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莉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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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冬天的启示:召来的一位使者

在横扫整个儿宇宙、操纵着一切的种种自然力量之中,一个没有得到教导、指点的人,不过是风中的一束小草罢了。我们的文明还只在中间阶段,他还不能说是野兽,因为已经不完全受本能的支配,也还不能说是人类,因为还不完全受理性的支配。在一只老虎身上,谈不上什么责任的话。我们可以看得清楚,造物主把它和生命之力给拴在一起,它生来就和生命力和谐一致,也并不会想到它自己是这样受到了保护。我们看到人类已远离原始森林中的洞穴,他天生的种种本能由于太过接近自由意志的状态而迟钝了起来,可他的自由意志又尚未充分发展到能够取代他的种种本能,对他实行完全的指导。他正变得聪明到这个程度,不肯时刻听从本能与欲念的摆布;他又仍然过于软弱,不能始终战胜它们。作为一个野兽,生命之力是和他给拴在一起;作为一个人,他还没完全学到如何和生命之力给拴在一起。在这样的中间阶段他动摇不定——既不是由于他的本能而给自然所吸引过去,与之和谐一致,又还没有能凭他的自由意志而聪明地与自然和谐一致。有的研究者认为这里的自由意志指理性。认为这一段议论把社会矛盾看成本能与理性的矛盾,亦即在达尔文学说影响下的“生物社会学”思想。——译者他甚至只是风中的一束小草,被每一阵欲念所吹动。一会儿由他的意志摆布,一会儿由他的本能摆布,一会儿错了,另一会儿又补救过来,一会儿倒下去,另一会儿又站起来——是一个变化无常的生物。我们所能引为安慰的是,进化一直在发生作用,理想是不灭的火焰。在善与恶之间,他不可能永远保持平衡。要到这一天,自由意志与本能的争吵给调整好了,由于完善的觉悟,使得善能全部地替代恶,人类这才不会再变了。觉悟的指针这才会自始至终不再动摇,永远指向着远处的真理的磁极。

在嘉莉身上——就跟我们很多世俗之辈一样,可不是么?——本能与理性,欲念与觉悟,始终在争夺主宰权。她的欲念往哪里带路,她就跟着往哪里去。她如今是更多地被牵着走,而不是自动地往前走。

敏妮第二天早上发现这张便条。昨晚一个晚上的惶惑与焦急,这倒也并非完全是出于担心、忧虑和爱。她见到便条后叫唤了起来:“啊,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

“什么事?”汉生说。

“嘉莉妹妹到别处什么地方去住了。”

汉生从床上一跃而起,比平时的动作快得多。他看了那张便条,唯一表明他的想法的是舌头喳一响。有些人骑在马上存心赶马往前去时,发出的正是这类声音。

“你猜想起来,她这是往哪儿去了?”敏妮大为激动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眼睛里露出看透一切的神色,“她毕竟做出这等事来了。”

敏妮疑疑惑惑地摇了摇头。

“哦,哦,她说,她不知道自己是干了些什么啊。”

“嗯,”汉生隔了一会儿说,一边把两手往前一伸,“你能怎么样?”

敏妮的妇女本性比这话可要胜过一步。她推想着这类事件的种种可能情况。

“哦,”她后来说,“可怜的嘉莉妹妹!”

这场谈话正进行的时候,那是清晨五点钟,这一位寻求好运气的小卒子正在她新租的房间里不很安宁地睡着——独自一个人。

嘉莉的新的处境具有那么一个特色,就是她看到了有种种的可能性。她不是像一个肉欲主义者那样一味迷恋于奢侈的生活。她翻一翻身,为自己这么大胆感到惴惴不安,又为自己解脱感到高兴,心想不知能否找到事情干,心想不知道杜洛埃将干些什么。那位人物的前途早已定下了,这是毫无疑问的。他所要做的事他不可能停下来不干。他不可能看清楚自己该怎样按照另一条路子干。他是被他天生的欲念所驱使,扮演一个追逐女人的那老一套的角色。他需要嘉莉以便叫自己过得快乐,就像他需要早上饱餐一顿一个样。不论他干什么事,他不会丝毫受良心的责备,而正是在这点来说,他是邪恶的,是罪过的。不过,即便他可能受到点儿良心的责备,那也只是些微一点点而已,这你大可放心。

第二天,他来看嘉莉。她在卧室见了他。他还是那么兴高采烈。

“晤,”他说,“干吗这么忧郁?出去吃早饭去。今天还得买别的衣服呢。”

嘉莉望着他,她那对大眼睛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希望能找到什么事儿干。”她说。

“你会找到的,不成问题。”杜洛埃说,“现在就操这个心有什么用?准备好。好好看看这个大城市。我不会伤害你。”

“我知道你不会。”她说,有点儿半信半疑。

“把新鞋穿起来了,是吧?伸出来看看。天啊,多么漂亮。把大衣穿上。”

嘉莉听从了。

“非常合适,是吧?”他说,摸摸上身的样式,离几步路打量了一番,满心高兴得什么似的,“你现在需要的是一条新的裙子。我们吃早饭去。”

嘉莉戴上了帽子。

“手套在哪里?”他问道。

“在这里。”她说,一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了出来。

“好,走吧。”他说。

就这样,开头的疑虑一扫而光。

每一回也都是这一类的光景。杜洛埃并没有让她有更多的独自一个人的时间。她也有时间独自一人闲逛,不过大多的时间由他带她去观光。在卡尔生街上比利这一家商店里,他给她买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和一条腰带。她用他的钱买了些化妆品小玩意儿,到后来,她打扮得竟然变成了另一个小姑娘了。镜子给她证实了她一向相信的少数几桩事情。啊,是啊,她可真美啊:她帽子的式样多么漂亮,还有她的一双眼睛不是挺美么?她牙齿咬咬她红红的小嘴唇,平生第一回感到自己的魅力。杜洛埃可真是个好人。

有一晚,他们去看《天皇》,这是一部歌剧,当时非常吃香。去之前,他们先到温莎餐室去,那是在第阿庞街上,离嘉莉那个房间有相当一段路。寒风阵吹,嘉莉望着窗外,可见西边天上,一片残霞还透着粉红的颜色,不过云端呈深蓝色,再上去便是一片黑云了。半空中挂着一长条薄薄的粉红色的云彩,宛如远处大海之上的一个小岛。可是路那边枯枝摇晃,叫她回忆起了12月份在老家前窗外常见的那幅图画。

她迟疑了一下,搓搓她的小手。

“什么事?”杜洛埃问道。

“哦,我也不知道。”她说,一边嘴唇在颤动。

他察觉到了些什么,把他的胳膊放在她肩上,还拍拍她的手臂。

“好了,好了,”他温存地说,“你一切很好嘛。”

她转过身去,披上外套。

“今晚上最好把这皮围领围在颈子上。”

他们从华巴休街朝北走到亚当街,然后朝西走。商店里的灯光已经射出一道道金光。弧光灯在头顶上闪烁,高处是办公大楼亮闪闪的窗子。寒风阵阵吹来,六点钟,回家去的人群熙熙攘攘,薄的大衣领都翻到了耳朵边,帽子往下拉。年轻的女店员三三两两嬉笑着。一片叫人感到人情温暖的光景。

突然之间,一双眼睛和嘉莉对视了一下,认清了是她。是从一群穿着陈旧的女孩那儿投来的。他们的衣服褪色了,穿得松垮垮的,大衣也旧了,一副寒碜的样子。

嘉莉认得出这眼光。也认得出这姑娘。她就是鞋厂里机子边上干活的人中间的一个。她看了一眼,还认不太清,然后回过头来望着她。嘉莉只觉得仿佛他们两人的中间隔着一道汹涌的浪潮。旧的衣着,旧的机器又出现在眼前。她确确实实是吓了一跳。杜洛埃可一直没有觉察到。要到嘉莉撞着了一个行人,这才注意起来。

“你准定是在思忖着什么吧。”他说。

他们吃了饭,然后上戏院,眼前的光景叫嘉莉非常高兴。她见到的是五彩缤纷、雍容华贵。地位啊,权力啊,远方的土地啊,伟大的人民啊,她为之浮想联翩。戏一散,马车嗒嗒声,以及一群群高贵的夫人,把她几乎给怔呆住了。

“等一下,”杜洛埃说。他在剧场华丽的过道里一把拉住了她。这个时刻,夫人们、绅士们正在涌出去,裙裾窸窣作响,戴着帽子系着缎带的妇女在微微地点头,嘴唇微张,露出雪白的牙齿。“让我们来看一下。”

“六十七号车,”替客人叫马车的服务人员在叫,声音喊得悦耳,“六十七号车。”

“好看吧?”嘉莉问道。

“棒极了!”杜洛埃说。他也迷恋于这种豪华的光景,就跟她一个样。他温存地按按她的胳膊。有一回,她抬起头来。她那副整整齐齐的牙齿在微微一笑的双唇之间闪闪发亮。她的眼睛发亮。他们往前移步出场时,他低声对她说:“你显得多么可爱!”他们刚到叫马车的服务员面前,他正打开马车车门,让两位夫人上车。

“你跟住我,我们要叫一辆马车。”杜洛埃一面笑一面说。

嘉莉几乎没有听到,她脑袋里实在已经装满了生活中种种的景象。

他们在一家饭馆前下车,吃点儿散戏后的消夜。嘉莉脑子里一闪念间,想到时间不早了,不过如今没有什么家规拘束她了。要是过去养成过什么习惯拘束住她的话,这时刻是会发生作用的。习惯可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能把其实没有宗教思想的人赶下床去做祈祷,就只是因为这是一种风俗,而不是一种什么虔信。要是一旦疏忽了他习惯做的什么事,那么,习惯的牺牲者会感觉到脑子里有针在刺,由于越出了常规而心里不安,仿佛刺痛了良心,仿佛有细声在喊,在敦促他回到正路上去。要是这是太过于越轨的事,那么,习惯会重重地压在他心头,让失掉了理智的牺牲者重新回过头来,把当初敷敷衍衍做的事认真做好。“啊,上天保佑,”这样一个人会说,“我总算尽到了责任。”而事实上,这不过是把牢不可破的古老的把戏重演一番而已。

嘉莉并没有什么多么了不起的家规能拘束住她。要是有的话,也肯定会深切意识到苦恼。现时,消夜吃过以后,一身暖洋洋的。在种种所见所闻的影响之下,杜洛埃身上传出的那美好的、无形的热情,那丰美的食物,那不同寻常的豪华气象,这些叫她精神松弛了下来,种种的话都听得入耳。她又一次成了大城市催眠作用的种种影响的牺牲品。

“好吧,”杜洛埃最后说,“我们还是走吧。”

他们一边吃东西,一边消磨时光,两人的眼睛不时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嘉莉不禁感到他的凝视所带来的那股力量的颤动。他说起话来有一种碰碰她的手那种习惯,仿佛是为了叫她对一件事加深印象。如今他一边说走,一边碰碰她的手。

他们站起身来,走到了街上,闹市区已经空荡荡了。只有少数几个吹着口哨的行人,几辆夜间行驶的车,还有少数几家游乐场所,窗上还通通亮。他们在华巴休大道上溜达。杜洛埃还在倾倒他那一套说不尽的小小新闻。他挽着嘉莉的胳膊,一边说话,一边挽得紧紧的。一会儿,说了几句俏皮话,他俯下身子,他的眼光会和她的相遇。最后,他们走到台阶上,嘉莉在最上面的一级站定,她的头和他的一般高。他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温存。他定神望着她,她朝四周看着,暖洋洋地若有所思。

大致就在这个时刻,敏妮睡得很沉,在这以前,傍晚时分已经烦恼了不少时辰了。她睡的姿势别别扭扭,胳膊压在身子下面。这样一压,肌肉压迫神经;在这个时刻,一场朦朦胧胧的景象,浮现在她昏睡的心头。仿佛看到她和嘉莉在一处老的煤矿那边。她能看到那高高的滑道,还有掏出的一堆堆土和煤。有一处很深的竖坑,她们正朝坑里张望。她们能看到下边那些异怪的湿漉漉的石块,是在很深的下边,在那里,井壁看不见了,只看到朦胧的阴影。供下井用的旧篓筐还垂在那里,有一条旧的绳索给系在那里。

“让我们进去。”嘉莉说。

“哦,不。”敏妮说。

“好啊,来吧。”嘉莉说。

她开始把篓筐拉住,不顾反对的主张,拉过来,往井下去。

“嘉莉,”她叫,“嘉莉,回来。”不过嘉莉已经往下去,后来连她的影子也给吞掉见不到了。

她摇晃着她的胳膊。

一会儿,神秘的景象奇怪地消失了。现在是到了河边一处地方,她过去从没有见过的地方。她们是在一块木板上,或是一处地上,或是朝水面伸出去的什么东西的上面。嘉莉站在另一头。她们四下里张望着,这片东西却在往下沉,敏妮还听到了水漫上来的汩汩声。

“过来,嘉莉!”她高声叫,可是嘉莉是朝那一头走去。她仿佛在消失之中,如今已经难于叫唤她了。

“嘉莉,”她叫道,“嘉莉!”不过她自己的声音在远处响起。而那怪异的水把一切给弄得模糊不清。她走开去,心中痛苦万分,仿佛丢掉了什么。她一生中从来没有像这样无法形容的痛苦。

疲劳的大脑的种种活动就是这样展现的,这样奇异的魔影就是这样一个一个溜进来,把种种怪异的景象弄得朦朦胧胧的。最后一个场景害得她哭了起来,因为嘉莉正在一处山岩那边消失,她抓住岩石的手指在松下来,她看到她在往下掉。

“敏妮,怎么一回事?喂,醒一醒。”汉生说,心里很不安、一边摇着她的肩膀。

“怎——怎——么一回事?”敏妮半睡半醒地说。

“醒一醒,”他说,“转一个身。你在说梦话。”

一个星期左右,杜洛埃逛进费兹基拉尔特–摩埃饭店来,穿着举止,十分潇洒。

“哈罗,查理。”赫斯特渥特一边从办公室往外望,一边这么说。

“什么时候再出外做生意?”他问道。

“快了。”杜洛埃说。

“这一趟没有怎么见到你啊。”赫斯特渥特说。

“是啊,一直在忙啊。”杜洛埃说。

他们就一般的话题谈了几分钟。

“听我说,”杜洛埃突然想到了一个念头,“哪一个晚上,我请你出来走走。”

“到哪里去?”赫斯特渥特问道。

“出来到我家里去,当然啰。”杜洛埃微笑着说。

赫斯特渥特疑疑惑惑地抬起头来,嘴角上还徜徉着一丝微笑。他以他那聪明的路子对杜洛埃的脸蛋研究了一番,然后以绅士口吻说:“当然,很高兴来。”

“我们可以玩三个人玩的扑克牌。”

“我带一小瓶上好的白葡萄酒,好吧?”赫斯特渥特问道。

“当然啰,”杜洛埃说,“我要给你介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