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郎君何所思(4)
“你平日看到的顾平川,和在书中看到的顾平川,每个都不完整。就像每一个人眼中的顾平川都不一样,只是因为每个人关注的重点不同,接收到的内容自然也不同。晏某不敢说自己认识的就是真正的顾平川,但想来与你见解有异。你想不想看看,晏某眼中的顾平川是什么样?”
面前的司业循循善诱,桑祈明知道这是个为自己准备好的坑,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抿唇道:“想。”
“不过,”等她喝完茶,晏云之披了衣服同她一起往外走时,桑祈才想起来质问,“你都肯教玉树练武,怎么就不肯教我?”
晏云之诧异地看她一眼:“玉树小时体弱多病,你也是?”“……”桑祈这刚兴致勃勃地准备撸胳膊挽袖子在言论上与其大战一场,又被他一句话噎回去了,还没开打便丢盔弃甲,只得哼着小调,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天。晏云之让家仆驾了马车,带着她一起去了顾平川家里。桑祈从前对顾家几乎一无所知,一去才发现,顾家竟然像她桑家一样人丁稀薄,并远比她家门庭冷落。大门上的漆,已是斑驳脱落,黯然面对主人的辉煌不再。晏云之适时对她解释了一番顾家的没落。在顾平川太祖父那辈,顾家还是很昌盛的,可昌盛的代价就如同当年独大一时的桑家一样,被皇室所忌惮。也不知是不是有人蓄意栽赃,总之某一日,朝堂上突然就冒出来顾氏族人私吞漕利、中饱私囊的弹劾。惹得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竟连带着牵扯出许多顾家在朝中的丑闻。由于当中的诸多细节追责不清,顾氏家族内部先乱了阵脚。父子猜忌,兄弟阋墙,每一房都想把罪责推给别人,洗清自己。如若不反击,就有可能被其他人以为好欺负,踩成替罪羊。
在这种趋势下,整个顾府乌烟瘴气,人人自危。当时的家主急怒攻心,斥责晚辈无能,竟然大声哭号着对不起列祖列宗,没管好这个家,轰轰烈烈地当着众人的面自裁以谢罪了。
于是顾府中人又被扣上了不孝的罪名。贪污事小,失德却事大,从此顾家在格外重视士人名节、家族风气的大燕,一蹶不振,再没有了翻身的可能。名义上虽是上层士族,却已经两代人仕途不畅,谋不到什么像样的官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庞大家业逐渐败落倾颓。
“所以,顾平川空有抱负,却没有施展的机会,才急于与我联姻?”桑祈听完晏云之的提点,有如醍醐灌顶。
晏云之轻轻点了点头。若说这是命运,对顾平川来说,着实有失公平。毕竟错又不是他犯的,却要这样平白受连累,桑祈想想,要是自己的确也要生气,也要不乐意。可这也不能成为他破罐子破摔、连入赘这种气节全无的话都说得出来的理由吧?她拧着秀眉,继续看晏云之,想从他那里寻找答案。
晏云之笑了笑,道:“别急,我们先到顾府上坐坐。”看起来,他似乎是顾府的熟客,家仆拿着晏家的牌子去通报后不多时,顾府的管家便亲自出门相迎,大约是因为上了年纪,躬身时有些颤抖,但还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对晏云之恭敬地道了句:“晏公子,请。”
晏云之微微颔首当作回礼,带着桑祈进了门。顾府的没落,并非万丈高楼轰然倒塌,而是一步步从高贵跌落到式微,外壳仍然撑着庞大的支架,依稀可见当年雄风,内部却在不断衰败,逐渐中空。角落里的杂草,看似有时日顾不上打扫了。顾平川出身二房,父亲病逝数月,家中只有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晏云之和桑祈拜访顾母的时候,顾平川还在国子监没回来,顾母一头雾水地替儿子接待二人,命人备上点心说话。厅堂里绝称不上简陋,但装饰简单,风格素雅,也没什么看头,桑祈的视线便专注在顾母身上。发现顾母乃是典型的洛京式美人,面若梨花,眼含春水,腰肢不盈一握,走起路来柔若无骨,而且……弱得有点过分,衣衫下瘦得仿佛只剩下了枯骨,一咳嗽起来,整个人随时都要散架似的。
桑祈正想着,只见顾母紧紧攥着手帕,掩嘴又是一通咳嗽,咳得桑祈离她不近都能听到其胸腔空洞的轰鸣声。身边的丫鬟又是给她捶背,又是给她递水,半晌才帮她缓过来。
顾母无力地朝客人笑笑,满怀歉意道:“抱恙多时,实在失礼。”晏云之早就知道这种情况,来时便备了些药品当作见面礼,这会儿派人送上,却遭到了顾母的婉拒。
“郎君好意,妾身感激不尽,却是万万不敢再收。”顾母无奈地笑笑,“上次您送的山参,妾身私自受了,被川儿知道后,又发了好大脾气……您别介意,倒不是怪您,您自然一片好心,只是他那个孩子啊,性子太要强,也太倔。”
说起自己的长子,做母亲的眼中含满又怜又爱的水光,同时好奇地看了一眼没见过的桑祈,疑道:“这位姑娘是?”
桑祈忙自我介绍,解释道只是作为同窗,见顾平川最近情绪不太好,来府上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在门口凑巧碰到司业而已。
顾母闻言点了点头,感激道:“能有同窗关心他,川儿一定很高兴。”说着说着竟然好像要哭出来了,一时激动,便不由得多啰唆了几句,感慨儿子最近压力很大,每日要操劳学业,回来后要亲自服侍她,还得帮她出面解决许多难题……但桑祈再问什么样的难题,她又只是摇头叹气,不肯细说了。想来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问,桑祈便识趣地闭了嘴。说会儿话的工夫,院外突然传来争吵声。桑祈暗暗蹙眉,想着这都是哪里找来的家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主人在会客还这般大吵大嚷。然而再看顾母和她身边的大丫鬟,竟似早习以为常一般,只是面色尴尬地蹙了蹙眉。
“你去看看,他们说什么,便应了吧。”顾母惨白着脸,啜了口茶道。“这……”丫鬟一听,立刻犯了愁,想说劝几句,却被主人摇摇头打断,摆手轻叹,“去吧,在贵客面前,莫要闹得不好看。”“是。”丫鬟这才抿着唇应下,退了出去。桑祈多了个心眼儿,格外留意外面的动静,隐隐约约听到只言片语。想是别的房欺负二房孤儿寡母,便向顾母施压,克扣了什么本该属于二房的东西,二房的小丫鬟气不过才跟人家顶嘴的,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在外因为家族丑闻不受待见,在家还要遭受同族欺凌。来之前桑祈万万没有想到,顾平川的处境竟是这般艰难。
顾母那边又在满怀歉意地说着见笑,晏云之大约觉得桑祈也将情况了解得差不多了,不想再让顾母尴尬,便礼貌地起身告辞,临行前嘱咐了顾母要多休息,有他能帮上忙的尽管开口。
而后二人往外走的路上,桑祈感慨良多,皱着眉头一通叹气,见晏云之却是表情平静,没什么反应,不由得疑惑道:“你不觉得顾母很可怜吗?”晏云之转过头来,步伐从容,清清冷冷的视线看着她,声线极其平静道:“人间事,多如此。”桑祈语塞,看他刚才的好意,再看这时的表情,真不知道该说他是看透沧桑,还是冷血无情,又叹息一声。晏云之淡笑,理了理衣袖道:“桑祈,为师今日教你一课,你且记着,无论是顾母还是平川,他们最不需要的便是同情。”桑祈品着这句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回了家。与此同时,在宋家大宅里,也有一个人在蹙眉踱步。宋佳音最近也是心烦不已,虽说她一直觉得自己年纪还小,应该在父母身边多受几年宠爱,不急着嫁人,可事实上岁月不饶人,夏日里她都已经及笄了。婚嫁之事,自然也就被提上了议程,早年她嫌弃这个看不上那个,不愿挑选,如今被家里逼得烦不胜烦,迫切需要做点什么大快人心的事儿高兴高兴。
这不,今儿就听兄长宋落天说到了顾平川在追求桑祈一事。对洛京的各大家族知根知底的她,可比桑祈了解顾平川多了,一听说便乐不可支,连连追问兄长:“那这俩人可成了?”
宋落天拿起一颗花生,高高抛起,用嘴接住,玩味道:“当然没,桑氏那种飞扬跋扈的性子能看上谁?我听说啊,她可是把顾平川欺负得够呛。”
宋佳音亲自给他剥了个花生,嘟嘴道:“那可不好玩,要我说,他们俩挺合适的。一个不受欢迎的刁蛮小姐,一个不被待见的落魄公子,哈哈哈……想想就有意思。”
宋落天耸耸肩,不置可否。他对顾平川,除了听说长得十分英俊,年少时就是个神童,就没什么印象了。
宋佳音喝着热茶,眯着眼睛想了想,突然计上心来,推了推兄长,娇笑道:“要我看,那顾平川许是没什么能打动姑娘芳心的伎俩,而在这方面,你又恰好是个高手……不如,你去帮他一帮?”
宋落天不明白,懒懒地晒着太阳问:“为何要出这份力?”宋佳音一副嫌弃自家兄长没脑子的表情,嗔道:“你想呀,若是他能讨得桑祈欢心,娶了那泼妇,桑氏岂不成了洛京的大笑话?若是俩人没成,我们也可放出话去称她嫌弃顾家家世不好,从前说什么婚事自己做主,不图对方家业,只求为人称心之类的言论,不就成了自个儿打脸?”
宋落天细细琢磨着,觉得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再加上是亲妹子的要求,别说让他帮顾平川追求桑祈了,就是让他帮忙追嫦娥也得去啊,于是大手一挥,痛快道:“好,我明天就去。”
就这样,第二天,宋落天便又难得一见地出现在国子监,暗暗在教室中寻觅一番,留意到了顾平川。
昨天回家得知大伯那房的人又欺负上门的顾平川,此时此刻显得十分气闷。自己夜里要上门去说理,却被母亲哭着拦住,说什么君子志不在此,不可因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与长辈顶撞,否则传出去,他未来的仕途就完了。
那该如何?他堂堂一个七尺男儿,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和幼弟受苦,自己却有口不能言吗?他本该撑起这个家。反正本来也没什么仕途可言,何不干脆完得彻底!
原本父亲去世后,走投无路的他,指望着能依靠桑家获取助力,没想到那桑祈如此难缠,自己又实在放不下身段……顾平川越想越恨,握着书册的手指紧了紧,险些把无辜的书页揉成一团。
宋落天瞅准时机,摇着扇凑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来。顾平川察觉,抬头看了一眼,见来人是他,表情说不出的厌恶。宋落天自觉高贵,看不上他家境清贫;他也自觉高贵,看不上宋落天的纨绔。互相都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两个人相对而坐,气氛很是微妙,还是别有用心的宋落天轻咳一声,率先打破僵局,道了句:“顾兄……近来可好?”
没话找话,来者不善,顾平川冷冷看他一眼,敷衍道:“尚可,宋兄也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宋落天嘿嘿一笑,趁四下无人注意,凑近了些,神神秘秘地道,“宋某听闻,顾兄为女子之事所扰,实在叹惋。以顾兄的才学仪表,如何不是洛京万千少女春闺梦里人的典范?可是这女子啊,矜持,假正经,不太吃君子风范那套。表面越是倔,内心就越渴望被强势的男子征服。”他说着,偷偷从袖口拿出一个纸包,放到了顾平川桌上,压低声音道,“愚弟不才,但愿此物,能助顾兄一臂之力。”说完若无其事地起身拍拍屁股走人,走的速度还挺快,好像跟顾平川说话这种有损身价的事做多了,整个人都会不好似的。
顾平川清正优雅的长眉此刻紧蹙,瞟了一眼桌上的东西。他虽从不参与贵族中的玩乐,但对于当中玄机也知晓一二,从纸包中露出来的一点点暧昧的粉色细末,便不难判断出此物用途。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它,暗暗握紧拳,眼底起了一阵风暴。
不久之后,桑祈听说顾平川邀自己到谢雪亭小叙的时候,正和卓文远商量晚上去哪儿吃点好吃的。谢邀后,笑容凝在嘴角,眸色中亦是光影不明。
“不想去便拒了。”卓文远懒懒托着腮,眼睛微眯,友情提醒。桑祈淡淡一笑,摇摇头,却道:“没事,就是见一面。”言罢收好东西便潇洒地前去赴约。
谢雪亭在蜿蜒曲折地从洛京穿城而过的洛水河边,自河堤探出一角,深入河内,有一窄桥连通。亭八角,春可赏柳絮簇簇,夏可观荡荡风荷,秋可听清涛阵阵,乃是洛京一景。只有冬天冷清,若非下雪时日,少有人来。
桑祈远远便能看到顾平川备了清酒小菜,正在亭中自酌,深吸一口气,故作无事地走了过去。
顾平川抬眼看到她,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当作问好,一仰头又灌了下去。喉结一滚,几滴琼浆从嘴角溢出,被他无所顾忌地抬袖拂去,抬手道:“坐。”
桑祈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明眸凝视于他,若有所思。“今天邀你来,就是想对先前的失礼赔个罪。”顾平川似是有些喝多了,明显显出醉意,举樽又饮了一杯道,“这杯,我先干了,我不该欺骗你的感情。”
桑祈微微一笑,坦言道:“没事,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没太信,也没付出什么感情。”
顾平川闻言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两声,自嘲道:“对,聪明。”说着拿起酒壶,给她斟了一樽递过去。
“来,一起喝,这杯敬你的机智。”桑祈看了看杯中酒,没有伸手去拿,只道了句:“家父不让在外面乱喝,这份敬意我心领了。”顾平川一听,面色沉了沉,有点不高兴,摇摇晃晃地起身,绕过桌子朝她走了过来,亲自帮她把酒樽拿起来,递到唇边,蹙眉道:“那怎么行,不给我面子?”“不是,父亲真不让喝……”桑祈尴尬地推脱道,稍稍偏身离他远了些。这个与宋落天的动作有些相像,仿佛在嫌弃他是瘟神一般的反应,成功激怒了顾平川。只见他手上动作一顿,陡然发起脾气来,将酒樽狠狠扔到一边,扯着桑祈的衣领便把她拉了起来,一个转身,抵在了身后的柱子上,用自己高大的身躯严严实实地将她禁锢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