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来了个女弟子(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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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郎君何所思(2)

第二天,桑祈心满意足地上学去。可是没有了卓文远和闫琰,国子监里显得格外冷清。上午考试,是她擅长的数术,她早早答完,出了教室,坐在院子里发呆,把玩着垂下来的一株蜡梅,蓦然发现已是深冬时节,一眨眼自己来国子监已经快两个月了。送荷包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她想起自己当初跟父亲说的,来这儿自己挑个夫婿的说辞,不由得有些想笑。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虽然同窗中有许多门当户对的适龄俏郎君,可她能把名字叫准的也就那么几个。

卓文远吧,早就想好不考虑了,最近还发现此人甚是不着调。宋落天吧,更不用说,是个死对头。闫琰吧,倒是纯良少年,只可惜勇气冗余智慧不足,小身板还有点脆弱。晏云之……说来他确实也是同辈,也尚未娶妻,可总是跟每个人都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让人觉得捉摸不透,难以亲近,怎么着也无法把他和成亲对象这个词画上等号。

还说什么寻觅良人,简直是没谱的事儿。正当她胡思乱想之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桑祈已经习惯晏云之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了,以为又是他,头都没回,伸手掏出一件东西,随意扬了扬,心不在焉地道:“荷包啊,荷包,送荷包咯……”通常晏云之都会扔下一句“不要”,这次却没动静。桑祈有点意外,转头去看,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不认识的男子。天气明明很冷,那人的衣着却如初春服饰般单薄,淡青色的长袍虽也是上好的缎面,却能看出边角洗得有几分褪色。然就是这样一袭衣袍,就是一支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桃木发簪,整齐干净地穿戴在他身上,彰显出主人非比寻常的气度。

她觉得这人有些面熟,想来应该是班上见过的,却又没什么具体印象。如今仔细看才发现,他长得很高,英挺又俊俏。尤其是那巍峨高山般的鼻梁,显得整个人轮廓格外深邃,眼眸也因着这份深邃,变得沉郁如寂静辽阔的海。无疑是极好看的男子,可这份美既不同于晏云之的清冷仙风,也不同于卓文远的俊美阴柔,不同于闫琰的活力热忱,更不同于那些成天吟着风花雪月的酸腐书生,而是书上说的,属于人中翘楚国之栋梁的那份卓尔不群、器宇轩昂。

桑祈看得发了呆,半天也没想起人家的名字,不知如何开口。好在,对方先以一句自我介绍开场,为她解了围:“在下顾平川。”“在下桑祈,见过顾兄。”因着对方认真沉稳的语气,桑祈下意识地收回不正经的胳膊、腿,老老实实地坐好。顾平川当然认识她,微微颔首后,连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下一瞬便语出惊人,平静道:“在下今日,是来向桑二小姐提亲的。”陌生的公子站在她面前,长身玉立,俊朗不凡,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桑祈觉得有点神思恍惚,没反应过来,直接脱口问了句:“啊?”顾平川面色沉静,继续不紧不慢地道:“在下听闻,桑二小姐不愿接受家族联姻,今日特地前来亲自提亲,就是为了向你传达在下的心意。与家族安排无关,这些日子的接触以来,在下真心仰慕姑娘。若姑娘当真如传言般,不在意出身,只在意真情,便给在下一次机会吧。”

一番话说得沉缓动听,比卓文远那种油嘴滑舌听起来诚恳很多,可是桑祈怎么也想不通,二人连话都没说过,自己怎么就吸引到他了?这真心来得,会不会有点仓促啊……虽说如此,怎么也是第一次听到如此正经的表白,她免不得和所有年轻姑娘一样面色发红,心跳加速,尴尬得不好意思直视他,轻咳两声,才道:“那个,我考虑考虑。”

她的反应似乎全在顾平川的预料之内。他没有表现出高兴或是失望的情绪,也没有做进一步强求,只点了点头,便抬步离去。

桑祈望着他的背影,抚了抚发烫的脸颊,觉得刚才的事越想越不可思议。诚然,这个看起来不浮夸不急躁、性情沉稳、容貌昳丽、清瘦而略显忧郁的男子的确给她留下了好印象。被他表白的,换作任何一个女孩子大概都会心旌摇曳。可她并不是那么容易小女儿心泛滥的姑娘,隐隐约约觉得,这男子不一般,来意未必是自己看到的那么简单。

带着七分好奇三分欣喜,回头她主动找到了顾平川,在放学的路上对他说:“我认真考虑了一下,既然你说自己对我真心实意,那么我们就来试上一试如何?你若能通过我的测验,我就答应你的求娶。”

顾平川闻言抬眸看她,严肃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果决应了句:“愿效犬马之劳,随时恭候差遣。”

因着卓文远这趟远门去了许久,她正好白日无趣,有的是时间可以与他相处。次日便凑到他面前,嬉笑着问道:“中午一起用膳?”

顾平川犹豫一瞬,低着头应了声好,下课后拿了食盒到院子里等她。以前桑祈都是和卓文远一起的,别人也都习惯了他俩的关系,没人特意围观。这回换了个人,加之先前的绯闻,难免引起注意,时不时就有探究的视线往二人这边瞄来。顾平川没说什么,沉稳地迈步,但能看出来握着食盒的手有些紧张,眉心也微微蹙着,似是不喜被人如此打量。

桑祈自己也有些尴尬,特意找了个偏僻的假山后方才停下来,环顾一周,道:“就这儿吧,比较安静。”

顾平川颔首,颇有风度地拾起一片落叶来,为她掸了掸石凳上的浮灰。天气寒冷,即使保温得再好,饭菜还是容易冷掉。桑祈又懒得交给杂役热,因而一般都是带些凉着也能吃的东西,比如酱牛肉、熬制的皮冻等,搭配点莲翩擅长制作的奶酥饼,温上一壶酥油茶,也是极好的。往顾平川的食盒里看去,竟眼睁睁看着他从食盒里端出了一大碗早已不冒热气的冷汤,将其往桌上一放,便吃了起来。

她看着他优雅自如的吃相,惊讶不已,奇道:“不凉吗?”

顾平川停下动作看了看她,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神情,而后摇摇头,用筷子拨开汤表面那层厚厚的油脂,平淡地解释道:“此炖物乃鸡汤煲煮而成,漂浮着一层热油,有隔绝热度的作用,虽无热气冒出,也阻挡了寒气进入,里面的食材还是温的。”

桑祈不太相信,一伸筷子便到他的碗里夹了块肉来亲自尝试。一口咬下去,发现不是鸡肉,而是吸饱了汤汁、炖得软烂的土豆。别说,竟然味道非常好,而且还带着烫嘴的温度。

“果然如此,是个好方法。”她不由得赞叹,想着回去让莲翩也照着做试试,自己中午就也有热汤热菜吃了。

再看顾平川,擎着筷子,半晌没再动,面色有些阴沉。桑祈意识到自己这个自然而然做出的举动好像惹他生气了,想到二人确实不熟,不由得尴尬地挠挠头,道:“抱歉。”

“无妨,喜欢吃的话下次也给你带一份。”顾平川嘴上虽然这样说着,却再也没动那汤一口。

桑祈以为他是有洁癖,不愿动别人动过筷的吃食,便将自己的牛肉递给了他,道:“要不你吃这个?我还没动过,我们换?”

顾平川又摇摇头,谢绝了她的好意:“不必了,我今天没什么胃口。”桑祈却不依,斟酌半晌,拉起他道:“好吧,为了赔罪,我亲自下厨赔你一份午膳。”说着不顾他的再三推却,生拖硬拽,带他到了厨房。因着博士和弟子们大多都自己带饭,厨房里的物事不多,是给住在这里的杂役准备的。桑祈找到两个土豆,挽起袖子跃跃欲试道:“看我露一手,给你炒一盘土豆丝。”说话间又看见一个茄子,想一起炒炒试试,便拿起茄子打皮,看看站在门口不肯进来的顾平川,招手道:“进来帮个忙。”

顾平川刚才还只是有点不高兴,这回眉头彻底拧起来了,好像桑祈站的地方有什么洪水猛兽一般,说什么也不肯入内。

桑祈收拾好茄子才发现他还在外面,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顾平川脸色有些发白,负手而立,另一只手紧紧握拳横在胸前,脊背挺得笔直,道了一句:“君子远庖厨。”桑祈一听,扑哧笑了出来:“有什么的啊,干吗那么瞎讲究……”看他打定主意,还是不肯入内,桑祈眉梢一挑,计上心来,佯装无所谓地继续拿起土豆清洗,只道:“好吧好吧,不进来也行,不过这可是测试的第一关。夫妻二人是要不分贫富贵贱相互扶持一辈子的,我可不想嫁给一个以后万一家道中落,没了家仆,我生病不舒服的时候,连碗热汤都不肯为我做的夫君。”

言罢,只见顾平川面色一僵,也不知道是被“测试”这两个字打动了,还是对后面那句不着边的假设有了感触,咬咬牙,大步进了厨房。

桑祈低低笑了笑,将土豆交给他,耐心地教他怎么削皮,怎么切丝。顾平川打心眼儿里排斥,一直蹙着眉,握刀的力度极大,好像跟土豆有什么仇什么怨似的,切出来的丝自然也不像样。桑祈看在眼里,却不言语,只默默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泰然自若地把他切出来那些长短不齐、粗细不一的土豆条土豆棍扔进锅里,加上陈醋和西域辣椒,爆炒了一盘端给他,笑道:“尝尝。”

他没吃饭,着实饿了,闻着酸辣土豆丝浓郁呛人的香气,喉结条件反射地滚了滚,嘴上却坚持“婉”拒桑祈的好意。

桑祈一挑眉,又道:“这是……”顾平川一听,面上都快结霜了,薄唇抿起,反讥道:“测试对吧?”桑祈笑而不语。他便长袖一挥,大有慨然赴死之意,抬手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

洛京饮食清淡,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洛京人,顾平川显然适应不了桑祈这西北风重口味,瞬间被辣得眼泪都差点流下来,却强自保持优雅风姿,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违心道:“不错。”

“那多吃点。”桑祈愉快劝道。他打量桑祈一眼,见她满眼真诚,不似说笑,复又凝视了那盘土豆丝许久,终于握紧双箸,毅然决然地将整盘都吃了下去。桑祈很满意,哼着小调说自己要负责把用过的盘子洗了,才放他回去。顾平川同她拱手道别,快步走出厨房,如蒙大赦,长长呼了一口气,而后沉着脸大步走远。

晏云之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碗又一碗地喝水,不难看出忍着不把舌头吐出来大口喘气有多辛苦,于是无奈地笑笑,找到了刚从厨房出来的桑祈,问道:“捉弄人就这么有快感?”

桑祈不明白他所言何意,挑眉道:“怎么总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晏云之淡淡一笑,称反正自己也要去教室,不如同行。桑祈对他突如其来的示好感到莫名其妙,抬头看看天,以为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嘴上说着:“这是吹的什么风?”脚却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没什么,就是听说了你和顾平川的事,有点兴趣。”晏云之云淡风轻地道,“说说,你都打算考验他什么,吃辣能力是其中一大要事吗?”桑祈沉思道:“倒也不是,其实今天只是一时性起罢了。我没有想捉弄他,是真心诚意地想给他做点吃的来着呀……难道,他不能吃辣?”

晏云之扭头睨了她一眼,眸色错综复杂,似是写满了“鬼才相信你不是故意的”。

清者自清,桑祈耸了耸肩,不多作解释,反问他为何难得一见地参与八卦:“你和顾平川关系很好?”

“称不上,有过往来而已。”“不是师徒关系那种的?”“不是师徒关系那种的。”

桑祈明白了,敢情他这是为朋友打探情报外加鸣不平来了,计上心来,把玩着袖口道:“成吧,我可以透露给你一些,不过有条件。你得……”

晏云之打断她的妄想:“收荷包就算了。”桑祈脸色一黑,改口道:“那……你得告诉我调查情报。”这回晏云之没说话。

桑祈当他默认,眸中星光一闪,打了个响指,愉悦道:“其实也没什么,我桑家的男儿,个个英勇无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所以,我要求也不高,只要他文武双全,多才多艺,又对我极好就行了。”

晏云之长眉挑起,问:“家世人品,都不在乎?”

“人品当然要在乎了。”桑祈想了想,“家世倒是没想过,大家不都差不多吗?”说着把自己和莲翩想好的几个测验项目与他说了一通。

晏云之听着,笑而不语,半晌后才道:“这要求还不高?我看你干脆把要考验顾平川的内容整理下来,以后专门拿来比武招亲得了。”

“连你都觉得被难住了?”桑祈停下来,惊奇地看着他问。只见晏云之抖了抖衣袖,平静地回望着她,眼底波澜不惊,语气行云流水,就好像别人问他你姓什么,他说我姓晏一般自然,道了句:“怎么可能?”桑祈对顾平川的大考验第一项——好吧,是第二项,如果那盘土豆丝也算的话,说困难也困难,说容易也容易,全看是对谁而言了,那就是陪她骑马练箭。马场是桑家的,顾平川准时赴约,换了身方便行动的窄袖胡服,将绸缎般黑亮光滑的长发拢得整整齐齐,端坐在马背上,玉树临风,姿容倜傥。桑祈的注意力却没怎么放在他身上,等他的时候已经骑马遛了一圈,回来后出了些汗,迎着光,浓密的长睫闪闪发亮,扬了扬手上的马鞭,算是打了声招呼。顾平川没什么多余表情,躬身回了一礼,勒勒缰绳跟上。接下来的时间里,桑祈射一箭,顾平川也跟着射一箭,但技术实在不行,还不如闫琰。

几个回合下来后,桑祈觉得比试难度太低,有些无趣,提议休息一会儿。二人并排,缓缓骑马在四周的草丛中绕行。桑祈发现顾平川又一直沉着脸,面上好像冻了冰,以为他是比输了不高兴,便宽慰道:“我看你刚才已经尽力了,以后多练习就好。”

谁料顾平川看了她一眼,却是开口道:“在下有一事不解,不知可否冒昧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