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原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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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孙清河没有直接回村,而是串了几个村子,收了三张羊皮。孙清河便往回走,经过朱家营,听到锣鼓梆子声,知是要唱戏。看看天色将晚,便想回家,可却又给锣鼓梆子声勾住,便进了村子,见村里人都涌向一家院落,便知戏还没开,正锣鼓梆子热场子。孙清河跟着人来到了大门口,才辨清是张万春家,明白是张万春请的戏。孙清河本想掉头就走,可二胡板胡已经拉起来,戏瘾勾住了他,双腿就迈不开了,又想这么多人,混在人群中未必张万春就能认出来,便猫着腰随人群进了院子。

戏确实是张万春请的,给儿子请的岁儿(一岁的生日)戏。去年张万春得了儿子,今日正满一岁,加上这两年日子过得顺溜,张万春便请戏答谢诸路神仙。因为天气太冷,戏就放在自家大窑里唱。朱家营的土质好,窑都大。朱家营的窑大,没有朱家营人吹牛吹的大,朱家营人说一头牛在窑掌下了个牛犊子,等从窑掌抱出来,牛犊子已经四个牙了。

却是偏偏遇了个端端,一进院门就碰上张万春站在院里前襟长后襟短的招呼人。

看到孙清河,张万春拍着双手说:“啧啧啧,孙大掌柜的也来看戏呀,咋也叫唤几声,我好备酒设宴招待么。”

“掌柜的”,“叫唤”,听这词用的,分明是辱没人的话,孙清河“呸”了两口,掉头就走了。

张万春说:“孙大掌柜的,那不送了,以后到家里来先叫唤上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按说唱大戏,多一人少一人能有啥?人多了给你添喜送福。张万春这么做就小气穷酸了。其实呢张万春也不是小气穷酸,而是他与孙清河不对峁。朱家营是个大村庄,孙清河常来劁猪煽猪宰猪,这张万春没意见。几十年了,朱家营的猪都是孙清河的爹劁煽宰的,连娃娃都认得宰猪的老孙。可是孙清河从他爹手里承接过来朱家营的这个地盘,到了朱家营不但劁猪煽猪宰猪,还兼做皮毛买卖。这张万春就不高兴了,他认为这是孙清河不懂规矩,抢了他的地盘,抢了他的生意,因为张万春就是个皮毛贩子。人说无张不成村,可张家在朱家营算是寒姓,如果张家是大姓,孙清河肯定就把爹经营了几十年的地盘丢失了。因为姓寒,张家在朱家营没有号召力,但是,毕竟张万春是朱家营人,又大着孙清河十来岁,而你孙清河又是个外乡人,因此就不像对朱家营朱家人一样忍让,平日里见了面张万春就没给过孙清河好脸子,说话也就占地方。孙清河性格倔犟,也是看出张家在朱家营的地位,你不让来,我偏来,你不让我做,我偏做。两人就顶上劲了,绊嘴是经常性的,有一回言语冲撞还不过瘾,两人打了一捶,打得红头血脸的。

孙清河在张万春家院子里“呸”了两口就出门往回走。走到半路上,地就动了。路就像一根在风中甩晃绳子,还不时弹跳,他就像是耍杂技,在绳子上跳舞。朱家营离村子十几里路,他跌跌撞撞走了一会儿,觉得该离村子不远了,然而,眼前的景象却是越走越陌生了,虽有半牙儿月亮,却朦朦胧胧,一切绰绰约约的,他感到无限的恐怖。忽然一股猛烈的抖动,他就塌到沟壑里,还好没被埋住,他爬起来上了一个高处站定,不敢走了。四下看看,蹲下来,等待天亮。地在颤抖,就像他在打寒战。他看到不远的梁上有几团白影,眯起眼睛细看,像是狐狸,又像是黄鼠狼,它们像人一样站起来,在山梁上跳舞,他惊出一身冷汗,揉揉眼睛再看,是狐狸,会跳舞那必是狐狸精了。他听说黄鼠狼拜月,却没听说过狐狸跳舞。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忙隐在一个塄坎后来,大气不敢喘,生怕狐狸精发现。屏气去听,还听到狐狸吱吱唔唔的叫闹声,过了许久,再偷眼去看,狐狸精还在跳舞。因为恐怖和寒冷,他哆嗦成一团。

许久过去了,他隐约听到了鸡的打鸣声。这给他壮了胆,雄鸡一声天下白,一切邪恶的东西都会消声匿迹,归于阴暗。然而,这公鸡叫声隐约而沉闷,就像是来自地下,按说这阵的鸡叫声该是此起彼伏的。他恍惚了,难道他离村子还很远?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夜正在醒来,天色渐渐清明起来,展现在他眼前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到处尘雾蒙蒙,大地千疮百孔。从这几棵树他明白自己已在五更岭了,然而,山走了,五更岭顶在小龙山的怀里,不是给小龙山顶住,五更岭还不知要走多远。老沟谷给填平了,村庄给埋了,埋得啥都看不出来了。他爬上一个峁顶嗷嗷地大吼,回应他的只有狼的嗥声和狐狸的叫声。

天已大亮,孙清河揣摸着村子的大致方位,边走边喊。忽然他听到了“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这正是刘承信用裤带掺子敲击铜香炉的声音。他开始在声音传出的地方刨。因为没有锹,他只能用手。好在冻得坚实的土地给摇酥了,刨起来容易多了。刘承信爷父俩被刨出来,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了半天气,这才看清眼前站着的是孙清河,他愣了一下。孙清河嗷嗷大哭,说:“哥,没了,全没了,整个庄子都没了。”

两个人搂在一起号啕大哭。

欢庆傻了一样站在那里,刘承信一把欢庆摁得跪下说:“还不给救命恩人磕头。”

欢庆磕了三个响头,“哇——”地一声哭了。

孙清河忙搀起来说:“你看,这身上啥都没有,给娃连个啥也给不了。”

刘承信说:“还给个啥?你给了他一条命呀。”

清晨,依旧是玫瑰色的清晨,老天爷啊闯了这么大的祸,还跟没事的人一样。新坍塌出的沟壑悬崖在褐黄的山野是灰白色的,就像残骸。大地上看不到往日的景象,鸟倒多了,一群一群的叫着,飞着,麻雀、鸽子、乌鸦、喜鹊、麦鸟……许多与人为邻的鸟,凄凉地叫着从头顶飞过,它们把窝巢筑在人家的窑壁上,树上,想必也是失去了亲人,失去了窝巢,才有这么凄凉的叫声。

他们嚎哭着,“扑哧”“扑哧”地踩着像犁熟的土地,茫然无措地奔走呼号。地还在抖,还在往下塌落,“轰隆”,“扑嗵”,扬起一阵阵土雾。他们走得惊心动魄。一个上午,他们奔走呼号,大地之上只有他们的声音,再一点回声都听不到。起风了,寒风凛冽而张狂,打到脸上就像锥刺,手背上立时裂出小口。被摇晃得松软的土随风飞扬,天地间悬浮着厚厚的尘埃,他们给一阵一阵狂猛的风吹得站都站不住。有许多避风的崖壁,他们不敢靠近。有几棵没有倒的树,落尽叶子的树杆上落着些寒鸟,毛乍得像个刺猬,叫声寒凉。他们走向树,惊起了树上的鸟儿们。在这摇晃成一锅粥的世界,树成了最安全的依靠。沟壑里塞满了风卷来的柴草,孙清河手里的麻绳派上了用场,他们搂了柴蒿以树下搭个草棚。风却残忍的跟人叼柴蒿,他们从树上折了几个粗一些的树股,围着树做用绳子捆绑固定下来,将柴草塞在树股间。就像鸟的窝巢。多亏孙清河收的三张羊皮,正好铺在柴草之上。虽然柴蒿不挡风,到处钻风,但他们总算有了临时的窝巢。

他们口干舌燥,饥饿难耐,刘承信想到了香堂里的供品,三个大蒸馍,还有几个苹果。他们到那里开始刨,终于刨出来,却成了土馒头,馒头和苹果都冻成了冰疙瘩,一啃一道青印。口干舌燥,每咽一口馍,就得把脖子抻出老长。觉得不饿了,又在山野奔走号呼,然而,回答他们的只有呜呜咽咽的风声。在东边一道悬崖下面,他们发现到了麦捆子,不知谁家的麦摞还没打碾,被掀到悬崖下面,麦捆子一个一个的,有二十几捆子。他们把麦捆背到临时的窝巢,他们把麦个子背回来摞在一起,接下来他们将靠揉食麦穗度日。

小晌午时分,天色黯弱,老天爷开始在天空布云了,云越布越厚,越压越低,太阳偏西,风敛了,雪下起来。雪粒就像谷粒,极其密,落在地上发出飒飒飒的声音,一时半会儿就落了一鞋靿子深,整个世界银妆素裹,大地的新伤旧痕被捂了个严实。天地一统,梁壑一统,山谷一统,一切都被掩盖起来了,只有芨芨、蒿杆、母猪刺从雪里乍出来,劙破了绸缎一样的风,发出凄凉的呜呜声。老天爷就这么轻易地抹去了在这世上做的恶。老天爷看似给死去的人披孝,却要活下来的人的命啊。他们钻进临时的窝巢,雪很快就苫盖了蒿草,这倒好,雪填塞了蒿草间的空隙,就像活了泥把蒿草泥了一遍,风钻不进来了。尽管冷得他们直打哆嗦,但他们还得捧雪解渴。

刘承信在树皮上深深刻下一道,以此记录日子。

一连几日,他们踏遍了这道山梁,没听到一声回应。世上无限伤心事,最难死别与生离。可这生离死别也太大了,他们已无泪可哭。地还不停摇,一日三五次地摇着,就像是要把摇酥了土地又往实落里摇,他们的心给摇乏了,摇散了,摇怂了,谁知道哪天咔嚓嚓轰隆隆就埋了。没火实在是受不了啊,火石、火镰、火草,三样生火的工具一样都没有。他们拣来两块石头,打得出火星,却引燃不起草蒿。

又几日过去,到了刘承信在树身上画成两个“正”字,已经是地摇了的第十日。这日又大震一次,“轰隆隆”的声音滚过,大地又被修理一次,几棵树被连根拔起,埋入地下,他们搭起的草棚子被埋没了。他们绝望了,一点指望都没了,十天捂都捂死了。没有办法了,再呆下去,他们也会给埋了的。他们往下刨,想刨出那些麦捆,可刨了那么深,还是黄土。

他们要离开了,再不离开即使不被埋葬在这里,也会渴死饿死。三个人面朝五更岭跪下去,每人磕了九个头。刘承信和孙清河轮流背着欢庆踩着颤抖的大地,一步一回头的走向西安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