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背靠天都山,前临锁黄川。是固靖之咽喉,甘凉之襟带。”这便是古人形容的西安州。因为地理位置重要,西安州东汉时就已经很繁华了,史书中记载“城内寺庙72座,水井360孔,足见其繁盛”。经隋、唐发展,丝绸之路由长安至泾州,西北进入平凉、固原,沿清水河谷至黑城,经苋麻河谷,过海原县城,至西安州,西安州成为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镇。宋时西安州成为西夏、宋、金等三国经常争夺的地方。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年),天都山一带被西夏占据,成为西夏攻宋的军事重地,西夏对宋的战争中包括著名的好水川战役等战役均是在这里发起的。1042年,西安州进入鼎盛时期,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在西安州修建避暑夏宫,7座豪华壮丽的大殿飞檐斗拱亭水相映,府库馆舍绵延数里,取名“南牟会”,元昊和没移氏在这里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其后每年盛夏,元昊和没移氏都来这里避暑,尽情享乐。公元1081年,宋神宗五路伐夏攻占西安州,宫殿府库馆舍尽被宋将李宪焚毁,宋又重新筑城设防。元代,居住西安州的蒙古人主要是脱雷的后裔,即忽必烈的第七子西平王奥鲁赤及后裔。元天历元年(1328)十二月,阿剌忒纳失里由西安王进封豫王,一直到元至正十八年(1358)十月,阿剌忒纳失里才受诏命徙居白海。明代,西安州城成为明朝“九边镇”“固原镇”的防御重地,设西安州守御千户所明成化四年(1468年),固原满俊起义被明朝政府围剿镇压之后,在城内增筑隔墙一道,分为南北二城。城东西长1300米,南北宽900米,每边有20个等距离马面,四面建角楼,开东西北三门,均绕以瓮城。西安州城街巷纵横,店铺、寺庙、军营、王爷府、普通民居井然有序,西安州当年的繁华不逊于海原城。在西安州,天南海北的奇珍异宝都是可以见到的。清设游击驻防。到了现在,西安州古城依旧繁华着,200多户人家,店铺、庙宇、鼓楼、戏院、房屋、箍窑……
当他们一步一步走进西安州城时,愣住了。此时摆在眼前的西安州城如遭战火浩劫,一切都坍塌了,没有站着的东西,整座州城只剩下一个轮廓,街道就像给瞎瞎(鼢鼠)打了,到处拱起土包,雪为这一片片废墟盖上了孝布。这座仅次于海原城的繁华州城,在地震中遭受的重创其惨烈程度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让他们目瞪口呆。
他们漫无目的在城里走着,号哭之声不绝于耳。有伏在尸体上号哭者,显然是今日的地摇又造成了新的伤亡,这是一个无法无天惨烈事件。西安州地处一块小盆地,城里多为房屋和箍窑,倒塌后人被压埋于废墟之中,还能刨出尸首,还能伏尸哭泣,不像自己的亲人给埋葬得那么彻底,刘承信心里无限悲凉。街巷里人很少,偶尔碰上的人筒着手站在那里,脸上布着阴沉、忧郁、悲戚、麻木、呆滞之气。刘承信感到每个人都想哭诉,可谁都无处哭诉。
看到“李记药铺”的牌子戮在废墟上,刘承信才知道这片废墟就是“李记药铺”,曾经多么气派的高房大屋,如今成了一片废墟,两尊石狮子倒在地上。看看一堆瓦砾和椽子檩条,刘承信想难道白须如云的老大夫也不在人世了吗?爷爷奶奶在的时候,他经常去抓药,老大夫人好,每次会多送一副药给他。废墟上撂着一把锹,刘承信顺手提了。
碰上马家河湾的马阿訇,马阿訇拱着双手道个“色兰”。
“色兰”是回教打招呼问好的话。刘承信也拱着双手回了个“色兰”。五更岭的另一面是马家河湾,是个回族村庄。村庄间人们互相走动,回教的一些经话刘承信耳濡目染的知道一些,也记下一些,因为平时要用的:迎亲与婚礼要过“尔麦里”,念“尼卡哈”,餐前宴后要做“杜瓦”(意为祈祷),念“索尔”(《古兰经》篇章),“口到”(尝)、“拿散”(施舍)、“无常”(去世)、“教门”(虔诚)、“大净”(穆斯林的全身沐浴)、“小净”(穆斯林礼拜前需洗脸、手、足、及下部)。
“打完了,打光了。”马阿訇用袍袖搌搌落下的眼泪。
刘承信说:“我们叫天哩,贵教叫主哩,这是要收人啊。”
“西安州城中打死了七八成啊。”马阿訇失声了。
就在两个人说话的时候,地又剧烈地抖动了,就像一个人冻得打寒战。
一个人蓬头垢面失嚎叫着从街这头跑向街那头,又从街这头跑向街那头,因为坑洼不平,跑得跟头流星。街巷晶莹的雪上那凌乱的脚印看来是他一个跑出来的。
“是鸿泰皮货行的周掌柜。”马阿訇说,“七八口人的家,只剩下周掌柜一个了,还是去了前庄子说话才留下了,生生把人逼疯了啊。”
周掌柜又疯跑回来了,刘承信细看,果真就是鸿泰皮货行的周掌柜,那可是西安州几大富户之一,平时高骡子大马的。
原想着来西安州躲难,谁知也是这样的惨烈,连个存身的地方都没有。他们只能再往回走。走到半道,又想村子没了,回去也是没吃没喝,更无处躲避寒冷,就踅向南华山来了。南华山中有西夏王李元昊的避暑行宫,有灵光寺、二王子避难洞、御池、石窟,至少可以找个躲避风寒的地方,庙里有僧人,或许还会施舍点吃的,山上有水,可以解渴。还可以打猎。
到了南华山,只见庙宇坍塌,一片狼藉,方才知道这神佛之地,亦未能幸免。庙宇未曾坍塌的也是裂痕犹如蛛网,随时都有再次坍塌的危险,好在依山体上凿出的石窟没有坍塌,只是佛像损毁得厉害。刘承信希望找到一孔新开凿还没供奉佛像的石窟。正在找寻,听到一个石窟有人声,走进去一看,却是曹喜贵和石榴两口子。
曹喜贵和石榴去年结婚,石榴在西安城“和顺食府”做下厨,曹喜贵在杂货铺当伙计。那日两个人正在戏堂里嗑着瓜子看戏,地震了,先是倒了一面墙,人都往外扑,石榴被挤倒了,曹喜贵一把扯起来拉着往外跑,这时整个房顶坍塌下来,一根松木檩条直砸下来,曹喜贵一把推开石榴,自己被砸在下面,砸折了腰和腿。在西安州呆了几日,没吃没喝,连个避寒的去处也没了,石榴就背着曹喜贵一步一步往五更岭走,路上遇到人说山走了,村子让山埋了,什么都没留下,两人想了半晌,只有这山中大庙是个去处,石榴便背着曹喜贵上了南华山。
刘承信看看石窟,才凿成还未布置佛像。
在石窟中安顿下来,刘承信和孙清河开始在倒塌的僧房里找寻,僧房里应该有僧供。南华山灵光寺香火很盛,是有僧人的。刘承信顺手带来的一把锹派上了用场。他们清理出了两具和尚的尸体,欢庆“哇”一声哭了,钻进爹的怀里,孙清河吓得大叫一声往外就跑,刘承信倒有一份镇静,他双手合十念了个“阿弥陀佛”,冲孙清河说:“你跑啥?”刘承信让石榴领走了欢乐。
刘承信和孙清河将和尚抬到后院,想挖个坑埋了,可地冻得跟石头一样,锹剁下去一个青茬,刘承信让孙清河去沟壑里搂野蒿来烧化土地,自己清理僧房。正清理着,听得背后歘拉歘拉,刘承信头皮发麻,猛然转头,却是石榴。他说:“你、你去,别吓着了。”石榴却不言语,只是在他背后默默地往外腾挪东西。
僧房里大有收获,翻出了被褥、僧衣,翻出了半口袋米一口袋面,一袋盐,一口袋土豆,一小袋扁豆,翻出了锅、盆、瓦罐,盆、瓦罐烂了几牙,锅倒新着,还有两个石茶缸,两块砖茶。翻出了火镰,黄历。刘承信连念几句“阿弥陀佛”,心里实落了。
刘承信对石榴说:“把被褥抱去给喜贵兄弟铺上吧,他那伤口在柴草堆里啥时才能长好。”
刘承信拿了火镰去了后山,将一堆野蒿点着,化开了一片土地,挖了两个坑,将和尚葬埋,又从庙里搜寻了香表,简单地祭祀了。
柴火垛子很大。去了观音湫凿了个冰眼,用锅和残盆烂罐盛了水,点了火烧开水。整个石窟立刻热火起来了。
半口袋米一袋面几个人放开吃是吃不了几天的,刘承信对石榴说:“弟妹,你给咱们把着点,人饿死不是吃不饱饿死的,而是断了顿饿死的。”
石榴没有答话。刘承信又说:“喜贵你给做好点,我们几个能拉个命就行,地还这么摇着,这日子谁知道过到哪一天。”
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土豆面,真是舒坦啊。曹喜贵说:“百十口人的村子就活下来咱们几个,大难不死啊,两位兄弟要不嫌弃我这个废人,咱们结拜成拈香兄弟吧。”
孙清河看看刘承信,刘承信说:“一个村子就活下来咱们三个,谁还嫌弃谁啊。”
于是刘承信和孙清河架着曹喜贵出来,三个面朝大庙跪下去,将香插在石缝中,咬破中指,滴血在水碗中,叩拜之后一人喝完了血水。
过了几日,天气晴好,曹喜贵对刘承信说:“哥,看这天气,路该开了,你陪弟媳妇去趟肖家堡,估计怕也没啥人了,去一趟把心思给了了。”
又说:“心里惦念着哩,夜夜哭哩。”
刘承信陪着石榴去了肖家堡。路没了,路上连个问路的人都没有,到处都是虚土,又给雪覆盖着,他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肖家堡没了。石榴坐在山头上哭,刘承信也哭了。
从肖家堡回来,刘承信去了干盐池城。这条路是多么的熟悉啊,可是现在他陌生了。路全成了断头路,一个个断裂的茬口就像白面干粮被掰开,断崖白森森的,茬口最大的错列了几丈,鼓包与裂缝形成了新的沟壑,走过马车骆队的路面就像发起的面,走上去就像是踩在绵花包子上,鼓起的土包一个接一个,就像是世界上所有的瞎瞎(鼢鼠)全集中在了这里,把这里打了个遍。崖壁还不时塌落,掀起一阵阵土雾。
说起这干盐池盐湖在汉唐时期是著名的河池,食盐销往周边的固原、西安、兰州等地,是盐茶贸易的主要物资,干盐池也因此成为盐茶马道上商品集散的驿站,脚户们经常驻足集结,进行贸易,集市昌盛。唐朝在海原地区设置“盐茶马交换所”。宋朝将茶叶作为一种政治资本用以控制西北各部,专门设置了盐茶马司进行管理,韩淲《涧泉日记》卷上记载:“西安州定戎寨盐池,本州月收七百余斤,计为钱一百四十万。”定戎寨盐池就是干盐池。宋夏之间百余年间在干盐池冲突不断,盐池的争夺是重要原因。干盐池城始筑于宋,城内宋夏时均设神祠、察院、仓场、鼓楼、公衙、庐舍等,无一不理。明朝复修,开东西二门并绕以瓮城,城内商贾众多,并驻有军队。明户部尚书杨鼎所撰“干盐池碑记”赞其城曰:“气象巍严,独胜边方诸城……”明朝设有负责管理盐仓的“仓官”。清朝设立了地方政府“盐茶厅”。
当刘承信看到干盐池城时,比看到西安州城更让他震惊,一条裂缝自城东南斜穿全城,整座城被撕裂了,房屋全部倒塌了,宽厚的城墙全累下来,形成了一道道土岭,几截勉强站着的城墙,显得孤零零的,岌岌可危,时刻都有倒下来的可能。刘承信爬上一截残存的城墙上,放眼望去,四周打磨平整的田地里,石垒的地圪塄断裂错位,东一截西一截,歪七扭八就像撂在地里的一根根洋火棍儿。盐湖南边高高翘起,盐湖湖水向北流去。赵大头阔绰住房和宽敞的盐库给夷为平地。靠着西城墙的盐工住的土房和箍窑都浸泡在水中。刘承信的眼睛模糊了,苏好从那湖水中浮出来。
对苏好他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情。苏好长得漂亮,脸盘腰身没一样长得有拨弹(挑剔),那就是个美人坯子,一颦一笑,一言一行,又给戏文滋润,实在是媚人得很。刘承信有自知之明,像苏好这样的女子,他是不能有非分之想的,见见面说说话他也就满足了。他知道他们之间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就像她是天上的飞鸟,而他只是地下的爬虫,但他不会阻止自己拥有这种感情,而且他会怂恿这种感情,但只是让它在自己的心里涌动。他一直以为苏好根本就看不起他。苏好的眉心有颗痣,不偏不倚,不大不小,圆丢丢的,仿佛是刻意专心点上去似的。起初刘承信以为是点上去的,是戏子画的妆,许多戏子都有这毛病,戏散了场还不肯卸妆。慢慢混熟了,刘承信知道是真的,但他故意坚持说那痣是点上去的,苏红就跟他打赌,让他去摸,他就去摸,还蘸了水去擦。苏红给给给地笑,说你个鬼头,分明知道我这痣是天生的。有一回他的锹把用擗了,手指头穿了个刺,他去找针,苏好说刺是自己挑的,挑刺要有后娘心。说着拿出针来,一把捏住他的指头,将刺挑了出来,还吮去了他指头上的血。这让他心旌荡漾啊,自此刘承信心里装着苏好,也断定她也是穷苦出身。
从刘承信的内心来说,苏红这样水灵的女子,脑满肠肥的赵大头是配不上的。他们像抬猪过称一样抬着称过赵大头,二百三十斤重,坐着就是个肉山。两个大眼袋就像扣上去的两个酒盅,左脸蛋上长着羊粪大的一个痦子,上面还长着几根毛,赵大头美其名曰财毛,弯弯扭扭长了老长,却不拔、剪。一绺仁丹胡稀稀落落的,都花白了,却不剃刮。稀疏的头发用头油笼在一起,却露出了明晃晃的头皮。面皮黝黑,没有光泽,看上去就像上面浮了一层草灰。他不像个老板,背半扇子猪,吆喝一声,那就是一个卖肉的屠夫;提一把板刀,往路中央一站,就是一个剪径的强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