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闺房记乐(3)
第二天,我们到了那地方,见屋子只有两间,前后隔成四段,纸窗竹榻,挺有幽静趣味。老仆妇知道了我的意思,欣然让出她的卧室,四壁糊上白纸,顿时觉得房间风貌改观。于是我跟母亲禀过后,带着芸一起来住。邻居只有老夫妇二人,灌溉菜园为生,知道我夫妇在这里避暑,先来拜邻居,还钓了池里的鱼、摘了园里的蔬菜当礼物。我们想付钱,他们不受,芸便给他们绣了鞋子作为回礼,老夫妻才肯接。那会儿才七月天(农历),绿荫浓重,池水上风吹来,蝉鸣声盈满耳朵。邻居老人又帮着制作鱼竿,我与芸在柳荫深处钓鱼。日落时,我们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随意联句吟诗,就诵出了诸如“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这样的句子。不一会儿,天色晚了,月印在池水中,虫鸣声四起,我们把竹榻摆在篱笆下,老仆妇告道:酒已温好,饭已煮熟,我们便就着月光对饮,喝到微醺再吃饭。沐浴完了,便穿凉鞋持芭蕉扇,或坐或卧,听邻居老人谈论因果报应的事儿。更鼓敲了三更,我们回去睡下,通体清凉,几乎不觉得自己身居在城市里了。
我还请邻居老人买了菊花,在篱笆边种植了个遍。九月花开了,我又和芸住了十日。我母亲也欣然来看花,对着菊花吃着螃蟹,赏玩了一整天。芸喜道:“以后哪年,当与郎君在这里造个房子,绕着屋买十亩菜园,招来仆人仆妇种植瓜果蔬菜,来供给日常家用。郎君画画,我来刺绣,当作品诗饮酒的资费。这样布衣菜饭,终生快乐,不必计划去远游他处啦。”我对这想法深为赞许。
如今我倒有了做这些事的余地,可是芸这唯一知己已经离世,岂不值得感叹么?
离我家中差不多一里地的醋库巷,有个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这祠回廊曲折,有多处园林亭台。每逢神诞节日,各姓氏族里,各自认领一落,悬挂一样套式的玻璃灯,玻璃灯中间设宝座,旁边列上花瓶几案,插花陈设,按布置华丽程度来分胜负。白天的活动就是演戏,入夜各灯就有参差高下之分了。在瓶花之间插了蜡烛,起名叫“花照”。花色明艳,光影流离,宝鼎中暗香浮动,璀璨仿佛龙宫里开起了夜宴。管事的人们,或吹奏笙箫,欢歌唱闹,或是煮了茗茶,围聚清谈。看热闹的人密集如蚂蚁,屋檐下只得都设了栏杆,以作界限。
我被众位朋友邀请去插花布置,因此得了机缘,躬逢盛会。回家跟芸大事渲染,称赞了一番。芸道:“可惜妾身不是男子,去不了啊。”我说:“戴我的冠,穿我的衣裳,也是化女为男的法子呀。”于是芸把髻改为辫子,添扫蛾眉;戴上我的帽子,微露鬓角,尚可以掩饰;让芸穿上我的衣裳,发现长了一寸半,于是在衣服腰间打了折,缝好,外头披上马褂。芸问:“脚下可怎么办呢?”我说:“市坊间有卖蝴蝶鞋,大小脚都可以穿,买起来也极容易,且早晚可以当拖鞋用,不是挺好吗?”芸欣然开怀。
到晚餐后,我俩装扮完了,她效法男子模样,拱手阔步大半天。芸忽然变卦道:“我不去啦,被人认出来就很不方便,被公婆听说了又不好。”我怂恿道:“庙里管事的,谁不认识我?就算认出来了,也不过笑一笑罢了。我母亲现在九妹夫家里,我们悄悄去,悄悄来,他们怎么会知道呢?”芸对镜子照照自己的男子模样,忍不住大笑。我强挽着她,悄然而出,直去水仙庙。在庙里遍处游玩过,没人认出她是女子。也有人问我是谁,我便答说“是我表弟”,于是人家拱拱手施个礼罢了。最后到一个地方,有少妇小姑娘坐在宝座后面,却是姓杨的管事人家中眷属。芸忽然想挤过去打招呼,身子一侧,不觉按了一个少妇的肩膀。旁边有老婢女大怒,站起来喝道:“哪里来的狂生,做这样的不法勾当!”我正要措辞掩饰,芸看见情势不好,便脱了帽子、踮起脚尖给人看,道:“我也是女子啊!”对面看了,先是愕然,随即转怒为欢,笑了起来,便留芸坐下,请吃喝茶点,待会完了,又叫了肩舆来,命抬着芸,好生回家去。
吴江的钱师竹先生病故了,我父亲写信回来,命我前去吊唁。芸私下里跟我商量:“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我想一起去,见见太湖,也开一开眼界。”我说:“我正愁闷于独行孤单,有你陪伴着去,自然是好,但没有什么托词借口啊。”芸说:“就托词说我要回娘家。到时候,郎君先登船,我随后便到。”我说:“倘若如此,归途时就泊船在万年桥下,与你等月亮出来一起乘凉,也算是续上了沧浪亭赏月的风流事。”时值六月十八日。那天早上天气凉爽,我带一个仆人先到胥江渡口,上了船等了会儿,果然芸坐着肩舆便来了。船夫解了缆绳,船出虎啸桥,渐渐见到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道:“啊,这就是太湖了!今日得见天地宽广,真是不虚此生!想许多闺中女子,一辈子都未必见得到呢!”闲话没几句,只见风吹摇岸边柳树,船已经抵达吴江了。
我下船登岸,去钱府上拜奠完钱先生,回到岸边,见船上没人,急忙询问船夫,船夫指道:“先生没见长桥柳阴下,观看鱼鹰捕鱼的那位吗?”原来芸已经与船家姑娘一起上了岸。我走到芸身后,看芸犹且粉汗盈盈,倚着船家女在出神。我拍她的肩,道:“汗湿透罗衫啦!”芸回头道:“我怕钱家有人到船边来,看见了我,所以上岸暂且避一避。夫君怎么回来这么快?”我笑答道:“回来捕捉逃船的人啊!”于是我们互相挽着手,上船返航,到万年桥下,太阳尚未落山。我们开了所有船窗,只觉清风徐徐而来,持绢扇,披罗衫,剖开西瓜,吃了解暑气。不多一会儿,晚霞映照,桥被染红,夕雾笼罩,柳树幽暗,星辰将起,满江都是渔船灯火。我命仆人去船艄,与船夫一起喝酒。船家姑娘叫素云,与我喝过酒,人不俗气,就招来与芸一起坐着。船头不掌灯火,等月亮起来,我们便畅快饮酒,用“射覆”行酒令。素云双目闪闪,听了良久,说:“酒令我还挺懂的,从没听说过这个,教教我吧?”芸就想打个比方跟她解释,素云听了,终究还是茫然不解。我笑道:“女老师且先停,我用一句话做譬喻,你立刻便懂了。”芸问:“夫君如何譬喻?”我道:“鹤善于舞蹈,却不能耕地;牛善于耕地,而不能舞蹈。事物各自的天性如此,老师却是反过来教她。她本就不懂比方,你这莫不是白费功夫?”素云笑着捶我的肩道:“你骂我吗?”芸于是出令道:“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喝一大觥酒!”素云酒量豪猛,就满斟了一觥酒,一饮而尽。我说:“动手也只许摸索,不准捶人。”芸笑着挽住素云,推到我怀里,道:“请夫君随意摸索畅怀。”我笑道:“你不懂了,摸索得在有意无意之间,抱住了狂摸,那是乡下田舍郎的所作所为啊。”
当时她们二女所簪的茉莉花,被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香馥郁,直透鼻端。我开玩笑道:“小人的臭味充满船头,令人恶心呢。”素云不禁握拳,接连捶我道:“谁教你伸着鼻子狂嗅呢?”芸便道:“违令啦,罚喝两大觥酒!”素云道:“他又骂我是小人,不该捶他吗?”芸道:“他所谓的小人,也是有典故的。请先喝完了酒,我来告诉你。”素云连着饮尽两觥酒,芸便将在沧浪亭旧居乘凉的事儿,连带我们说茉莉香是香中小人的典故,说给了素云听。素云道:“倘若如此,真是错怪了呀,应当再罚一杯。”于是又干了一觥酒。芸道:“久闻素娘你善于唱歌,我们有机会听一听你的曼妙歌音吗?”素云就以象牙筷敲着小碟打拍子,唱了起来。芸于是欣然畅饮,不觉酩酊醉了,于是先乘肩舆回家去了。我又与素云饮茶聊天,多说了一会儿,踩着月光回了家。
当时我寄居在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几天后,鲁夫人听岔了消息,私下里告诉芸道:“听说前天,你夫婿带着两个歌伎,在万年桥下船中饮酒,你知道吗?”芸道:“有这事啊,其中一个歌伎就是我!”于是把一起出游的始末,详细告诉了一遍,鲁夫人大笑释然。
乾隆五十九年七月,我从粤东回来,同伴中有一位带回侍妾的,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婿。他大夸自己新娶的妾如何美丽,邀请了芸去看。过了几天,芸对秀峰说:“美自然是美的,韵味却不见长。”秀峰问:“如果你夫郎纳妾,必然纳一个又美又有韵味的吗?”芸道:“那是当然。”从此她为这事挂了心,痴心帮我物色美妾,可也没什么钱办这事儿。
当时有个浙江妓女叫作温冷香的,寓居在苏州,有咏柳絮四首律诗,传得吴地沸沸扬扬。好事的人大多写了唱和,来和这四首律诗。我朋友吴江的张闲憨,素来欣赏温冷香,于是带了她的柳絮诗来,请我帮他写和诗。芸不喜欢这个人,没怎么搭理,我却技痒难忍,于是写了和诗,中间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这般句子,芸看了击节叫好,很是欣赏。
下一年,秋天八月五日,我母亲正预备带芸一起游虎丘,张闲憨忽然上门,说:“我也打算游虎丘去,今天特意邀请你,做我的探花使者。”我于是禀请了母亲,先行一步,相约之后在虎丘半塘见面。闲憨就拉我一起到温冷香的寓所。冷香已经是半老徐娘的年纪,她有个女儿,名叫憨园,还不到十六岁,亭亭玉立,倒真当得起“一泓秋水照人寒”这样的形容。接待谈吐之间,显得颇知文墨,有些学识。她另有个妹妹文园,年纪尚小。
我这时候并没什么想法,只是得陪张闲憨他们一起游船,想这情景,不是我这样贫寒读书人能承当的。到了这境地,私心忐忑,于是勉强酬答一番,私下里对闲憨说:“我是个穷读书人,你用佳人尤物来调戏我吗?”闲憨笑道:“非也。今天有朋友邀请了憨园,中间朋友被尊客拉走了,我于是转邀请你,不要烦恼啦。”我这才释然。
到了半塘,我们和母亲所坐的船相遇,我让憨园过船去拜见我母亲。芸与憨园相见,欢喜得如同旧识。两人携手登山,游览名胜,芸特别喜欢千顷云的高旷,坐着观赏了许久。回到了野芳滨,大家畅饮,很是欢喜,于是两船相并停泊着。等解缆绳了,芸对我道:“你陪张先生,留憨园陪妾身,可以吗?”我答应了。返航到都亭桥,这才分船道别,到家时已经三更了。芸道:“今日才得见美丽又有韵味的女子啊。我刚才已约了憨园,明日过来看我,我当为郎君你办这事。”我大惊道:“这样的女子,不是金屋豪厦,那是养不起的。穷光蛋怎么敢生这样的妄想呢?何况我们伉俪,正在情深意笃的时候,何必在外头求妾?”芸笑道:“是我自己喜欢她,你就先等着吧。”
次日中午,憨园果然到我家来。芸殷勤接待,饮宴的时候,以猜枚数为酒令:赢了吟诗,输了喝酒。到酒席完了,芸也没有一句拉拢的话。等憨园回去了,芸道:“我刚才又与她密约了,十八日,她来家里,与我结为姊妹,夫君你最好备好牲牢祭拜之物等着。”并笑着指手臂上的翡翠钏道:“等你看见此钏上了憨园的手,事情就成了。方才我已暗示过,只是还没和她交心。”我就姑且由她去了。
十八日那天大雨,憨园居然真的冒雨而来,与芸进了房间良久,才挽着手出来。憨园出来见我时,略有羞涩的神情,因为翡翠钏已在她臂上了。
她们二人焚香结盟为姐妹后,便打算再接着喝酒。恰好憨园已预定了去石湖游玩,便先告辞走了。芸欣然对我道:“丽人已经得着了,夫君怎么谢我这个媒人呢?”我问其详细究竟,芸答:“先前这么秘密,是怕憨园有其他意中人。后来探问过了,确实没有,就问她:‘妹妹知道今天我什么意思吗?’憨园道:‘承蒙夫人抬举,真如蓬蒿倚上了玉树。但我母亲希望我嫁入豪门,这事我怕难以自主,希望彼此慢慢思谋吧。’我脱钏戴上她手臂时,又对她说:‘玉的宝贵处是坚实,且有团圆不断的意思。妹妹试戴着,就当是个好兆头。’憨园道:‘聚散离合的权柄,总在夫人您把握呀。’由此看来,憨园的心已经得了。比较为难的倒是温冷香那边,我当再想办法。”我笑道:“你要效法李渔李笠翁的《怜香伴》吗?”芸道:“正是。”自此我们没一天不谈憨园。
后来憨园还是被豪门夺去了,亲事未能成功。而芸最后,竟也因此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