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闺房记乐(1)
我生在乾隆二十八年,即癸未年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时值太平盛世,生在衣冠仕宦的体面人家,又住在苏州沧浪亭畔,苍天厚待于我,真是无以复加。苏东坡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逝去的时光,若不以笔墨记下来,便了无踪影,未免辜负苍天的厚爱。
想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关雎》,乃是《诗经》三百篇之首。把夫妇情事列在首卷,余下依次列就——我也按此例办理吧。
惭愧的是,我年少时没好好念书,学问不大高明,不过记下些实情实事而已。若读者诸君必得考订挑剔我的文法句子,那就好比对着脏镜子,挑剔它不够亮了。
我少年时,与金沙的于氏订过娃娃亲,八岁上她去世了。我后来娶的妻子陈氏,名芸,字淑珍,是我舅家亲戚心馀先生的女儿。她自小聪颖明慧,学说话时,听讲一遍《琵琶行》,便能背诵。四岁时,她丧了父亲,亲眷便只剩母亲金氏、弟弟克昌了——一时家徒四壁,无所凭依。芸年纪稍长后,女红习得娴熟,便为人做一些针线活。那时节,家里的三口,都靠她十指操劳过活;甚至她还担负弟弟克昌求学识字的费用,让他学业完整,不致有缺。
一天,芸在书簏上翻到一册《琵琶行》,因为能背诵,便一个字一个字对照认着,这才开始识了字。她做刺绣的闲暇时光,渐渐也通晓了吟咏诗词,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般句子。我十三岁时,随母亲回家探亲,见了她所作的诗,虽然感叹她才思隽秀,私下里却怕她福泽不深。然而心意投注,不能释怀,便告诉母亲道:
“若为儿择妻子,则非淑姐不娶。”
母亲也爱芸性子柔和,于是脱下金约指作为订礼,和芸的母亲商定亲事,缔了婚约:那是乾隆四十年七月十六日的事。
那年冬天,因为芸的堂姐嫁人,我又随母亲去她家观礼。芸与我同岁,长我十个月,自幼姐弟相称,所以我仍然称呼她淑姐。当时只见到满室鲜衣华服,唯独芸通体素淡,只鞋子是新的。看那鞋子,绣制精巧,问过,知道是她自己做的,才领会到她蕙质兰心,不只在笔墨上。她削肩膀长脖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唯有两齿微微露出,算是相貌上面,略微美中不足之处。情态缠绵,让人神消。
我问她要了诗稿来读,有的诗仅一联,有的仅三四句,多是零散、未能成篇的。问她缘故,她笑答:“没有老师指点,就写出来这般;只希望遇到能当老师的知己,把这些句子推敲补完了。”我给那些诗一并题了签道“锦囊佳句”,那是当年唐朝早逝诗人李贺的典故,当时如此,是戏笔,揣着开玩笑的心思,却不知道她后来夭寿的命运,已经在此伏下了。
当夜送亲戚到城外,回来时已经三更。我肚子饿,想找吃的。老婢女给我枣脯吃,我嫌太甜了,芸便暗地里牵我的袖子。我跟她到房间里,见她藏着暖粥和小菜呢。我欣然举箸,正待吃时,忽然听见芸的堂兄玉衡嚷嚷:“淑妹快来!”芸急忙关门,应道:“我累了!要睡了!”玉衡已经挤将进来,见我正要吃粥,便笑睨着芸说:“刚才我要粥,你说吃完了;却藏粥在这里,专门招待你夫婿吗?”芸窘迫至极,夺门躲走了。这一来一去,惹得全家哄笑。我也负气,拉着老仆人先回去了。
自从吃粥被嘲弄后,我再去芸家里,她便都躲起来。我知道,她这是怕人笑话。
到乾隆四十五年,正月二十二日,我俩成婚之日,我看芸的身材,依然瘦怯怯的一如往昔。揭了头巾,两人相视嫣然。喝罢合卺酒后,两人并肩吃饭。我在桌案下,暗暗握她的手腕,只感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心跳。她说自己已经吃了几年斋了。我暗暗计算她开始吃斋的时候,恰好是我当年出水痘的日子,便明白她所以吃斋,全是为我祈福。于是笑对她道:“如今我肌肤光鲜,没被水痘怎么着,姐姐可以从此开戒了吗?”芸眼藏笑意,点了点头。
二十四日,我姐姐要出嫁,又二十三日是国忌,不能奏乐,所以我们成婚是在二十二日。芸出堂应付宴会招呼客人,我在房里和几个伴娘们划拳。我输得太多,喝酒多少,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醒过来时,芸已在梳理晨妆了。当日亲朋好友络绎不绝,等上了灯才开宴,很累人。二十四日子时,我作为大舅子送嫁,回来时已经灯残人静了。我悄然进房间,随嫁婆娘在床下打盹儿;芸卸了妆,还没躺下,点着银烛,低垂粉颈,不知道看什么书如此入神。我于是抚她的肩道:“姐姐连日辛苦,为什么还孜孜不倦呢?”芸忙回头站起说:“刚正想睡,开书橱见了这本书,不觉读着,就忘了倦意了。《西厢记》我闻名已久,今天才算得见,确实不愧才子之名,只这描写,未免有些尖酸刻薄了。”我笑道:“也只有才子,笔墨才能尖酸刻薄。”随嫁婆娘在旁催我们睡觉,我便让她关门先走,自己和芸并肩调笑,仿佛密友重逢。伸手探她的心口,也是怦然不止,于是俯到她耳边问:“姐姐的心跳,怎么如此,像舂米似的?”芸回眸微笑。我只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便将芸拥入帷帐,缠绵怜爱,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做了新娘子后,起初很是沉默寡言,一整天都不见她动气。跟她说话,微笑而已。侍奉长辈很尊敬,对待下人很温和,井井有条,并无缺失。每天她见着日头上窗,就披衣急起,好像有人在呼促她似的。我笑道:“如今又不能跟当日吃粥时相比了,怎么还急匆匆怕人嘲笑呢?”芸说:“以前藏粥招待夫君你,传为话柄。今天倒也不是怕嘲笑,是怕公婆说新娘懒惰嘛。”我虽然追恋卧榻,却也觉得她这么端正,真体现了她好品德,于是也随她一并早起。从此我们耳鬓厮磨,形影不离,爱恋之情,无法用语言形容。
然而欢娱的时光总是易过,转眼间新婚足月了。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会稽郡当幕僚,专门负责接待。他推荐我到武林的赵省斋先生门下学习。赵先生授课循循善诱,我今天还能握笔写文章,都是拜他所赐。我之前归家完婚时,原是跟赵先生说好了,婚后还要随侍回馆,继续学业的。接到先生催我回馆的信后,心情很是怅然,怕芸会难过堕泪。而芸反而强颜欢笑,劝勉我出发,代我整理行装。当晚,她只是神色略微有些异常罢了。
临行前,芸轻声道:“出门在外,没人照顾你,此去自己小心在意!”登船解缆出发时,正是桃李争妍的时节,而我则心绪恍惚,仿佛林鸟失群,天地变色。到了书馆后,我父亲便渡江东去了。
我在书馆待了三个月,觉得像过了十年般漫长。芸虽然时时有书信寄来,总是规规矩矩,只问平安与否、道家里甚好勿念——多是些勉励的话语,我也都回些浮淡套话,心里很是怏怏。每当竹院里起风、盈窗芭蕉托起月轮的时节,对景思人,不免梦魂颠倒。赵先生得知了情由,便给我父亲写信告知,又出了十道文题给我,让我暂且回家。我欢喜得很,简直像边疆卫戍将士得了赦令放归故乡似的。等上了回家的船,反而急切了,只觉得船上那会儿工夫,熬得真是度日如年。
等我到了家中,去母亲处问过安,回自己房间,芸站起相迎,我俩执手相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仿佛两人的魂魄,恍恍然化为烟雾,耳中豁然响了一声,都感觉不到自己了。
那时是六月光景,内室里炎热蒸熏,幸而我们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侧,板桥旁有个临水小轩,名叫“我取”,取之于孟子“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檐前有一株老树,绿阴浓密,覆在窗上,连人带轩里那挂的画都是绿的。隔岸游人往来不绝。这是我父亲稼夫公垂帘开宴招待客人的所在。我禀明了母亲,带芸来此处消夏。因为暑热,芸便停了女红,终日只伴着我研习书卷、谈论古史、品月评花。芸不擅长喝酒,强劝她,也不过能饮三杯,我就教她“射覆”这种行酒令的法子,于是夫妻饮酒作乐。我自以为人世间的欢乐,无过于此了。
有一天,芸问我道:“各种古文,尊奉哪家的文章才是呢?”
我道:“《战国策》《庄子》,取他们的轻灵明快;匡衡、刘向的文字,取他们的风雅雄健;司马迁与班固,取他们的博大;韩愈取其浑然;柳宗元取其峭拔;欧阳修的文章取其逸宕;三苏父子的文章取其思辨;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策论对答,庾信和徐陵的骈体,陆贽的奏议,可取之处不能全然举尽,只看各人的慧心领会啦。”
芸便说:“古文机要,全在见识高卓、气派雄浑,女子学了,恐怕难以掌握呢。唯有诗这方面的学问,我稍有些领悟。”
我问:“唐以诗歌选拔士子,而诗歌的宗匠,必推李白和杜甫。卿喜欢师法哪一位呢?”
芸发议论道:“杜甫的诗锤炼精纯,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甫的森严,不如学李白的活泼。”
我问:“杜工部是诗家的大成,学诗的人大多师法效仿于他,你独喜欢李白,为什么呢?”
芸说:“格律韵辙严谨、词语主旨老成,诚然是杜甫独一无二,但李白的诗宛如《庄子》所说姑射山上餐风饮露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趣味,令人喜欢。并非是说杜甫不如李白,只是妾身私心里,师法杜甫的心比较浅,爱李白的心更深些。”
我笑道:“开始时可没料到,陈淑珍是李白李青莲的知己啊!”
芸笑道:“我诗歌的启蒙始自白居易先生,时常感怀,从未遗忘过。”
我问:“为什么这么说呢?”
芸道:“白居易不就是作《琵琶行》那位吗?”
我笑道:“好奇怪啊!李太白是知己,白居易是你启蒙老师,我又恰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婿。卿你与‘白’这个字,怎么如此有缘呢?”
芸笑道:“跟白字有缘,将来怕就要白字连篇啦。”(吴语里“别字”念做“白字”)
我们一起大笑。
我说:“卿既然懂诗,也当知道赋的取舍好坏了。”
芸道:“《楚辞》是赋的始祖,妾身学识浅,很费解。就汉朝晋代的人里头,格调高妙语言精练的,似乎觉得以司马相如为最。”
我开玩笑道:“当日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私奔了,或者不因为他的琴曲《凤求凰》,而在于这点了?”于是又彼此大笑。
我性格爽直,落拓不羁。芸却有些像迂腐的儒生,拘泥多礼。偶尔我为她披衣,或整理袖子,她必然连声道“得罪”;有时彼此递巾给扇,她必起身来接。我一开始很烦这点,道:“卿想以礼数来绑缚我吗?有道是‘礼多必诈’。”芸两颊发红,道:“恭敬而有礼,怎么反而说我诈呢?”我说:“恭敬在于心,不在于虚文浮礼。”芸道:“至亲莫如父母,我们可以对父母内心恭敬,外在却表现得放肆狂浪吗?”我听她有理,只好说:“前头我说的话,开玩笑呢。”芸说:“世间各类反目的事,大多因开玩笑而起,以后不要冤枉妾身了,真让人郁闷死呢!”我于是挽她入怀,抚慰她,芸这才破颜而笑。从此之后,“岂敢”、“得罪”,竟然成了我们夫妻间常用的口头禅了。夫妻互相敬爱,二十有三年,如梁鸿孟光举案齐眉,时间越久,感情越密。
我俩在家,偶尔暗室里相逢,或者窄路上遇到,必然互相握手问:“去哪儿?”开始还私心惴惴,像怕被人看见似的不好意思。实际上起居坐卧总在一起,开始还有些避人,久而久之习惯了,便不以为意。芸偶尔与人坐着聊天,见我来了,必然站起,偏挪身子,我就靠着坐她身边,彼此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开始还有些不好意思,继而就成了自然而然了。我便奇怪:有些老年夫妇,把彼此当仇人看待,不知是为什么?还有人说:不这样争争吵吵,怎么能白头到老呢?如今想想,当真是这样吧?
那年七夕节,芸设摆了香烛瓜果,和我一同在“我取轩”里头拜织女。我镌刻了两枚“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印章,自己拿了阳文印,芸拿了阴文印,作为往来书信盖章之用。当夜月色甚佳,俯视河水中,波光如白练,我俩持轻罗小扇,并坐在水窗边,仰头看飞云过天,变幻万端。芸道:“宇宙之大,共享着这一个月亮。不知道今天这世上,是否也有别家夫妻,有如我俩这样的感情兴致么?”我道:“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有。如果是品评谈论云霞、在深闺幽阁里诗情画意、两心相许的夫妻,也一定不少。但如你我夫妻两个,只在一起诚心看月观云的,怕就没什么了。”不久,蜡烛燃尽,月亮西沉,我俩撤了瓜果,回去睡了。
七月十五日,俗称鬼节,芸备了小酌用的酒菜,预备对月畅饮。当夜忽然阴云密布,芸愁着脸祝祷道:“如果妾身能与郎君白头偕老,就让月轮出来吧!”我也觉得不高兴。只见到隔岸萤火虫光芒,明灭万点,在柳堤蓼渚之间,密密流动如织。我只好与芸联句来排遣郁闷情怀,联了两韵后,开始不按规矩来,东拉西扯,随口乱说。芸笑得流泪,倒进我怀里,说话都不成声了。我嗅到她鬓边茉莉花,浓香扑鼻,于是拍她的背,想岔些话题来开解她,便道:“古人认为茉莉形状色彩如同明珠,拿来助妆压鬓正好;却不知道这花一定会沾染油头粉面之气,你戴着,这茉莉沾染了油粉,香得更可爱了,我们供的佛手,都该退避三舍啦。”芸于是停住笑说道:“佛手是香中的君子,香味幽淡,只在有意无意之间;茉莉是香中的小人,所以须得借人的势头,香味也像胁肩谄笑似的不正经。”我问:“那卿为何戴着茉莉花,远离君子、亲近小人呢?”芸道:“我笑你这样的君子,却爱我这样的小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