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冬天的劝告:富裕生活的使者来访
按照世人对待女人以及她们的责任所持的态度来看,嘉莉的心态值得加以考虑。对她的行为,人们总是运用一根武断的尺子来加以衡量。社会持有一种传统的标准,拿来判断一切的事物。男子应该一律都是善良的,女人应该一律都是贞洁的。歹徒,汝为何犯罪。
尽管斯宾塞和现代自然哲学家们做了种种宽容的解释,我们还只有一种幼稚的道德观念。其中的道理不只是符合于演化的法则而已。它比仅仅符合人世间的事情要来得更深一层。它比我们所领会的要来得更复杂。首先要回答,为什么心弦会战栗,然后要解释,为什么有些悲伤的调子会传遍世界,永远不衰;要弄清楚,玫瑰花为什么不论晴雨总要开放它的艳红花朵,其中的微妙过程怎样。在这些事实的本质之中,恰恰隐藏着道德的第一原理。
“哦,”杜洛埃心想,“我的征服是多么甜美。”
“啊,”嘉莉怀着可悲的疑虑心想,“我失掉了的是什么啊?”
我们站在这个与世界一样古老的问题面前,态度严肃认真,可又心里乱糟糟的;努力要建构关于道德的正确理论——对什么是正义提出正确的答案。
在社会的某一个阶层看来,嘉莉过得很舒服——在饥饿交迫风吹雨打的人看来,嘉莉是太太平平地待在风平浪静的港湾里。杜洛埃租了三间屋子,是提供了家具设备的,地点在奥格顿广场,在西区,对面是联合公园。这里是绿草如茵空气清新的去处,拿今天的芝加哥来说,没有哪一处能赶得上的。这里的景色,宜于静养。最好的一间房可以眺望公园里一口小小的池塘掩映着的草坪,这片草坪如今已是一片枯黄了。凛冽的冬风把枯枝吹得摇摇晃晃,在枯枝丛里透出联合公园公理会教堂的尖塔以及远处其他几处教会的塔楼。
房间里提供的设备相当舒适。地上铺着上好的布鲁塞尔地毯,深红衬淡黄,织着大花瓶,上面插着色彩鲜艳的鲜花。两面窗子中间,摆着一面壁橱大镜子。角落里放着一张蓝色软丝绒大沙发,四周散放着几张摇椅。还有几幅画,几张壁毯,几件装饰品,全部家具陈设也就是这样了。
在前房边上的卧室里放着嘉莉的衣箱,是杜洛埃买的。在壁橱里挂着一排衣服——她过去从没有这么多过,式样是漂亮的。第三个房间需要时可用作厨房,杜洛埃让嘉莉搞了一个小小的可以移动的煤气灶,可以弄顿中餐,烹调杜洛埃爱吃的牡蛎、涂奶酪的烤面包片之类。最后,还有一间浴室。整个儿这个地方是舒适的,点着煤气灯,楼下地下室里没有火炉,热气通过烟道通到各房间里的炉棚取暖,炉棚由石棉砖砌造,这是当时刚采用的取暖办法。加上她勤快,生性爱整齐,如今更是如此了,因此这地方始终有一种宜人的气氛。
就这样,嘉莉在这里过得称心如意,摆脱了那种预兆凶险的种种困难。也给她带来了一些新的困难,这些是属于心理状态方面的。这些合在一起,把她的人世关系搞得颠颠倒倒,竟使她几乎成了另一个人。她在镜子里见到了一个比先前更美的嘉莉。她又朝自己的心里望望,那里有一面她自己和社会道德观念所构成的镜子,她照见了一个比先前更差的嘉莉。在这两个形象的中间,她动摇不定,不知道该信哪一个的好。
“啊,你可真是个小美人。”杜洛埃习惯于这么对她叫。
她会用一双大眼睛高兴地看着她。
“这你自己也明白,不是么?”他会接着这么说。
“哦,我不知道,”她会这么答,一边因为人家这么说,她心里高兴,可又迟迟疑疑难以相信自己会这么爱虚荣,对自己估计会这么高,尽管自己又是确实这样相信的。
不过,她的良心可不像杜洛埃那样喜欢奉承。她听到良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她自己跟它争,对它乞求,又原谅它。分析到底,这个声音不见得是个公正聪明的顾问官。它不过是通常一般化的小小良心。这个东西,它代表着这世界,代表她过去的环境,以及习惯和传统,这一切都乱成一团,凭了它,一般人的声音真正是上帝的声音。
“哦,你这个有罪的人。”那个声音说。
“为什么?”她发问。
“看看这一切”,耳朵边的声音说,“看看那些善良的人。你所干的,他们会多么嘲笑于你;看看那些善良的姑娘;一旦她们知道你是这么懦弱,她们会怎样地躲开你。在你失败以前,你可并没有努力过啊。”
嘉莉在一个人的时候,望着窗外公园的那一头,就会这样听着那个声音。这个声音只是偶然来到——没有别的什么事打扰,或者高兴的一面不太明显,或是杜洛埃不在这里,这些时候才来。这个声音开头说得很清楚,不过从来没有能完全叫人信服。总有话可以回答它。十二月的日子威胁着。她只是只身一人啊;她有她的欲望啊;她对凛冽的寒风多么害怕啊。贫困这个声音代她做了答复。
夏天明朗的日子一过,城市披上了灰色的阴郁的衣装,在漫漫的寒冬腊月,人们穿着这样的服装辛勤劳动。望不见尽头的建筑看起来一片灰蒙蒙的,在天上,在街道上,全蒙上了阴郁的色彩;光秃秃的树枝,随风飞卷的尘埃与纸屑又加重了弥漫着的沉重抑郁的色彩。一阵阵寒冷的气息疾卷过狭长的街道,仿佛其中充满着忧伤的信息。不论是诗人、艺术家、心地高贵的人;凡是霸占所有一切高雅事物的人,都不可能感受到这一些,除了狗和普天之下的人类。他们跟诗人一样地充分感觉到了,只是无力表现出来。电线上的麻雀,门道里的猫,拖着重载的马匹,感觉到了冬天的长长的、尖利的呼吸。它直刺一切生命的心底,不论是有生之物,还是无生之物。要不是还有那些人为的欢笑的火焰,还有寻求赢利的生意经的洪流和兜售欢乐的娱乐场所;要是商人不能在商场内外按照习俗陈列货物,要是我们的街上不是拉着五彩缤纷的招牌,塞满了急匆匆来去的顾客,我们便会很快发现,冬天的冰凉的手怎样紧紧按住了人们的心头,在那些日子里,当太阳扣留住了一部分的光与热,那可真是多么叫人灰心丧气啊。我们比通常所想到的更为依靠这些东西。我们是热气所产生的虫子,而没有了热气,我们也就消失。
在这样灰沉沉的某一天的影响之下,那个秘密的声音又来了,微弱地,更微弱地。
这样的心理冲突并非老是浮现在心头。嘉莉绝不是一个忧郁的灵魂。而且,她并没有哪种心态能紧紧抓住一个明确的真理不松手。每逢因思考一个题目陷入无逻辑可言的迷宫找不到出口的时候,她会根本转身走开去。
杜洛埃自始至终在按照他那一类人的模式规范他自己。他老是带她出门,在她身上花钱,每次出去旅行也带着她一起去。也有的时候,他出去跑生意的日子短些,她会两三天里只是一个人在家。不过,按照老规矩,他们往往总是在一起的。
“喂,嘉莉,”他有一个早上说。这是在他们定居下来以后没有好久,“我已经邀我的朋友赫斯特渥特哪一天来家,在傍晚一起玩玩。”
“他是谁啊?”嘉莉疑疑惑惑地问。
“哦,他可是个有趣的人。他是费兹基拉尔特–摩埃酒店的经理。”
“那又是什么啊?”嘉莉说。
“本市最上等的酒店。往上边走一段路就是了。是个呱呱叫的高级地方。”
嘉莉迟疑了一会儿。她心里想的是杜洛埃跟他说过了什么样的话,以及她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
“这没有什么,”杜洛埃觉察到她心里的念头以后说,“他什么都不知情。你如今是杜洛埃太太嘛。”
这话音里有点儿什么,叫嘉莉觉得有点儿不够体贴。她体会到杜洛埃不是心很细的人。
“为什么我们不结婚呢?”她问,一边想起了他山盟海誓了多少回。
“啊,我们要结的,”他说,“只要我那件小事一办好。”
他指的是他所说的什么财产,这需要他很花些工夫照料、调整,如此等等,因而或多或少地妨碍了他无牵无挂地干他道义上的私人的事情。
“只要到一月份,我从丹佛出差回来,我们就办。”
嘉莉对这个加以接受,当作希望的一个基础——是对她良心的一桩安慰,是一种舒舒服服的出路。如果他们结了婚,事情就弥补过来了。她的行为就有了正当理由了。
她其实并非真正地爱杜洛埃。她要比他聪明些。她朦胧地开始体会到他的不足在哪里。要不是为了这个缘故,要不是她有能力对他作出某种评估和判断,她的处境会比如今的更为糟糕。那她就非得膜拜他不可。为了担心害怕失去他的欢心,失去他的兴趣,担心害怕给抛在一边,失去避风的港湾,那她就要惨透了。实际情况是,在一开始,她急于要牢牢地抓住他,不过后来觉得不妨等着瞧。自己对他究竟是怎么个想法,这她自己也不是真正有把握——对她自己想怎么干,也是如此。
赫斯特渥特来访时,她遇见了一个比杜洛埃聪明一百倍的人。他对妇女特别殷勤,这是每一个女性都欣赏的。他并非过于畏缩,并非过分大胆。他最大的魅力是体贴。他对赢得同辈中衣着华丽的人的欢心,也就是光顾他们酒店的那些商人和各项职业的人的欢心,一向训练有素。至于对他所迷上的人,他能施出更高明的手腕,讨她们的喜欢。对一个高雅的美女,他特别来劲。他温和、沉着、自信,给人的印象只是服务而已——只是有心做些什么,好让那位夫人更高兴些就是了。
杜洛埃按照他的那一套也有这个能耐,只要值得这么干。不过,他自我中心得太厉害了,不能达到赫斯特渥特那么熟练的程度。他太浮,恶俗的生活过得太多,太自命不凡。对很多缺少恋爱艺术训练的人,他是成功的。遇到稍有经验但生性优美的女人,他就失败得很惨。拿嘉莉的例子来说,她具有后面一种人的种种特点,而没有前面那种人的任何特点。他那是运气好,仿佛良机从天而降。几年以后,经验更多些了,成功的潮头有点儿来潮了,到那时候,他就根本无法接近嘉莉了。
“你这里应该有一架钢琴,杜洛埃,”赫斯特渥特在那一晚说,一边对嘉莉微微一笑,“好让你太太能弹弹。”
杜洛埃并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我们应该有一架。”他毫不犹豫地说。
“哦,我并不弹的。”嘉莉说。
“哦,这不太难嘛,”赫斯特渥特回答说,“只要几个星期你就学会了。”
他今晚上应酬得非常得体。他的衣服格外的新,样子漂亮。上衣领子挺挺的,这是上等衣料的特色,背心是苏格兰格子呢做的,配以两排螺钿纽扣。领带是闪闪发亮的丝织品,不太鲜,也不太素淡。他穿的衣服不像杜洛埃身上穿的那么强烈地显眼,不过嘉莉看得出来料子是讲究的。赫斯特渥特的鞋子是柔软的小牛皮做的,只擦得半亮。杜洛埃穿的是漆皮鞋,不过嘉莉不禁觉得还是倾向于软皮的好,而其他的一概颜色太鲜。她注意到这些东西,几乎都出自于无意识。这些东西很自然地从目前情况下突现出来。她看惯了杜洛埃的模样。
“我们来玩玩三人玩的扑克,好不好?”赫斯特渥特在漫谈了一会儿以后说。他相当巧妙地避开了任何足以揭示他知道嘉莉身世的事。他也不谈议论他人的事,限于谈不牵涉到任何个人的事。这样一来,他叫嘉莉放下了心,并且通过对她表示尊重和说些笑话,叫她很高兴。至于她所说的话,他装得一概都很感兴趣。
“我不懂得怎么个玩法。”嘉莉说。
“查理,这就是你疏忽了你的职责了,”他非常和颜悦色地对杜洛埃说,“我们两个,可以一块儿教你。”
凭了这个手腕,他让杜洛埃觉得他对他挑选的人是推崇的。他神情中透露出他是乐意来这里的。杜洛埃觉得自己比过去更贴近他了。为了嘉莉的缘故,他对他更尊重了。在赫斯特渥特赞赏之下。嘉莉的容貌就被涂上了一种新的色彩。场面就非常有生气。
“啊,让我看,”赫斯特渥特说,一面非常恭敬地从嘉莉肩上望过去,“你手里怎样?”他研究了一会儿,“这太好了。”他说。
“你运气好。好,我来告诉你怎么打败你丈夫。你听我的劝告。”“喂,”杜洛埃说,“要是你们俩密谋一起,我就不干这鬼把戏了。赫斯特渥特可是个地地道道的行家。”
“不,你妻子才是个地地道道的行家呢。她给我带来了运气。她为什么不该赢呢?”
嘉莉很感激地看着赫斯特渥特,又对杜洛埃微微一笑。前者摆出了只是一个朋友的派头。他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叫自己高兴高兴。嘉莉干的不论什么事,他都觉得很高兴,如此而已。
“啊,”他说道,一边缩回他一张好牌,给嘉莉机会赢了一牌,“我看初学的人这样打就算打得精了。”
嘉莉看到自己要赢这一盘子,笑得非常高兴。仿佛是赫斯特渥特帮她的时候她总是战无不胜。
他并没有老是望着她。而每望一次,他眼睛里总是微微发亮。除了亲切和气之外,丝毫没有别的什么。他收回了有点儿闪烁不定的狡黠的眼光,代之以无邪的眼光。嘉莉不禁觉得眼前跟他在一起是件高兴的事。她感觉到,他认为她打得很好。
“这样玩牌赢不到什么钱,这可不公平,”他隔了一会儿说,一边手伸进上衣放钱的小口袋里,“我们以几毛钱做赌注吧。”
“好吧。”杜洛埃说,一边摸钞票。
赫斯特渥特动作更快,他手里满是二毛钱的新币。“好。”他说,一边给每个人一小堆。
“哦,这是赌钱了,”嘉莉笑着说,“这不好。”
“不,”杜洛埃说,“不过玩玩而已。你要是从没有玩过比这个更多的钱,那你就有资格上天堂了。”
“别说教了,”赫斯特渥特很客气对嘉莉说,“且看钱到哪个手里去了。”
杜洛埃微微一笑。
“要是你丈夫赢了钱,他会告诉你怎样怎样的不好。”
杜洛埃放声大笑。
赫斯特渥特的声调里自有一种巴结的腔调,这种巧妙地讨好的味道非常明显,嘉莉觉得很有趣。
“你什么时候动身?”赫斯特渥特问杜洛埃。
“哦,星期三。”他回答说。
“叫你丈夫这么奔波,可不好受,是吧?”赫斯特渥特对嘉莉说。
“这一回她跟我一起出门。”杜洛埃说。
“你动身以前,你们两位务必和我一起看场戏去。”
“那当然,”杜洛埃说,“喂,嘉莉?”
“我很高兴。”她回答说。
赫斯特渥特想方设法让嘉莉赢钱。她赢了,他不停地数她赢的钱,最后集起来放在她伸开的手里。对此,他很高兴。他们还上了消夜,他取出了酒。在这以后,他识体地告辞了。
“好,”他说,一边用眼神先对着嘉莉,然后对着杜洛埃说,“你们务必在七点三十分准备停当。我来接你们。”
他们把他送到大门口,他的马车就等在这里,点着红灯,灯光在阴影中快乐地一闪一闪。
“好吧,”他以好朋友的口吻对杜洛埃说,“当你出门后你妻子一个人在家的时候,你务必允许我陪她出去到各处看看。这样好破除她的寂寞。”
“那当然。”杜洛埃说,对他照顾的盛意很高兴。
“你太客气了。”嘉莉说。
“这没有什么,”赫斯特渥特说,“我要你丈夫能同样地照顾我家呢。”
他微微一笑,然后轻快地走了。嘉莉对之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过去从没有和这样有风度的人接触过。至于杜洛埃呢,也一样地高兴。
“真是个好人,”他们回到那舒适的房间时他这样对嘉莉说,“也是我的一位好朋友。”
“看来是的。”嘉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