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刘承信从草摞上撕了点草,正用砍刀给骡驹子剁着,他剁得很细,草就像葱花。
欢庆进来,说:“爹,我奶奶叫你。”
刘承信抹了一下儿子的头,叫声:“刘鸿……”他把儿子新得的官名给忘了。
欢庆说:“刘鸿儒!”
刘承信拍拍脑袋,大叫一声:“刘鸿儒!”
欢庆高应一声:“我叫刘鸿儒!”
刘承信抱起欢庆,高抛两下,抛出一阵快活的笑声。
正窑的右手掏了一个小窑,做了伙窑,里面安了一盘磨。
刘承信给进了伙窑,娘正把一升玉米倒在磨顶,说:“没糁子了。”
又说:“想着把面口袋抖抖就够一顿了,可没抖够么。”
刘承信说:“总早说呢么。”
娘说:“早磨早吃光。”
又说:“由嘴吃倒江山哩。”
爹能下苦,娘却会理家。男人是个筢,女人是个匣,筢子筢回来,还要匣子能匣住。以前租地种的时候,每年庄稼下来拉上场摞起来,娘押着不打,直到十冬腊月年近了才让打,说打得早了费粮食,摞在摞上想吃也吃不上。
看着娘在锅灶上忙活,刘承信说:“让巧英做么,哪有媳妇子在家婆婆趴锅趴灶的。”
娘说:“就是个嘴精,拿话哄娘哩。”
又说:“肚大挺得连锅跟前都近不了,还做饭?”
刘承信抱了磨棍推磨,说:“娘,以后不用再抱磨棍了,咱有骡驹子咧。”
随着磨的转动,玉米从磨眼灌入磨膛,在磨齿里“歘歘歘”的,一股甜丝丝的玉米味儿便扑出来,刘承信捏了一撮放进嘴里。娘拿了一馍递过来,刘承信心里热乎乎的,他都三个儿的人了,娘还把他当娃,在娘的心里儿子永远都是长不大的。他边啃着馍边推磨。馍虽是三茬面的,但因为掺杂了玉米榛子,馍就不那么黑了,有了一抹亮黄。
冬春时节,家里就吃两顿饭,日上三杆一顿,日落西山一顿。今日做得早,是因为大哥叫晌午过去吃饭。
做糁饭的玉米不能像磨麦子三五遍地磨,磨两遍就可以了。一升玉米却也把他磨了一身汗,娘把洋瓷缸子递给他说:“快喝一口。”
刘承信知道这是爹熬的头一缸子罐罐茶,嘿嘿一笑说:“娘,你把我爹的命要了。”
娘给给给地笑了,说:“我娃喝上做活扒光阴哩,他喝上就会跟人吹毛瞪眼。”
又说:“是他让给你端来的。”
锅里的水滚了,娘搲了一碗玉米糁子,一手端着碗往锅里慢慢地倾倒,一手用铁勺在锅里慢慢转圈搅动,一碗玉米糁子全下到锅里,抓一撮子碱面撒入糁子中,搅匀,盖上锅盖,等烧开了,再添一点冷水,两开之后,糁子就熟了。
娘虽然是六十奔七十的人了,却手脚利索,走起来步步生风。
巧英进来,把一摞子用草绳捆着的瓷碗解开,边洗边说:“娘,这碗光堂得,都能照着人影影子。”
今年一年真是顺得很,不但风调雨顺,老天爷给了个好收成,盐湖的盐硝就出得快,活就干得多,比正常年景多了三分之一的收入,而且人无病疾,家无灾恙。前几日,刘承信去西安镇赶了个集,家里每个人都扯了一身新衣,又用赵大头每月给的盐去了陶瓷窑上换了二十个碗。家里吃饭是趴在炕与锅台之间背墙上,从那一排泥碗里扒着吃。背墙有二尺高,一尺五宽,是土筑起来的。在墙上面镟出蓝边碗大小的碗状的坑,把胶泥像揉面一样揉得精细,里面活了猪毛、马尾,等潮干后,用香油像上油漆一样刷上几遍,这样既不起浮土,也不会裂口子。饭熟了舀到碗里,一家人一顺子趴着,扒得“呼噜——呼噜——”,说个不雅的话背墙就像一个长槽。
刘承信背了背篼掮了锹出门去,娘问:“做啥去,饭快好了。”
刘承信说:“活两掀泥把背墙上那些坑坑泥了去。”
娘啧啧啧地说:“哎呀,看把你娃富得,你当这东西是铜的铁的,跌到地上碎成几牙咧,到了那些碎怂的手里,一天不打几个才怪哩,以后拿手捧着吃?”
又说:“背墙子上的泥锅吃了多少年了,也没见把谁饿死。”
又说:“要是端个瓷碗不舀饭就能吃饱,哪咱就端着瓷碗吃么。”
要说背墙子上的碗自从做成,一直吃到现在了,当然省了。去年他给爹买了两个喝茶的瓷缸子,早都打得连渣渣子都不见了。可过日子也不能算得这么细,村上有好几家子都用上瓷碗了,他刘承信在五更岭日子过得也是在人前头走着哩,连个碗都用不上,岂不惹人笑话。五更岭人有个习惯,村上娶了新媳妇,都要叫到家里吃个认门饭。曹喜贵结婚,家里叫了新媳妇石榴来家里吃饭,让人家上炕趴在那里吃饭,他就臊得头都没抬起来,尽管曹喜贵家也还趴在背墙上吃饭。因此,刘承信说:“大人用碗,娃娃用泥窝窝。”
娘说:“看把你说得能的,那么你那些碎先人哭着叫着能行?还以为这碗里装着人参哩。”
刘承信说:“那不是置了个闲物么。”
娘说:“咋能是闲物?放着来客了吃饭用,平时还那泥窝窝里吃。”
刘承信不能不佩服娘对日子的摆布,对巧英说:“跟娘好好学着点。”
巧英却偏着脖子说:“学啥?”
刘承信一扬手说:“学啥?我给你一个砍脖子。”
巧英拿着洋蜡问:“这是啥,几个娃当是吃的,喊着叫着要吃。”
刘承信“噗”地笑了,说:“你让他们吃么,不闹死狗日的才怪哩。”
巧英嘻嘻一笑说:“我舔了一下啥味道都没有,就让他们一人舔了一口,才不喊叫了。”
又说:“那到底是啥么?”
刘承信说:“洋蜡。”
巧英说:“洋蜡是干啥的?不能吃你买着做啥?”
刘承信说:“洋蜡是点灯的。”
巧英“噢”了一声,扭身要进屋,刘承信说:“拿它点灯咱可点不起。”
巧英说:“那你买它做啥?”
刘承信说:“烫裂子。”
巧英说:“这能烫裂子?”
刘承信说:“你看它像不像羊油猪油做下的?”
巧英说:“像。”
刘承信说:“这不得了。”
巧英说:“我还心想去谁家寻一疙瘩羊油,把裂子烫烫,大人娃娃手脚满是裂子。”
又说:“咋就买了一根,贵呢吧?”
刘承信说:“一根就够一家人烫一冬的裂子哩。”
巧英说:“你进来,我先给你烫。”
娘说:“先吃饭。”
吃过饭,巧英从灶火里掏了火点着了灯,在灯上点着了洋蜡。
一到冬天,手背、脚背和脚后蛋儿到处绽开裂子,有一席蔑子宽的,不时往出渗鲜血,不烫死裂子就是活的,见风遇水就继续裂。烫死裂子要羊油或猪油,——将羊油猪油疙瘩在灯头上烤得化成滚烫的油水,一滴滴滴进裂缝里,裂子就给烫死了。可谁家又不是天天宰猪杀羊,平时哪里来羊油猪油。刘承信在干盐池街上见有人拿洋蜡烫裂子。一问洋蜡便宜,就买了一根,有了这洋蜡以后随时就都能烫了。
巧英的肚子就像扣着一口锅。巧英的头抵在他的怀里,刘承信闻到一股草花的味道。九个月另十天,不在今天就在明天。这么算巧英就在今明两天生养,他想巧英已是洗过身子了。
巧英捏着他的手说:“我要滴了,你忍着点。”
刘承信说:“把我当娃哩。”
巧英把化了蜡水滴入裂缝中,一阵钻心的痛,刘承信紧紧地咬着牙。巧英捏着他的手在抖,他用另一只手捏捏巧英的脸蛋说:“疼我又不疼你,你抖啥。”
巧英扬起脸看看他,脸蛋红朴朴的。他把巧英往怀里紧紧地箍箍。已经有三四个月没那啥了,他实在是太想了。
巧英不漂亮,还是个偏脖子,一颗头老往右偏,枕在肩膀上,看上去有气无力的,就像乏得连个头也掫不住似的。说实话,相亲的时候他没看上巧英。可看上看不上有啥意义呢,他还能娶什么样的女人呢?倘若不是巧英脖子偏,他也是娶不回来的。四个哥哥成家,接着又抬埋太太、爷爷、奶奶,家里已经力尽汗干,能给他拉扯个女人已经很不容易了。不过巧英很白,粉白粉的,俗话说一白遮三丑。
“耍一下。”刘承信说。他的心里在笑。巧英把那活叫“耍”。
结婚的时候,巧英岁儿单,说是十七了,其实满年满月刚过十五。害羞得很,生了欢庆,还拉不展。等欢喜生下了,才活泛起来。晚上吹了灯,会钻进被窝来,说:“耍一下。”
他会故意说:“不耍。”
巧英说:“耍一下么。”
他依旧说:“不耍。”
巧英不会再说“耍一下”,而是让手像一条蛇一样在他身上游走,摸他捏他拧他拽他捋他。巧英是他耕熟的一块土地,身子软活得就像三犁三耕的土地,犁铧插进去顺溜,巧英会呻吟,会放荡。有时就像老牛趴坡,“啃啃啃”的,有时又像老牛下坡,“哦哦哦”的,会欢叫,还会两条胳膊两条腿箍他,就像马璜把他钉在自己身上。巧英会扭动身子,会起伏腰身,让他就像是凫在水上,巧英会叫他哥,那一声一声的叫唤就是耍社火时一个又一个充满激情的鼓点,那是一种调动,是一种激发,这时候他也就忘记了巧英是个偏脖儿。她会跟他要舌头,会抓他的头发,会咬上一口两口,会抚他的背,搂他的腰,有时候指甲都掐进他的肉里去了,事结束了,巧英还要赖在被窝里枕着他的胳膊,因为脖子偏,头就杵在他的怀里,有时候就那么睡去了。
“耍一下。”他又说。
巧英拧了他一下,蜡水滴进有麦粒手背深的裂子里,他疼得“哇呀”大叫一声。
巧英又把欢庆叫进来烫,欢庆怕疼,不愿意烫,要跑,却给巧英一把提住,欢庆就跺着脚哭,巧英哼斥说:“一看就是个没出息的货,这么点疼都受不了,长大了还能做个啥,你说还能做个啥。”
刘承信有些失笑,他都受不了那钻心的疼痛,欢庆才多大点人,说:“忍得了疼就能做大事啊。”
等手、脚上的裂子烫完,欢庆已经哭得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
刘承信来到院里,娘又叫他进去试裤子。
裤子还是老样子的大裆裤,刘承信说:“裤腰都能装两个人,裤裆都快耷拉到地上,娘,费布不费布么,你裤腰往小里缭缭,把裤裆往起缭缭,多精干。”
娘说:“传下来就这么个样子。”
刘承信说:“样子就不能改了,裤腰裤裆缝这么大,费布不说还兜风。”
试完裤子出来,刘承信站在院里,眯着眼睛感受感受,一点风都没有,阳光就有些融融暖意。冬日无风便是好天气。刘承信进了窑洞,拉出了骡驹子,开始抠骡驹子。他抠得很细,连蹄腕儿胳肢窝儿也抠到了。骡驹子舒坦得躺得展展的,微眯着眼睛,就像一个装睡的娃娃。
爹披着皮袄提着羊铲出来,瞥了他一眼走了。爹给老马家放羊。
刘承信看着爹的背景怅然若失,娘又要他劈些硬柴禾。硬柴禾就是木头了。
他笑笑说:“劈硬柴做啥?猪头还在猪脖子上长着哩。”
娘说:“让你劈就劈噻,怕不说话哑巴了。”
刘承信从自己的窑里掮出一根木头来。这是一棵榆树树干,树长着是树,放倒了就是木头。这根木头可不是要劈柴禾,他要剥皮。榆树皮也是硬柴禾。这棵榆树已阴了大半年,水汽散得差不多了,现在可以剥皮了。刚砍下来剥皮会裂口子,日晒了会裂,风吹了会裂,娇贵着哩。裂得口子大了,可就派不上大用场了。这棵树干他是有大用场的。
这是他从刘四的园子里砍来的。他跟刘四说价,刘四说:“就一根木头么,啥价不价的,放了补栽一棵,不几年又是一棵树。”
他说:“一根木头也难人哩,亲兄弟还明算账哩。”
虽然刘四也姓刘,但却不是一个刘家,他不想沾便宜,可刘四又不说价,就说:“那好,我砍了,打胡基箍窑砌墙的,有活你喘一声。”
刘四笑着说:“你这人,啥活不活的。”
掮了树走的时候,他又说:“有活了给我喘一声。”
后来想来,这棵树是刘四给他留了一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