晏云之笑道,“或许你已经帮过了。”
“那,既然你要帮我,不如好人做到底……”桑祈一听,自觉眼前是个机会,习惯性地顺杆子爬了上去。话还没说完,又听他道:“荷包是另一码事。”桑祈只得再次悻悻地住了嘴。
没过多久,顾平川在桑祈的帮助下恢复了健康,又回到国子监。这些日子来,他躺在病榻上,想了很多,也换了一种角度重新审视这个自己从前也认为不过是个因着姓氏逞威风的女子。
结果发现,桑祈果然和他以为的不一样。比如昔日看她散漫慵懒,做什么事情态度都好像漫不经心似的,以为她是那种家世甚好、从来没有烦恼、未曾对未来有过半分担忧的庸俗女子,而今仔细观察才发现,其实她每件事情都老老实实地按博士的吩咐做了,并不是故意偷懒,只是这些事对于她来说,没有那么重要。她漫不经心的背后,其实有着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心中时时铭记的方向。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她明亮的双眸中时时有疲惫的血丝,或眼眶周围隐约显出倦怠的青黑,手指上也不时会有新磨出的薄茧,再怎么用上好的滋润脂膏掩饰也是徒劳。
想来她之所以时常打盹,也并非都是因为课业无聊,有那么几层原因,是晚上做了什么事情太过劳累,精神实在不济吧。比如,他曾经鄙夷的舞刀弄剑。那么,她非但没有对自己的努力付出引以为傲,夸为谈资,只是觉得这是一件自己应该做的,非常正常的事情,并且还能分出心思来,按部就班地把在国子监的表面功夫做好,是不是说明,她也并非众人传言的那样跋扈张扬、目中无人,相反,竟然意外地很乖顺,很尊敬他人呢?
她说过,她并不喜欢自己现在的处境,包括来国子监这件事也并非所愿,只是为了完成必须完成的承诺。可是的确如她那日所说的一样,她不会一味地去抱怨周遭的环境,而是无论身在何地,都接受它,活在当下,做好该做的事,安静等待时机。
眼前这个女子,意外地能屈能伸,适应能力极强。她脸上时常是平淡从容,或带着笑意的,即使自己并不喜欢国子监,也明知道自己在国子监不受欢迎,仍未因此对自身的存在产生半分怀疑与犹豫,始终不为他人的议论所左右。甚至,数次被晏云之拒绝的时候,也不恼怒不埋怨,只是稍微略显失落那么一会儿后,便又重新整顿旗鼓,下次再战。
他看着追着送荷包和冷淡地拒收的俩人,一时有些出神,没注意到什么时候,那明丽夺目的少女发现了他,正在远远地招手同他打招呼。
顾平川微微一怔,颔首回了一礼。桑祈扔下软硬不吃的晏云之朝他跑来,笑眯眯道:“病好利索了?”“嗯。”顾平川再拜,答道,“多亏桑二小姐的帮助。”“朋友嘛,何必言谢?”桑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复又神神秘秘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桑祈说着出了国子监,一路带着他出城,来到了郊外的一处水潭边。四周打量一会儿后,她在水潭边寻了一处草地坐了下来,舒展着筋骨,道:“你看,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练武找师父的地方。近两个月,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来守株待兔,风雨无阻。可惜啊,还是没找到那位老者。”
她耸了耸肩,抚摸着从马车上带下来的长枪,想起在这儿碰见晏云之的场景,又笑道:“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慢慢来,总会好的。”说着拎起枪,在顾平川面前表演了一段完整的桑氏枪法,末了气喘吁吁地挑眉问,“怎么样?”
顾平川淡笑着,轻轻拊了几下掌,道:“很棒。”他心里明白,桑祈之所以带他来,还是对他心理的阴霾放心不下,怕他不相信自己之前说的话,想让他亲眼看见自己努力的一面。可她并不知,他从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的真诚坦荡中,早便信了。
桑祈又变戏法似的从马车上拎出两个牛皮水囊来,递给他一个,自己也灌了一大口,在草地上躺了下来,发着呆望天。
顾平川一打开塞口,就闻到一股醉人的酒香,嘴角不由得浮现了一丝笑意,沉吟半晌后,才轻轻小酌了一口。
太阳正在落山,毫不吝啬地洒落最后的余晖,天地间一片漫金流碧,两个人一个躺着一个坐着,良久都没有说话。喝光水囊里的酒后,顾平川先开了口:“在下年前便会离开洛京。这大概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你一起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