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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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习俗的破坏性作用:嫉妒的眼睛

赫斯特渥特的家在林肯公园附近的北区,是当时流行的砖建筑式样,三层楼,底层比街面稍微低一些。二楼一个大吊窗从楼上伸出来。大门前点缀着一块小小的草地,宽二十五英尺,长十英尺。屋后有一个小院子,用围墙跟隔壁邻居家隔开。还有一个马厩,放着马和双轮弹簧马车。

家里十间屋子,住着他自己,妻子朱丽埃,儿子,女儿,也就是小乔治和杰西卡。此外有一个女佣,不时从各种身世的姑娘里挑选来的,因为要讨得赫斯特渥特太太喜欢可不是很容易的。

“乔治,我昨天让玛丽走了。”在餐桌上这么说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好吧。”这是他唯一的回答。要他老是商量这样叫人厌烦的问题已经够受的了。

一个可爱的家庭气氛,这可是人世间一朵鲜花,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温柔,更优美,更有利于使得在其中抚养成长的天性变得坚强而正直了。没有经历过这样有益影响的人不可能体会到为什么有人听了可爱的音乐里奇妙的音响会热泪盈眶。那神秘之弦连结着并激动着国人的心田,这在他们却永远也不会明白。

赫斯特渥特的家绝不能说洋溢着这样的家庭气氛。它缺乏那必需的宽容和相互关心,而没有这些,家庭便是什么都不是了。漂亮的家具是有的,布置得如主人艺术趣味所能及的那种程度。有柔软的地毯,有神气的椅子和长沙发,有一架大钢琴,有一位不知名的艺术家雕塑的不知名的大理石维纳斯像,有一些小小的铜器,是从天知道哪里搜集来的,不过,一般说来,是由一些大的家具店,连同其他一些东西出售给“陈设完美的家庭”的。

餐室里放着一个壁橱,安放着闪闪发光的圆形酒瓶和其它一些供使用和装饰的玻璃器皿,这些都陈设得无话可说。这正是赫斯特渥特的看家本领所在。他在他这一行里对这个有多年的研究。每当一位女佣来到,他总是兴高采烈地讲一番布景陈设的艺术。他可不是个爱嘴碎的人。相反,他倒是对家庭生活中的一切事情持含蓄态度的人,总之一句话,用人们通用的话说,便是绅士风度。他不喜欢争辩,他不喜欢信口开河。在他神情举止中有点儿独断主义的味道。而凡是他所不能矫正的,他就一概不理会。他性格中有一种倾向,凡是遇到无法可想的事,他就走开,不予理会。

曾有过一段时间,他很宠爱杰西卡,特别是在他还年轻、专心于事业的时候。不过,到了十七岁的年龄。杰西卡有点儿喜欢说话含蓄一点,喜欢独自主张,这就难以激发做父亲的万般爱女之心了。她在读高中,学到的人生观念显然是贵族社会的一套。她爱穿得漂亮,老是要求添置新衣。爱情啊,优雅的家庭住宅啊,这些念头老在她脑袋里转。她在学校结识一些姑娘,父母确实有钱,做父亲的是大企业的股东或者老板。这些姑娘的气派和她们兴旺的家庭相配。杰西卡交往的就只是学校里结识的这么一些人。

年轻的小赫斯特渥特二十岁已经在一家规模大的不动产公司做事,很有发展前途。他对家里开销并不贴补,旁人以为他是在节蓄钱,准备往地产业投资。他有点儿能力,相当爱虚荣,喜欢玩儿,不过也还没有到多么妨碍工作的程度。他进进出出,追求他自己的计划和幻想,偶尔对妈妈说几句话,跟父亲讲讲什么小故事,不过大多数限于那些一般性的事,谈的也大多限于这一些。他并不把他的欲望向任何人摊开来,坦诚相见。他没有发现家里有任何人特别爱他。

赫斯特渥特太太是属于那一种类型的妇女,老是想出点风头,可是眼看别人明明更强些,因而不免烦恼。她对人生的知识触及到了那个拘泥传统的小小的社会圈子——她渴望成为其中的一员,可是还不是的。她不是没有自知之明,拿她来说,这是办不到的了。至于她的女儿,她希望情况能好一些。通过杰西卡,她也许能提高那么一点点的社会地位。通过小乔治的可能的成就,她也许能赢得把儿子骄傲地指给别人看的那份荣耀。就拿赫斯特渥特来说吧,他干得还不差,她急切盼着他在地产方面的小小经营能够得手。他的家产至今还小一些,不过收入还叫人称心,他在费兹基拉尔特–摩埃这家酒店里的地位是牢靠的。那两位绅士都和他相处得好,甚至可以很随便,不需拘束。

这些人物所创造的气氛显然是大家全都一清二楚的。这表现在千百回小小的交谈中,这种种交谈全都是出于同样一个口径。

“我明天要上狐湖去。”在星期五晚上吃晚饭的桌上小乔治说。

“那里有些什么?”赫斯特渥特太太问道。

“埃迪·发韦搞到一只新的汽艇要下水,他要我去看看行驶得怎么样。”

“他花了多少钱?”他妈妈问。

“哦,两千多块钱,他说那是个时髦的玩意儿。”

“老发韦一准是很赚钱了。”赫斯特渥特插嘴说。

“我想,他是这样。杰克告诉我,他们眼下要把维卡–柯拉牌的烟草装运到澳大利亚去——说他们上星期已经送了一大批到开普敦去。”

“想想看吧!”赫斯特渥特太太说,“他们在马迪街的底层才只有四年哩。”

“杰克跟我说,明年春天,他们要在罗勃街上造一座六层的大楼。”

“想想看吧!”杰西卡说。

在这个特殊的场合,赫斯特渥特要先走一步。

“我看我还得到市区去。”他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

“我们星期一去麦克维克家去么?”赫斯特渥特太太问道。她并没有站起来。

“是的。”他漫不经心地说。

他上楼去取帽子和外套,他们继续吃饭。一会儿,门一响。

“看来爸爸走了。”杰西卡说。

杰西卡关于学校的新闻是别具特色的。

“他们准备在兰西姆楼上演出,”她有一天报告这个新闻,“我也要参加。”

“是吗?”他妈妈说。

“是的,我还得有一套新衣服。学校里有几个最漂亮的姑娘要参加。巴尔摩小姐要扮演鲍西亚的角色。”莎士比亚《威尼斯商人》中的女主角。——译者

“是嘛?”赫斯特渥特太太说。

“他们把玛达·葛里丝乌特又拉进来了。她认为她能演。”

“她的家说不上什么,不是么?”赫斯特渥特不无同情地说,“他们没有什么钱,不是么?”

“没有,”杰西卡回答说,“他们家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

她对学校里的男孩子们各自的状况也区分得很清楚,其中有不少人被她的美貌吸引住了。

“你看怎么样?”有一晚她对她的妈说,“那个赫勃特·克兰纳想跟我交朋友呢。”

“亲爱的,他是谁啊?”赫斯特渥特太太问。

“哦,算不上什么。”杰西卡噘起她美丽的嘴唇说。

“就只是那儿的一个学生。他什么都没有。”

当肥皂制造商勃里福特年轻的儿子送她回家来,那就是另一种光景了。赫斯特渥特太太正在三楼上坐在摇椅上看书,这时碰巧朝外看。

“杰西卡,跟你一起的是谁?”杰西卡上楼时她问道。

“是勃里福特先生,妈。”她回答说。

“是么?”赫斯特渥特太太说。

“是的,他要我一起到公园溜溜。”她走上楼来脸上有些红。

“没有什么,亲爱的,”赫斯特渥特太太说,“不要待久了。”两人走到街上时,她饶有兴趣地对窗外看了一眼。这是称心如意的光景,是啊,非常称心如意。

在这样的气氛中,赫斯特渥特生活了好多年,对此也没有多加思考。他生性并不是为更好的东西烦恼的人,除非能立刻现存得到好处,而且好坏对比异常鲜明突出。事实上,他一向得到过人家的好处,也给过人家好处,有的时候因为人家自私自利的漠不关心的小动作而感到懊恼,也有的时候因为人家表现出了优雅的风度,有利于自己的尊严和社会身份,因而感到高兴。他照管的那个酒店就是他自己的生活所在。他大多数的时间就花在这里。他傍晚回家,觉得这座屋子也不赖。除了偶然的例外,饭菜过得去,一般的仆人都应付得了。有时候他也对儿子、女儿的说话有兴趣,他们看上去总是很不错。赫斯特渥特太太虚荣心切,因而穿得比较华丽,不过对赫斯特渥特来说,这比穿得寒碜要强。在他们相互之间,已经毫无感情,也没有什么多大不满意。她对任何一个话题的意见,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他们之间话也不多,因而也争论不起来。常话说得好,她有她的观念,他也有他的。偶然,他会遇见一个妇女,以其年轻活泼和幽默感,使他的妻子显得相形见绌,不过,这种遭遇引起的一时的不满意会被他的社会地位以及出自某种利害得失的考虑所抵消掉,他不可能把家庭生活搞得复杂化,因为这样可能影响到和老板们的关系。他们不希望发生什么丑闻。一个人要保住位置的话,必须行动举止高尚,信誉清白,还有一个无可挑剔的家庭。因此,他不论做什么事,总是谨慎小心,下午或者星期天,在公共场所,他总是和妻子在一起,有时候还有孩子。他也会到本地的游乐场所,或者威斯康星州附近的游乐场所走走,循规蹈矩地过几天,到传统的去处散散步,做些按传统方式做的事。也懂得有这样做的必要。

要是他认识的很多有钱的中产阶级中有什么遇上了麻烦,他会摇摇头。谈论这类事情,没有什么好处。要是和说得上是他亲密的朋友谈起来,他总是对这类愚蠢的行为不以为然。“这么干倒也无所谓——人人都干这类事——不过为什么不留点儿神呢?”任何人只要一犯错,并且给发觉了,也就失去了他的同情。

为了这个缘故,他仍然匀出些时间陪他妻子各处走走——这种时间也真累人,要不是因为他会遇上的那些人,以及与她在场或者不在场并无关系的一些小小的娱乐。有的时候,他也怀着相当的好奇心望着她,因为她还有某种风韵,男人们也还朝她看看。她对人和蔼,好虚荣,喜欢奉承。他很清楚,这一切加在一起,可能叫处于她那样家庭地位的妇女产生悲剧。由于他的心态,他对于女性的信心并不大。他的妻子从不具备那种德性,能赢得像他那种天性的男子的信任与爱慕。只要她还能热烈爱他,他就能看到信任将是什么样子,可是一旦这个不再是起连结作用的链条——啊,有些事情也许就可能发生。

在过去一两年中,家庭的费用似乎是一件大事。杰西卡要漂亮衣服,赫斯特渥特太太可不能给女儿比了下去,也不时添置衣饰。赫斯特渥特在过去对此一声未吭,不过有一天,他叽里咕噜起来了。

“杰西卡这个月必须有一套新装。”赫斯特渥特太太有一个早上说。

当时赫斯特渥特正在镜子前穿他那件讲究的背心。

“她不是刚买过一件吗?”他说。

“那是特为在晚上穿的。”他妻子颇为得意地说。

“我看,”赫斯特渥特回答说,“她最近在衣服上花了不少了。”“嗯,她今后出去应酬的次数要比以前多了。”他妻子下了这么个结论。不过听她那个口气,他感觉到其中有些东西是过去从没有听到过的。

他是一个不大出门旅行的人,不过,如果出门,他习惯于带着她一起走。最近有一回,市参议员们组团访问费城——要旅游十天。赫斯特渥特也接到了邀请。

“那里没有什么人知道我们,”有一位绅士说。此人的脸简直就是无知与淫荡的写照。他头上总是戴着一顶神气活现的礼帽。“我们可以畅畅快快地玩它一下。”他左边的眼睛仿佛了一下。“你想参加么,乔治?”

第二天,赫斯特渥特向他妻子说明了他的意图。

“我要出门去,朱丽埃,”他说,“出门几天。”

“哪里去?”她抬起头来问。

“到费城,去办事。”

她注意地看着他,仿佛期待着什么。

“这一回我不准备带你去。”

“好吧。”她回答。不过他看得出来,她心里想的是认为这件事有点儿怪。在他走以前,她又问了他几个问题,这惹得他很反感。他开始感到,她是个累赘。

这一回旅行,他玩得挺痛快。旅游结束,他以回家来为憾事。他不是一个乐意搪塞的人,他痛恨要为此做解释。整个儿的经过都用一般性的话语推托过去了,不过赫斯特渥特太太思量了好一阵子。她坐马车出去的次数比以前多了,穿得更讲究了,经常上戏院去,从而把损失给弥补起来。

这样一种气氛很难说属于家庭生活这么一个范畴。家庭生活根据的是习惯的力量,是传统观念的力量。时间一长,必然会越来越枯燥——最后必然变成火药,容易点燃,容易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