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闺房记乐(2)
正说话间,已到三更天了,渐渐望见风扫云开,月亮涌出云海来,我俩大喜。倚窗对饮,还没喝到三杯酒,忽然听见桥下哄然一声,像是有人掉进河里了。我伏在窗口看,水波明亮一如镜子,什么都没有,只听见河滩有鸭子急奔的声响。我知道沧浪亭畔,向来有淹死的水鬼,怕芸胆怯,没敢说。芸道:“呀!这声音,怎么来的?”不禁全身发抖。我们急忙关了窗,带着酒回了房间,灯光熹微,细弱如豆粒,罗帐低垂,杯弓蛇影,惊魂未定。灭了灯进帐睡下时,芸已经惊得寒热发作了。我也跟着生病,一起卧床二十来天。真所谓乐极生悲。细想来,这也是我俩无法白头偕老的坏兆头。
到了中秋节,我的病痊愈了。想着跟芸新婚半年,还从没去过隔壁的沧浪亭呢,便先让老仆人去跟守亭的人说,当夜别放闲人进去。到天将晚时,我陪着芸和自家小妹,由一个老仆妇、一个婢女扶着,老仆人做前导,我们过了石桥,进门向东转,沿着曲径进去。望见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子在土山顶上。我们循着台阶到亭心,极目四望,可以看见周围数里远近,但见炊烟四起,晚霞灿烂。隔岸那叫作“近山林”的所在,是大宪行台宴集的地方,当时正谊书院还没开办呢。我们拿一条毯子铺在亭子中,大家环环围绕席地而坐,守亭人烹了茶端来给我们。过了一会儿,一轮明月上了林梢,渐渐觉得风生袖底,月亮映到波心,心间的俗世杂念爽然消释。芸道:“今天这趟游玩真是快乐!如果驾一叶扁舟,往来于沧浪亭下,不是更快活么!”那时已到上灯时节,我忆起七月十五夜的惊吓,心有余悸,于是大家互相扶着,下了亭子,回家去了。吴地的风俗,八月十五夜,妇女们不管是大门小户,都要出门,结伴游玩,有个名目,叫“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于是反而没其他人来了,乐得清净。
我父亲稼夫公喜欢认义子,因此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人之多。我母亲也有九个义女,九个人里头,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睦交好。王二姑憨厚爱喝酒,俞六姑豪爽很健谈。每次大家碰头,她们必然把我请出门外,然后三位妇人家自己聊天,这都是俞六姑的计策。我笑道:“等妹子你嫁人后,我当邀请妹夫来,跟我一住十天。”俞六姑道:“那我也来,与嫂子睡一起,不是很妙吗?”芸与王二姑听我们斗嘴,只在一旁微笑。
当时因为忙着为我弟弟启堂娶媳妇,家里迁居到了饮马桥的仓米巷。房子虽然宽敞,却不复沧浪亭的幽雅了。
我母亲生日请人来演戏,芸初看觉得奇观,我父亲却素来不忌讳,点演了《惨别》等悲剧,老伶人表演得很是鲜活,观者都不由动情。我窥看女眷们的帘子,发现芸忽然起身离去,入内之后,许久不出来,便也进房间去探视,俞六姑、王二姑二位,也相继跟来。进了房,只见芸一个人托着腮,独坐在镜窗旁,我问她:“怎么这么不快活?”芸道:“看剧原本用以陶冶情操,今天的戏,只徒然让人断肠罢了。”俞六姑和王二姑都笑她,我道:“这却是你用情至深的所在呢。”俞六姑问:“嫂子难道要一整晚在这里,独个儿坐着吗?”芸说:“等有可看的戏,我再出去吧。”王二姑听了,先出去,请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这些不那么惨然的戏,劝芸出去看,芸这才高兴起来。
我堂伯父素存公过世得早,没有后嗣,我父亲把我过继给堂伯父那一房,来延续他们家的香火。素存公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旁,每年春天,我必然带着芸一起去祭拜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附近有“戈园”这处胜地,便要求跟我们一同前往。
扫墓时,芸看见地下乱杂的小石头上有青苔纹,斑驳好看,便指给我瞧,道:“用这个叠盆景假山,比起宣州白石,更有古韵风致呢。”我说:“像这般的石头,恐怕难以多得。”王二姑说:“嫂子当真喜欢这个?我来拾就是。”便向守坟人借了个麻袋,点着步子去拾。每捡到一块,我说“好”,即收进袋子;我说“否”,便丢掉。没一会儿,王二姑粉汗盈盈,拽着袋子回来道:“再捡便没力气啦。”芸边拣边玩笑说:“我听说收获山果,必须借重猴子,果然啊!”王二姑听她这话,便撮起十指,来呵芸的痒。我赶忙拦住,回头说芸:“人家劳碌,你自清闲,还说这种话,也不怪妹妹要生气。”
归途之中,我们去游“戈园”,正当春日,只见百花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二姑素来憨直,看见花便折采,芸便嚷:“既没有花瓶来养它们,又不簪戴在头上,折那么多花做什么呢?”王二姑道:“花又不知痛痒,有啥呀?”我笑道:“将来罚你嫁给麻子脸大胡子的郎君,为你折的这些花泄愤。”王二姑气得怒瞪着我,将采得的花扔在地上,拿莲钩小足拨入池里,说:“干吗欺负我到这地步嘛!”芸笑着开解过,这才罢了。
芸刚嫁进门那段时间很是沉默寡言,喜欢听我发表议论。我引逗她说话,就像用纤草拨弄蟋蟀,渐渐地,她也肯发些议论了。芸每天用餐,必吃茶泡饭,喜欢配荠卤腐乳,吴地俗称此物叫“臭腐乳”,又喜欢吃虾卤瓜。这两样东西,我生平最讨厌了,于是跟她开玩笑道:“狗没有胃,却喜欢吃粪便,是因为它不知道何谓脏臭;蜣螂团粪球而化为蝉,是因为它们想修行高飞。你吃这臭东西,算是狗呢还是蝉呢?”芸说:“腐乳的好处是便宜,而且下粥下饭两便,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郎君家里,已经像是蜣螂化蝉,算得飞升高举了,犹且爱吃这个,是因为不敢忘了本来出身;至于卤瓜的味道,还真是嫁到这里,才初次尝到呢。”我问:“依你这么说,我家算是狗洞吗?”芸窘住了,但也只好强作解释:“粪便这东西,各家人家都有,区别只在各家吃与不吃罢了。然而郎君你喜欢吃蒜,我也勉强吃一些,也是随你喜欢。妾身不敢勉强你吃腐乳,卤瓜这个,您倒可以按着鼻子略尝一尝,咽进去就知其美味了。这就像古代齐国无盐钟离春,容貌丑,可是品德美好啊。”我笑道:“你这是设了陷阱,让我做狗吗?”芸道:“按郎君这么说,我做狗都很久了,就委屈郎君,试着尝尝吧。”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进我嘴里。我掩着鼻子咀嚼,觉得脆生生似乎还挺好吃,放开鼻子再嚼,居然觉得很是美味,从此也开始爱吃卤瓜了。芸爱用麻油加少许白糖拌腐乳吃,也很鲜美;拿卤瓜捣烂用来拌腐乳,起名叫“双鲜酱”,味道异样美好。我说:“这些东西,开始讨厌,后来却爱上吃了,想来真是不可理解啊。”芸道:“这好比情之所钟,虽然人家丑,你还是不嫌弃了。”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给她下催妆礼时,家里缺了珠花,芸便拿出她当初所受彩礼里头的珠花,呈给我母亲。婢女仆妇在旁,为芸觉得可惜,芸便道:“凡身为女人,已经算纯阴之体;珍珠更是纯阴的精华,我用来做首饰,克了所有的阳气,也不好。既然如此,有什么珍贵的呢?”反倒是破书残画这些,芸却极为珍惜。家里的书,凡是残缺不全的,芸便搜集整齐,分门别类,汇集订制成帙,起名叫“继简残编”。破损的字画,芸必然找出旧纸来粘补成幅,有破缺的地方,请我补全好,然后卷起,就叫作“弃余集赏”。她在女红刺绣、主持家务的闲暇,每天这样忙碌于旧书画中,不厌烦倦。芸在破笥烂卷里头,偶尔获得片纸只字还值得一看的,便如得了异宝一般。我家旧邻居冯老太太,知道她这个习惯后,便时常收些乱书卷来卖给她。
芸的癖好既与我相同,而且能察言观色、推敲眉目,所以我一举一动,对她使个眼色,她便心领神会,无不办得头头是道。我曾说:“可惜你是女子,性格又安顺,如果能化女为男,我和你一起访拜名山、搜探胜地,遨游天下,不亦快哉!”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我两鬓斑白之后,虽不能和你远游五岳,但近地如虎阜、灵岩,南到西湖,北到平山,都可以一起去游玩啊。”我说:“怕的是你两鬓斑白的时候,步履艰难,走不动啦。”芸道:“今生如果不能,那么就约定来世吧。”我道:“来世你做男人,我便做女子来跟随。”芸道:“到得来世,可不能糊里糊涂忘了今生这些事,来世才有趣味呢。”我笑道:“我们少年时,一顿粥的事儿,到如今都说不完,如果到来世,我俩还不忘了今生的事,等我们喝合卺酒的花烛之夜,细细谈前生来世的事,更耗时候了,连合眼睡觉的时间都没啦。”
芸道:“世间传说,月下老人专门司掌人间婚姻的事,今生的夫妇之缘已经承他牵合了,来世姻缘也必须仰仗神力。我们何不画一幅月老像来祭祀呢?”当时有苕溪的戚柳堤先生,名字叫遵,善于画人物。我们请他画了一幅月老像:月老一手挽红丝,一手持杖,上头挂着姻缘簿,童颜鹤发,在非烟非雾之中奔驰。这幅画算是戚先生得意之作了,我朋友石琢堂还在画首题了赞语。画到了手,我们便拿来悬在内室,每逢朔日望日,夫妇二人必然焚香拜祷,祈求来世有缘。后来因为家庭多有变故,此画失了踪,也不知道最后落在谁家了。所谓“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起来,果然会让神灵注意到吗?
搬到仓米巷后,我给芸的卧楼起名叫“宾香阁”,乃是取“芸”的香意,与“相敬如宾”之故。新居所院窄墙高,毫无可取之处。后面有厢楼,通往藏书所在。开窗正对着陆家的废园,只看见荒凉景象。因此故居沧浪亭畔的风景,时不时切触到芸的心绪。
我家有老仆妇,住在金母桥东、埂巷北边。她家绕屋都种着菜,编起篱笆,就当是门了,门外有约一亩大的池子。花光树影,错杂在篱笆边上。这地方是元末张士诚王府的废址。屋西边,瓦砾堆成土山,登上去可以远眺风景,地旷人稀,颇有野趣。仆妇偶尔说起,芸听得神往不已,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亭,梦魂时常萦绕。妾身知道很难回去,想想其次的选择,也就是老仆妇她们家里吧?”我说:“连日来秋老虎炎热灼人,正思谋着得一个清凉地方,来躲这暑热的漫长白天。你如果愿意去,我先看定了她家哪里能住,便背着被子铺盖去,盘桓一个月,怎样?”芸道:“就怕堂上公婆不许。”我说:“我来请示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