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他砍刘四这棵树是要做架子车的辕木。自家院里园里有十几棵树,长得都还不成形,这几年家里事不断,爷爷奶奶相继去世,用光了家里的木头和成形的树。剩下的就不成形了。虽然靠着天都山,但那山上的树他连动一棵枝子都没权力,上山打柴还给家撵哩。做架子车的辕木可是需要好木头。榆树木头瓷实,但发木慢,长到大腿粗,那得十来年。另一根辕木他也不愁。他已有了主意,过年耍社火,到了天都山木材场给朱掌柜好好说上几段,定能讨回一根辕木。朱掌柜他熟,以前经常给装木头。他很嫉妒朱掌柜,那么大的一座山由他砍。他要有一个旮旯儿,做辆大马车都容易。可又想要是有一旮旯儿,他还做大马车干啥?自己都失笑了。
要说买个架子车虽然价钱大,现在他也不困难,可问题是买了架子车立马就得买牲口,那就买不起了,这么一样一样置,不逼人,还省钱。倒不是挑盐苦太重,他的肩膀已经给压服了,肩膀上压出了肉疱,扁担放在肩膀不用手扶也不落。他想置个架子车,再置头骡子,这样人、车、骡子一起,那可就挣得多了,顶得上他这样的三个劳力。重要的是他也就不会局限在挑盐上,可以跑些短脚。老张就有个驴拉架子车,给人跑了趟银川,管吃管住,把银川也逛了,还拿回了两个大洋。除此以外,还能捎带做点小买卖,老张就从瓷窑上买些大粗碗,到宁夏平原去换粮食,用带去的大粗碗换麦子,一老碗麦子一个老碗,一趟带回一家人几个月的口粮。
小晌午,大哥刘承仁来了,让都过去吃。大哥走后,刘承信抬眼看看太阳,拿出沙毡做的裼子,拍掉上面的土尘。裼子的样式像马夹,但没有剜纽洞钉纽子。刘承信穿上,扯过一道细麻绳扎捆了,把水桶提起来背了。水桶在桶腰拴了两条三寸宽的皮绳,双肩一挎很稳,就像背篼。水桶是杏木做的,板子都是用油浸过,像紫檀木一样红。以前去井上取水是挑的,后来他发现挑不及背。井在坡底的井沟。从水井到家里一直是上坡路,而且路也是个斜坡,连放桶歇缓的地方都没有。有时候一脚踩不稳,或腿一软打个滑,洒了水不说,桶“哐哩哐啷”一直顺着坡滚到坡底,桶都摔散架了。一担水一口气不缓要挑回来,女人娃娃做不到,他又在外面干活,一走十天半月不回来一趟,挑水就成了大活,只能靠爹,爹六十多了,吃力得很。欢庆才六岁,就开始和娘抬水了。这么大的娃,下的苦太重挣得就不长了。背水就容易多了,巧英就能做。一个桶嫌重了背半桶,多跑两趟。门口是打了窖的,窖里的水还有半窖,要留着天旱了没水的时候用。冬闲着,跑点路背水。天旱了井里水也少了,打一桶水费时间,方圆几个村的人都在这井上吃水,羊牲口都赶到井上来了,打水的人就排成了长龙,为打水骂架打捶的,井场子就像战场。
刘承信背上桶,牵了驴驹子去井上饮。水兜子下到井里,井绳一圈一圈往下放,才放了一半,水兜子就落在了水上。他有些疑惑了,平日打水三丈长的兜绳基本下完了才能挨到水面。他趴在井沿上看看,水面看得清楚,还照得见自己的影子,以往往下看黑咕隆咚的,是看不到水面的。
老拐子赶着一群羊过来,说:“水浅了是不?”
刘承信点点头。
老拐子说:“日怪得很,我早上担心水就浅了。”
刘承信说:“该是冬日天寒地冻的,人用水少了,井把水攒下了。”
老拐子说:“哪年冬日不天寒地冻,从没出现过这情况。”
刘承信背着水回到家拴了骡驹子,添了草,出来去大哥家,巧英不去大哥那面吃饭,娘也不去。大哥硬叫,娘说指娃端过来。刘承信就明白了,巧英该是有动静了。远远的就听见大哥家铃声、镲声、锣声、阴阳的念经声已经响起来,便明白大哥今儿补土,难怪不逢节叫一家人吃饭,心里就笑了,到了一看老侯也在,老侯是公家人,管着这一片。心想老大倒是精明,会过日子,这一桌席是神也敬了,官也敬了,人也请人。大哥过日子跟爹是一个心思,就想种地置地。每年一门心思租地种。今年庄稼成了,自然收入不错,到了年底又驮又拉的。在他跟前就有些财大气粗。其实刘承信心里算过账,大哥的收入未比得上他。只不过他是零星地往回拿,不是一总子往回拿。爹说种庄稼是铁饭碗,在他看来,则不尽然。不管天旱雨涝,盐都会长出来,而盐是人的另一种粮食,人只要吃饭就得吃盐。他们经常在盐场挖出尸骨,说是历代为争盐打仗留下的,干盐池、西安州都有管盐的官吏,可见盐多么重要。种地嘛,天旱了,一场雹灾,东家会跟你哭穷,克扣、迟付,跟东家淘气划不来,你的收入就会减,而且干半年闲半年。盐湖的活计冬硝夏盐,没有季节区分。明年上半年他把架子车造成,骡驹子也长大借上力了,他一个人就相当于三个人在挣钱,盐场上盐多的是,活也多的是。
吃过饭,“五弟,明年我们一起揽活吧。”老四用指甲抠着牙缝的肉丝说。
二哥说:“就是,咱们弟兄五个包他几家的地,明年该还有个好收成。”
四个哥哥现在都租地种,都想着攒钱置地。
刘承信笑笑,对张阴阳说:“明儿给我家谢土。”
张阴阳说:“明儿不行,后儿、大后儿都有人定了,外后儿吧。”
回到家,飘起了雪花,雪花老大的,就像梨花的花瓣,悠悠扬扬的,旋转着落下来。欢庆、欢喜、欢乐大张着嘴满院子追着接雪花,追出一片笑声。这雪是谎雪,下不下,就像树上开的谎花,给人一个眼欢喜。真正能下下的雪,只有米粒大小,落在地上飒飒飒飒的。雪飘了一阵罩白了原野就停了。太阳出来喜洋洋的,雪就不见了。
刘承信看到灰袍先生从崾卧虎台过来,就问娘:“家里鸡蛋多少?”
娘说:“你问着做啥?”
刘承信说:“早上灰袍先生给几个娃起了官名,我想把先生给谢一下。”
娘说:“巧英眼看要坐月子,哪有多余的鸡蛋,等再攒些日子,过年时去给先生拜年吧。”
吃过饭,巧英肚子一拧一拧疼得越发厉害了。她的眉头绾成了个疙瘩在地上转磨磨。其实太阳从五更岭老豁豁口一露头就有了动静,她没有声张,说是知道的人多,疼得时间就长。按说不是头胎,已经生过三个娃,是熟胎,瓜熟蒂落的事,不该这么折腾人的。可是,偏偏就是艰难。肚子越来越疼,疼得巧英在炕上起来跪倒的胡跌绊,人已经精疲力竭,浑身让汗浸透了。刘承信又帮不上忙,替不了疼痛,不忍心看下去,便从窑里出来。
太阳掉进了西山口,不一会便落尽了,西山山影扑过来,叠加在五更岭上,天就黑下来。大黑狗今日格外不宁,在大门外不停地“汪汪汪”地咬,就像看到了什么。刘承信出了大门,四顾,穿过门前的路上没有人影,田野隐隐约约的也没啥动静。刘承信哼斥了黑狗两声,黑狗跑到远处,继续“汪汪汪”地咬着。忽然天地间一亮,像打闪,隐约还听到轰隆隆的雷声,刘承信惊了一下,大冬天怎么会闪电打雷,抬头看看,半个月亮朦朦胧胧的高挂在天空,心里说天也没阴呀。这时又看见东边天际有一绺红光,甚是艳丽,刘承信心里觉得奇怪。在大门沿上站了一阵,没见有啥动静,便“高要要要”唤大黑狗,黑狗便摇着尾巴扑过来。进了院子,黑狗又对着窑门“汪汪汪”咬起来,咬得刘承信头皮有些发麻。女人在生养了,狗却不宁,他追着狗去打,狗却一跳一蹦的,还是咬。他恼火了,从地上抓起一个土疙瘩砸向狗。土疙瘩砸在了狗头上,狗哼叽着蹿上了柴禾垛继续咬,愈发的声震四野。
进窑门时,又听得鸡咕咕咕的,刘承信以为是哪只鸡露窝了,过去一看,天气这么冷,鸡却不进去,全围着草摞趴着,又觉得奇怪,鸡到日落西山便麻眼看不见就进窝了。他往进赶鸡却瞎子乱撞就是不进窝,只好一只一只捉进窝里,堵了鸡窝门。还听到“咕咕咕”的鸡叫声,寻声找去,一只鸡竟然在院心的老杏树上。刘承信骂声:“日怪。”爬上树捉了鸡放回鸡窝。
回到正窑,顺手掩上门,上了炕,从爹手里拿过烟锅子靠在被摞上吃烟。狗又在窑门口咬,边咬还边抠门,爪子抠得门“吱吱吱”地响,刘承信想是天气太冷了,便跳下炕去打开门将狗放了进来。狗一进窑两只前爪搭在炕沿上,又朝炕上“汪汪汪”地咬了起来,爹哼斥说:“个丧门星,胡咬啥?再胡咬剥了你的皮缝褥子。”狗像是听懂了,蹲在地上,却呜呜咽咽的,就像非常悲伤。
爹说:“按老人话说,鸡狗不宁,朝里有事哩。”
刘承信抽了一锅烟,将烟灰磕在炕沿上,又装了一锅子烟,将烟锅头抠在烟灰上咂着,递给爹,这时娘端着一盘供品过来说:“去净净手,在菩萨跟前上炷香,祷告祷告吧。”
刘承信便下了炕,舀水净手,接过香盘,出了窑洞,往院外岗子上的佛堂里来。
刘承信结婚那年,想在院里新挖一孔窑洞。本来是两孔窑洞的院子,再添一孔窑洞就窄小了,于是就扩了院,结果挖出个石菩萨。原本想着往庙里送,可是这菩萨像又高又大,不是十几个人能抬起来的,而去庙里翻山越岭不是易事,又觉得这是天意,便想设个佛堂供起来。可佛堂不能设在院里,就在院外岗子上借山取势建了个佛堂。其实也就是掏了半截小窑,将菩萨供在里面,又把院里几棵树放了,做了立柱和檩条,用树枝柴草压了棚顶,就有了一个厅廊。自有了这个佛堂,五更岭人便也来烧香叩拜,刘承信举下了心,等日子松宽点,就给菩萨翻建两间松木庙堂。
刘承信上了三炷香,默默地祷告。已经有三个儿,上香祈祷时除了祈祷女人顺利生产外,还祈祷希望能养个女儿。儿子是势,开门立户,传宗接代,但也是账债,娶个女人就是一笔倾家荡产的债,生个女儿,以后光阴不好,可以给儿换回个媳妇,他也就有个歇缓的机会。他觉得最聪明的女人都是花生,一儿一女,一儿一女,娶一个嫁一个,将女儿的彩礼包儿媳妇的彩礼,这样以后的日子就不吃力了。
刘承信祷告完毕,磕头的时候,一回头见背后有个黑影,吓得一哆嗦,细看却是欢庆,说:“瞎怂,站在背后不喘一声,把人魂都吓飞了。”说着一把拽过欢庆来,摁住磕了三个头。欢庆恋他,就像他的尾巴,干啥都撵在沟子后面。爷父俩个往起站的时候,刘承信又感到眼前骤然一亮,问欢庆是不是耍火了,欢庆说没有,话音刚落,又听到“轰轰隆隆”的声音,像天上滚过闷雷,接着就感到一阵眩晕,人就有些恍惚了。他以为自己头晕的病犯了。头晕病犯了就是这种恍惚的感觉。他有头晕病,但多数是在饿过头的情况下,可今儿刚吃过饭。香桌上的灯碗给打扣了,眼前漆黑一团。他叫了一声欢庆,听到欢庆闷闷的应了一声,就像很远很远。就在这时,又听“咔嚓嚓”一声,就像突然响起一个炸雷。接着就像被一双力大无比的手猛掀一把,他觉得自己飞了出去,老远老远。一阵恶心,他吐出一大口东西来,他挣扎着大叫一声“欢庆”,欢庆大喊了一声“爹”,他摸揣着一把将欢庆扯过来紧紧搂在怀里,他感到地在走,就像坐在船上,这时他猛然明白过来了,地摇(震)了。民国三年、四年,地都摇过,就这么个响动,这么个感觉。他一摸就一把把欢庆推到香案下面,自己也挤到香桌下面,哐哩哐郎房棚就塌了下来。一锅烟的功夫,地不动了,他们被埋住了,香桌子就压在他们身上,他四下摸摸,不是香桌子和立柱、檩条撑出一个空间,他们就给活埋了。
在黑暗中,刘承信慌乱而无措。他张嘴大喊,可是喊不出多大声来,而且胸闷气短。他侧耳听着,听到的是庞大的訇訇声,就像这个世界给人掏空了,到处是洞,走风露气,訇訇的声音游走其中。欢庆在哭,刘承信摸摸儿子。
刘承信想得弄出响声来,弄不出声响来,谁知道你被埋在这达。他想起了铜香炉。他摸了半天,摸到铜香炉,却没啥敲,就解下裤带,用裤带掺子“叮叮当当”地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