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郎君何所思(3)
“你说。”桑祈晃悠着马鞭,闲闲道。顾平川便顿了顿,蹙眉问:“你为何喜欢舞刀弄剑?”桑祈一怔,旋即领悟到了他用掩饰不住的嫌弃语气说出来的这句话背后的含义,是想表达正常的女子不应该如此,于是微微一笑,反问他:“你不喜欢舞刀弄剑,为什么还答应陪我来?”
说话间,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修长白净的一双手,虽然关节苍劲有力,绝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可应该也没做过什么重活儿,亦不习惯弯弓射箭。刚才就拉了那么几下弓,已经磨红了好几块,中指肚上甚至出现了擦破皮的痕迹。
约莫留意到她的视线,顾平川不动声色地将袖子往下拉了拉,掩盖住手上的伤,冷面不语。
看得出他的克制和勉强,下一轮测试,桑祈也不想那么强人所难。选了个容易的,要跟他一起步行上下学,多聊聊天,看二人合不合得来。
可惜,结果也比较失败。她发现顾平川这个人十分面瘫,比晏云之更甚。晏云之只是不爱笑,一旦笑起来却如寒冬尽去,春暖花开,冰河初融,万物复苏般极好看。顾平川却好像压根不会笑,脸上除了面无表情和面色阴沉外,鲜少见到正面情绪。而且不爱说话,经常是她一个人念叨了好半天,对方只是点头或敷衍地应上一句。
就连说好了不是测试,只是想约他一同出游,他虽然态度良好,也明显能让人感觉到心不在焉。
桑祈困惑了。这一日,桑祈提议要跟他比武,见他虽不熟练地提着剑招架,但面上的厌恶之情却怎么也掩饰不住,终于目光一沉,三两下将他的武器打落在地,趁他弯腰去捡的时候,二话不说将其扫到了一边,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直视着他的深眸坦言道:“你既不喜欢我,迫使自己演这么一出,究竟为何?”
顾平川眸光一暗:“姑娘何出此言?在下分明……”桑祈打断他:“别人是不是真心我看不出来,可是你不是得未免太明显了。”说着详细分析道,“第一,你觉得我的兴趣爱好都野蛮而古怪,与你的高雅情趣不符,每每只要看见我碰兵器就一脸嫌弃;第二,你并不喜欢我的性格,觉得我作为一个女孩子太张扬不检点,与我同行时都不自觉地保持了一点距离;第三,你和我在一起时完全不开心,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笑过,反而总是一脸阴郁,可能连你自己都没留意到。你已经很努力地伪装了,只是真心伪装不出来。”
说完,她把手中的长剑一收,眨巴着眼睛大大方方地问他:“你觉得,这样子,也能叫喜欢一个人吗?”
顾平川无言以对。
桑祈伸了伸胳膊,也懒得质问他为什么欺骗自己,只道了句:“我玩腻了,明天开始你便重拾自由,再不用面对我的无理取闹感到为难。”而后洒脱收剑,扬长而去,留下顾平川一个人暗暗握紧了双拳。
她原以为,顾平川是个骨子里很骄傲的人,被自己这样说了,定然会恼羞成怒,从此跟她恩断义绝,永不相交。却没想到,第二天洛京阴雨蒙蒙,一出门,便看见他依旧如往常一样,一袭青袍,在她门前执伞而立,像一棵挺拔不屈的崖上青松,山巅孤柏,已经就这样在风雨中默然伫立了千百年。
桑祈彻底被他弄糊涂了,诧异地走过去。还没等开口询问,便听顾平川淡淡道:“之前约好的,来接你上学。”他的视线如这雨丝般,缥缈带着寒意,好像昨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抬手邀她同行。
桑祈头一次觉得自己看错了人,眼前这个男子,让她愈发不懂了。二人各自心有所想,一路沉默着,进了国子监大门。桑祈一眼就看到一抹熟悉的水蓝色——卓文远回来了,而今正闲闲倚在教室门上,手里拎的折扇换成了散发着香气的油纸包,勾唇笑着,朝她一摇一摇。
想来是没忘给她带特产!久别重逢,她一高兴,忘了和自己同行的还有个顾平川,单手拿着伞,另一只手提起宽大的衣摆便一路跨过水洼绕过台阶跑了过去。卓文远好笑地看着她,用油纸包敲了敲她的额头,取笑道:“小馋猫,就那么急?”说着抬眸,视线越过桑祈,落在顾平川身上,笑意更深了些。桑祈正忙着收伞,抖落袖子上的雨水,不愿看他小人得志,嗔道:“没看见正下雨吗?”
“放心,用了好几层油纸包着呢。”卓文远边念叨这德州的醉鱼制作工艺有多不容易,边在顾平川阴沉目光的注视下,笑意盈盈拉着桑祈进了屋。
桑祈迫不及待地拆开层层包装,闻了闻诱人的香气,才想起来被自己遗忘了的顾平川,嘴角一抽,暗道不好。人家都不计前嫌来接自己了,自己还一见着吃的就把他忘了个干净,实在不会做人。于是视线在教室里搜索一圈,见他已坐在教室最深处的角落里,正冷着脸收拾书本,一看就很不高兴。桑祈稍加思忖,干脆借花献佛,拿了一条宝贝醉鱼,起身走过去,抱歉道:“刚才有点冲动,并非有意丢下你。来来,尝尝这个,权当赔罪。”顾平川连眼睛都没抬,直视着自己研墨的手,冷漠道:“不必了。”桑祈尴尬地立在原地,皱着眉,心道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可还没等她再说什么,晏云之便来帮上次淋雨后风湿发作,导致今天没敢再冒雨出门的冯默博士代课了,只好又赶忙跑了回去,将醉鱼收好放在了桌子里。
耐心地等到下课,卓文远唤桑祈一起吃饭,桑祈却称自己还有事情找顾平川,让他不用等她。
卓文远虽然刚回来,对顾平川和她的事却了若指掌,闻言半靠在身后的桌案上,眯着他风流暧昧的桃花眼,叹了口气,哀怨道:“怎么,有了新欢,就要丢下我了?”
桑祈看不得他这酸样,嘴角一抽,抬手就推了他一下,嗔道:“少胡说八道。”可她没注意,方才那句话被正好要迈出门口的顾平川听了个正着。男子脚步猛地一顿,而后拂袖,愤然离去。桑祈好不容易摆脱卓文远的纠缠,在院子里找了好几圈才找到顾平川,从他身后走过去,拍拍他的肩,想跟他好好聊一聊。顾平川看她一眼,仿佛嫌弃被她碰脏了衣物一般,抬手掸了掸她摸过的地方,冷言冷语道:“怎么,想起来我这个新欢了?”
桑祈哭笑不得:“什么欢不欢的,你别听卓文远瞎说。”顾平川青白的指节在衣袖中颤抖,隐忍多时的怒气终于达到了顶点,猛地起身,长袖一振,声调比平时高了几分,恨恨道:“桑祈,你若早就选好了子瞻,选好了卓家,直说便是,何苦要拿我取乐?”
桑祈听着这话,俏眉一蹙,忍不住反问:“我几时选他了?再说,怎么是我拿你寻欢作乐,不是你自己跑过来非要说喜欢我,要什么机会的吗?”
他委屈,她还无辜呢,她找谁说理去?闫琰害羞脸红,生气脸更红,顾平川的脸色却比原来的苍白更苍白,仿佛来自冰封永冻之地的冬神玄冥,发起脾气来周身散发着一股迫人的寒意,让桑祈觉得空气都凉了几分。
“你既自诩聪明,岂会不知我为何如此?何苦还要苦苦相逼?”他牙关紧咬,惨白着脸色,肩头颤抖良久,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桑祈,我已经尽力了……难道……你非要逼我入赘?”语气中竟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心如死灰。桑祈突然就被吓到了,觉得眼前的这个人,自己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海一般深邃的眼眸里,此刻掀起的仿佛是滔天巨浪。黑暗死寂的海面下,有一团血红的烈焰在燃烧,仿佛要冲破海面的桎梏,直向天际,将世间万物焚烧殆尽。而压制着他的,冷酷压抑的海水,也在飓风中席卷呼号。二者缠斗,犹如共工与祝融之战,各自强势,不分伯仲,令天地为之变色。
这还是她初见时那个儒雅沉稳的顾平川吗?她从没想过,他是盛了这样许多怒气,一直压抑着自己,爆发起来如此骇人的人。一时失望,她亦是无言,只好默默转身离去。那一刻,她觉得这人的确和普通的世家公子不同——比他们都不正常。自己的明智之举应该是从此离他远远的,甚至不想去探究他到底为什么这么生气。恍恍惚惚地回了家,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她还特地先叫莲翩出门看看。顾平川没有再来。但莲翩却带回来一个惊人的消息——晏云之的家仆来了,邀请桑祈到晏府做客。送上门来套近乎的机会,不要白不要,桑祈特地脱下宽袍,重新打扮一番,换上色彩鲜艳的长袖罗裙,披着小袄出了门。裙摆逶迤热烈的红色,衬得她肤色格外莹白净透,乌发似黛,丹唇如血。
跨过晏府高高的门槛,见着古朴大气的三进式院门,一股历史的厚重磅礴之感扑面而来。仿若门后氤氲的是百年前的陈香,飞檐翘角上雕的鸱吻还在等着早已超脱成仙的主人归来。
三百年前由晏氏祖先建立的宅邸,香火长盛不衰,子孙福泽世代。三百年来,为大燕贡献了多少杰出人才,在百姓中有多么崇高的威望。且不说现在德高望重的晏相,在年轻一辈中声望最高的晏云之,就连他那一贯无拘无束、没为朝廷效力过一天的二伯,也因多年前一计治疗瘟疫的良策美名在外。
洛京尝有歌谣传“晏与荣,天下共”。意思是说,虽然座上的皇权属于荣氏一族,威风堂皇,可实际上晏家才是皇座背后大燕真正的主宰。朝闻巷最深处这座宅邸的一砖一瓦上,镌刻的不仅是家族的荣耀丰碑,也是王朝的跌宕史册。
在这样一处住所里,一个人很自然地就会变得静默无言,内心充满追思与敬畏。
桑祈第一次进宫时都没觉得惊讶,只叹那里穷奢极欲,纸醉金迷,活像个安乐窝,一点都没有一国之君府邸的威严大气。倒是进了晏府,才感慨原来自己白活十七载,竟从来没有见过世面。
就连生活在晏府里的人都不一般,从这里的气氛便能感受出来。同样有着悠久的历史,闫家的氛围就像一个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王朝一般压抑沉重,家仆们的脸上个个写着谨慎拘谨,生怕弄坏了一草一物,恨不能把花瓶摆设都小心翼翼地供起来。
而晏府却不然。今日天朗气畅,清寒却怡人。不时掠过几只冬鸟,飞到几个丫鬟中间停下,被她们自然而然地擎住,笑着喂上几口吃食后再放飞,而后再继续做手上的事。人们面色红润,有种由内而外生出的随性自在。能让人感觉到,晏府对他们来说,并不是什么庄严肃穆的地方,只是他们怡然自得的生活的一部分。
便是这个到门口迎她的小丫鬟,从容有度、端庄聪敏的气质恐怕都能比过个别上不了台面的寒门小姐。她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比桑祈矮上半个头,青葱般水灵,一双璀璨如星的眸子中水波清透,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轻声软语道:“婢子玉树,姑娘请同我来。”
跟人家一比,桑祈觉着自己成天舞刀弄枪的,确实有点粗糙。没想到那丫鬟看似温婉可人,走起路来却不似弱柳扶风,反而步伐轻盈而敏捷,竟像有功夫在身。
桑祈不由得惊讶道:“你也是练家子?”玉树有礼貌地保持着笑容,作个长揖道:“不敢当,只练过一些,做强身健体之用。”
桑祈似有所悟:“你家公子教的吧?”小姑娘温声道了句:“是。”
桑祈立马拉长了脸,在心里狠狠将晏云之埋怨了一番,嘶吼着:这人,还以为他学的是什么不传外人的绝技,没想到连他府上的丫鬟都能教,就是不肯教我!
过了垂花门,一路向里,玉树一直把她引到了晏云之居住的庭院,恭敬道:“姑娘稍坐片刻,公子少顷便至。”
桑祈点点头,环顾一周,在石桌旁坐了下来。看样子,晏云之应该刚走不久,桌上还摆放着几本打开的书卷。四下无人,桑祈有点好奇他平日都看些什么,悄悄探头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很快注意力便被全部吸进了纸墨里。她发现这是一份字迹骨力刚健、遒劲郁勃,内容锐不可当的书卷。字里行间锋芒毕露,痛陈时弊,振聋发聩,看得人不禁拍案叫绝。
桑祈没想到,在“盛世太平”的洛京还有人会写这种书,更没想到看似不问世事的晏云之会喜欢看。惊讶之余一抬头,不知何时那白衣如玉的公子已经坐在了她对面,身后不远处还站着正煮茶的玉树。
于是她一时又是做贼心虚,又是抑制不住好奇,红着脸焦急地问:“这本书册是何人所写?”
晏云之淡淡一笑,回了句:“你猜。”桑祈气恼地甩了甩衣袖:“我上哪儿猜去!”“是你认识的一个人。”晏云之好心提示道。“该不会是你吧……”桑祈先提出了这个假设,又觉得不对,字迹不像,晏云之的字要更飘逸修长一些,便自己摇摇头将其否决。她向来没有耐心玩这种猜谜游戏,从衣带里掏出荷包来,挑眉道:“你说是不说,不说我要送荷包了啊。”以为这一招能镇住晏云之,不想对方坐得泰然自若,丝毫不为所动,竟让她自己先起了退意,只好又收了回去,悻悻道:“我真不知道。”
这时玉树把煮好的茶端了过来,晏云之抬手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自己先轻啜一口,淡淡道了三个字:“顾平川。”字正腔圆,发音清晰……清晰到让桑祈以为是同名同姓,讶然道:“不会吧?”
晏云之挑了挑眉。桑祈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居然是他?是了,第一次端详他时,确实觉得他是这种人,这种丘壑在胸、不落窠臼的真正士子。可是后来,又觉得他心浮气躁,倨傲自负,不过是空有皮相罢了。
桑祈又看了看被清风吹动的书页,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书本中的他,昨日愤懑的他,皆是自己眼中看到的顾平川,却有自相矛盾的很多面,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
“糊涂了?”晏云之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徐徐响起。“嗯。”桑祈老实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