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刘承信爷父俩被孙清河从土里被刨出来,已是第二日早晨了。昨日孙清河是去田家堡子周生孝宰猪。孙清河离开盐场,先是给皮贩子老杨背皮子,老杨收购了皮子,他给背着,就是个脚力。背了一年,与老杨犯了心病。孙清河背皮子,并不是要背皮子挣那几个跑脚钱,而是想跟着老杨做皮货生意。做皮货生意不是简单的,一张皮子从收到卖,既需要看,又需要掂,还需要说,看是看毛色,掂是掂重量,说是说价钱,都是有窍道的。尤其是说价,海原人做买卖,不是在嘴上说价,而是两个人的手藏在衣裳襟子下面揣手指头,口里一个字不说,这样就避免第三个人知道他们的讨价还价,这样同一张皮子在这个人跟前买得价钱很低,在另一个人跟前却可以卖高价。这叫掏雀儿子。可老杨收了皮子,不给他说这张皮子为啥比那张皮子价高,卖皮子就跟人到一边去“掏雀儿子”。跟了一年,一窍没得,连在袖筒里“掏雀儿子”捏指头都没学来。没跟出个名堂来,孙清河就又回去跟爹学劁猪骟猪宰猪,这倒也不难。孙清河的爹是多少年的屠夫了,兼劁猪骟猪。孙清河十一二岁便给爹打下手了,从宰烫开膛到抽肠倒肚,以及劁骟的要领也都给他讲过,对他来说这活是轻车熟路。海原回教多,汉民村庄相对少一些,但劁猪骟猪宰猪的也不少,他平日里除了串那些汉民村庄,逢集便经常到集上去杀猪,兼劁猪骟猪,生意也还是不错的。不逢集时,他串庄子,除了做杀猪劁猪骟猪,也收皮毛。一是猪劁猪骟猪跟做皮毛生意都是走村串户的活,又不冲突;二是他觉得生在海原这片土地上,不做皮货生意那真是拤亏,有眼无珠。海原家家户户都有饲牛养羊的传统,这个市场可是很大的。因此,对于做皮毛买卖,孙清河依旧充满热情。虽说跟了老杨一年没得一窍,也学得了些皮货生意的行话,至少跟别人谈起皮子来别人不把你当外行看,别人不把你当外行看就不会日弄你。买卖有赚有赔,算算自捣腾皮子来,虽然没赚多少,可小本钱的买卖挣的就是个跑腿钱,因此也挺满意的。
前天,孙清河从集上回来,到了狼崾岘和周生孝走到一达里。周生孝是田家堡子的,赶集主要是卖菜籽,兼卖麻子、瓜子、葫芦籽、松子。两个人都主要靠集市讨生活,动不动就在路上遇上了。开始孙清河觉得结伴行挺好的,可是很快他就见不得周生孝,见不得周生孝倒不是他们生过口舌,有什么过节,或者生意上掺了行,而是孙清河发现周生孝是个抠毛,也不是嫌弃周生孝抠毛,都过得个紧巴日子,不抠细点日子过不下去。可是你抠毛没错,可也得让人心里舒坦,待见,这周生孝总是嘴上堆着一堆麻子皮,就像驴沟子上的瘦虫,却从来没给过他一把麻子,人有大小,口没大小,一人动口,十人口酸,一把麻子就把你吃穷了?吃东西不让人,憋得沟门子疼,这是娃娃骂人的话,娃娃都懂这道理。不让人,就别当着人的面吃么。也不是为那一把麻子,自他继承了爹的手艺,这段路他和周生孝走了一年多了,周生孝连一张羊皮一斤羊毛的生意都没给他做,周生孝家里光阴是不错的,养着十几只羊哩。因此,孙清河不想和周生孝说话,遇上了就想早早走脱。可周生孝只要遇上都要和他噜嗦。
“今儿个杀了几头猪?”周生孝说。
“三头。”
孙清河说完就想快快走,可周生孝又说话了,“咱们成亲戚了。”
孙清河说:“啥亲戚?”
周生孝说:“你媳妇是我舅的挑担的外甥女。”
孙清河心里说这能算啥亲戚,远到哪达去了,几撂棒子撂不上的。
周生孝又说:“日子定啥时间了?”
孙清河说:“还没去阴阳哪里请日子哩。”
孙清河拐上了一条岔路,周生孝说:“你这是要去哪?”
孙清河说:“黄羊屲,说句话。”
其实他不去黄羊屲,他是想绕条路走,荒野阔绰,咋走都是路。
分手后走了没几步,周生孝又叫住了孙清河说:“明天来我家。”
孙清河说:“做啥?”
周生孝说:“杀猪。”
孙清河听得这话,站下了说:“日白(撒谎)。”
周生孝说:“咱都是亲戚了,给你日啥白,真的。”
孙清河抠抠鼻眼说:“离小年还有一月哩,杀猪做啥?有事?”
周生孝说:“不到小年就不能杀猪咧,得是。”
孙清河就说:“那回去给婆姨说猪别喂食了,饱了肠子难倒,肚子难翻,明儿一早就把水烧好。”
周生孝远了,一股猛浪的风被崾岘一夹,威猛了几倍,孙清河背过身去,躬身躲了过去,乜了一眼周生孝,又乜了一眼周生孝,心里说:“日他妈,一达里走了一年多了,总算给了个活做。”
却说昨日跟刘承信斗气后,孙清河放开脚步,日头一杆子高便到了田家堡子周生孝家,见周生孝正在看一只羊。周生孝抬头睨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看羊。孙清河也去看那羊,觉得那羊低头纳闷的,连眼皮都抬不动了,鼻涕打着线。明白那羊是有病了。
孙清河蹴到周生孝身边说:“都啥时辰了,你看羊干啥,羊又不是你婆姨?”
周生孝说:“你管毬我。”
孙清河说:“水烧好了没?”
周生孝说:“烧水做啥?”
孙清河说:“猪不杀了?”
周生孝说:“不杀了!”
孙清河说“咋了?”
周生孝说:“没咋。”
孙清河说:“没咋?”
周生孝说:“没咋,就是不杀了。”
孙清河说“白跑了?”
周生孝说:“白跑了。”
孙清河说“二十几里路哩,就白跑了?”
周生孝说:“就白跑了。”
孙清河就“嚯”地站起来,围着周生孝转了几圈,说:“白跑了费鞋哩。”
周生孝说:“费鞋是你的事。”
孙清河说:“你说费鞋是我的事?”
周生孝说:“怕费鞋还做屠夫?”
孙清河又转起圈圈子,后来他盯着周生孝勾头扯出的长长的脖子,说:“你日弄我?白跑了费鞋哩。”
周生孝头都不抬说:“费鞋就费鞋,你给我说干啥?做屠夫还怕费鞋?怪毬得。”
孙清河盯着周生孝看了一会儿,周生孝没看孙清河,只是看羊,孙清河就又说:“我看你是诚心日弄我哩。”
周生孝说:“诚心日弄就诚心日弄哩,咋?”还低着头看自己的羊。
孙清河站了一阵,就往回走,他心里说白跑了费鞋哩,娘说白跑路最费鞋。他看看自己脚上的鞋,就觉得比昨日破了许多,这都是白跑路的缘故,他从来不跑白路。跑白路费鞋,这连三岁的娃娃都晓得。
他想周生孝肯定是跟啥人生气了。一件事会因为一个人的心情而改变,一个人的心情会因为一件事而改变。今儿不劁明儿还得劁,今儿不宰明儿还得宰,檐前水滴的旧窝窝,迟早还不是他的活计?只是,他心气不畅,有些恼恨,一达里走了一年多,还没给一件活做,却先把他日弄了一回。孙清河出门来坐在离周生孝家不远的阳坡坡上,说:“我就知道他狗日的没么好心,还不到腊月,不娶儿嫁女的,这日子杀猪?”
“狗日的,一达里走了一年,啥时给老子过活。”孙清河用刀子扎着地。
“路是白跑的?得是。”他这么说。
他看到了一头麻叫驴给拴在草坡上吃草,他认识这头驴,是周生孝家的,有时赶集,周生孝就骑着它。驴用一根三丈多长的麻绳拴在一个楔进地里的木橛上,麻绳是新的,阳光下晃眼哩。他抽出宰猪刀来了,想了想却又把刀插了回去。他拔出木橛来,解开麻绳,一圈一圈绕缠起来,直到麻叫驴跟前。不远处的草地上还拴着一头草驴,“昂昂昂”地叫着。抹麻叫驴的笼头时,麻叫驴冲他喷鼻。他说:“解放你哩,还拿鼻子喷我?”抹掉笼头在麻叫驴沟子上踢了一脚,说:“追你相好的去。”麻叫驴“昂?——昂——”地叫着,撒着欢冲那草驴奔去了。
孙清河嘿嘿笑着,说:“狗日的,和人一样。”
又说:“狗日的,成不了好事,人家没走驹(发情),又不是人,啥时间想要都行哩,胡骚情,小心踢断了喔半截红肠。”
“咚,咚。”
果然麻叫驴的腔板子上就挨了两踢子,就躲得远远的围着草驴“昂、昂”地叫着转圈圈。
“扑哧——”
孙清河笑了,笑得腰一躬一躬的。
“胡骚情。”
孙清河蹴在那里看叫驴胡骚情。叫驴不甘心,又围着草驴“昂——”“昂——”地叫着,刚爬上草驴的身,又挨了草驴几蹄子,再不敢骚情了,腰一躬,跳将起来,放了几个响屁,撒着欢子冲到旷野中去了。
孙清河说:“花头,你狗日去追吧,闲了几个月的叫驴,有你娃费的事哩,不追几道岭才日怪哩。”
花头是周生孝的外号。
孙清河提着绳子掂掂,沉沉的。
“到底是新绳。”他说。
又说:“我可不是偷,白跑了费鞋哩,连三岁娃娃都知道。”
孙清河拍拍屁股往回走,边走边说:“啥时把绳还给你娃那要看你娃啥时给我一件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