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学通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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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概论一唐五代(2)

中宗诸作,自以《山花子》二首为最,盖赐乐部王感化者也。此词之佳,在于沉郁。夫“菡萏销翠”,“愁起西风”,与“韶光”无涉也。而在伤心人见之,则夏景繁盛,亦易摧残,与春光同此憔悴耳。故一则曰“不堪看”,一则曰“何限恨”。其顿挫空灵处,全在情景融洽,不事雕琢,凄然欲绝。至“细雨”、“小楼”二语,为“西风愁起”之点染语,炼词虽工,非一篇中之至胜处。而世人竞赏此二语,亦可谓不善读者矣。余尝谓二主语,中主能哀而不伤,后主则近于伤矣。然其用赋体不用比兴,后人亦无能学者也,此二主之异处也。

(三)南唐后主录《虞美人》一首。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前谓后主词用赋体,观此可信,顾不独此也。《忆江南》、《相见欢》、《长相思》(“一重山”一首)等,皆直抒胸臆,而复婉转缠绵者也。至《浪淘沙》之无限江山,《破阵子》之“泪对宫娥”,此景此情,安得不以眼泪洗面。东坡讥其不能痛哭九庙,以谢人民,此是宋人之论耳。余谓读后主词,当分为两类。《喜迁莺》、《阮郎归》、《木兰花》、《菩萨蛮》(“花明月暗”一首)等,正当江南隆胜之际,虽寄情声色,而笔意自成馨逸,此为一类。至入宋后,诸作又别为一类,(即前述《忆江南》、《相见欢》等。)其悲欢之情固不同,而自写襟抱,不事寄托,则一也。今人学之,无不拙劣矣。(“雕栏玉砌”云云,即《浪淘沙》“玉楼瑶殿”,“空照秦淮”之意也。)

(四)和凝

凝字成绩,郓州人。唐举进士,官翰林学士。晋天福中,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入后汉,拜太子太傅,封鲁国公。有《红叶稿》。录《喜迁莺》一首。

晓月坠,宿烟披,银烛锦屏帷。建章钟动玉绳低,宫漏出花迟。春态浅,来双燕,红日渐长一线。严妆欲罢啭黄鹂,飞上万年枝。

成绩有“曲子相公”之名,而《红叶稿》已佚。《词综》所录,仅《春光好》、《采桑子》、《何满子》、《渔父》四首。《尊前集》则《江城子》五首。《麦秀两歧》及此词而已,皆不如《花间集》之多也。(《花间》录二十首。)余案成绩诸作,类摹写宫壶,不独此词“宫漏出花迟”也。(《春光好》之“蘋叶软”,《薄命女》之“天欲晓”皆是。《江城子》五支,为言情者之祖,后人凭空结构,皆本此词。托美人以写情,指落花而自喻,古人固有之,亦未可轻议也。

(五)韦庄庄字端己,杜陵人。乾宁元年进士,入蜀,王建辟掌书记,寻召为起居舍人,建表留之。后官至散骑常侍,判中书门下事。有《浣花集》。录《归国遥》一首。

金翡翠,为我南飞传我意。罨画桥边春水,几年花下醉。别后只知相愧,泪珠难远寄。罗幙绣帷鸳被,旧欢如梦里。

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最耐寻味。而此词南飞传意,别后知愧,其意更为明显。陈亦峰论其词谓似直而纡,似达而郁。洵然。虽一变飞卿面目,而绮罗香泽之中,别具疏爽之致。世以温、韦并称,当亦难于轩轾也。《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应天长》云:“夜夜绿窗风雨,断肠君信否”。又云:“难相见,易相别,又是玉楼花如雪”,皆望蜀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未能,言愁始愁,其情大可哀矣。

又按《花间集》共录十八家,自温庭筠、皇甫松外,凡十六家,为五季时人。而十六家外,除韦庄外,蜀人有十二人之多。今附列韦庄之下,以见蜀中文物之盛云。

(1)薛昭蕴《小重山》云:“春到长门春草青,玉阶华露滴,月胧明。东风吹断紫箫声。宫漏促,帘外晓啼莺。愁极梦难成,红妆流宿泪,不胜情。手挼裙带绕花行。思君切,罗幌暗生尘。”

(2)牛峤《江城子》云:“鵁鶄飞起郡城东,碧江空,半滩风。越王宫殿,蘋叶藕花中。帘卷水楼鱼浪起,千片雪,雨蒙蒙。”

(3)毛文锡《虞美人》云:“宝檀金缕鸳鸯枕,绶带盘宫锦。夕阳低映小窗明,南园绿树语莺莺,梦难成。玉炉香暖频添烛,满地飘轻絮。珠帘不卷度沉烟,庭前闲立画秋千,艳阳天。”

(4)牛希济《谒金门》云:“秋已暮,重叠关山歧路。嘶马摇鞭何处去,晓禽霜满树。梦断愁城钟鼓,泪滴檀枕无数。一点凝红和薄雾,翠蛾愁不语。”

(5)欧阳炯《凤楼春》云:“凤髻绿云浓,深掩房栊,锦书通。梦中相见觉来慵,匀面泪,脸珠融。因想玉郎何处去,对淑景谁同。小楼中,春思无穷。倚阑凝望,暗牵愁绪,柳花飞趁东风,斜日照帘栊。(与前叠复)罗幌香冷粉屏空,海棠零落,莺语残红。

(6)顾夐《浣溪沙》云:“红藕香残翠渚平,月笼虚阁夜蛩清,塞鸿惊梦两牵情。宝帐玉炉残麝冷,罗衣金缕暗尘生,小窗孤独泪纵横。”

(7)魏承班《谒金门》云:“烟水阔,人值清明时节。雨细花零莺语切,愁肠千万结。雁去音徽断绝,有恨欲凭谁说。无事伤心犹不彻,春时容易别。”

(8)鹿虔扆《临江仙》云:“金锁重门荒芜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9)阎选《定风波》云:“江水沉沉帆影过,游鱼到晚透寒波。渡口双双飞白鸟,烟袅,芦花深处隐渔歌。扁舟短櫂归兰浦,人去,萧萧竹径透青莎。深夜无风新雨歇,凉月,露迎珠颗入圆荷。”

(10)尹鹗《满宫花》云:“月沉沉,人悄悄,一炷后庭香袅。风流帝子不归来,满地禁花慵扫。离恨多,相见少,何处醉迷三岛。漏清宫树子规啼,愁锁碧窗春晓。”

(11)毛熙震《菩萨蛮》云:“梨花满院飘香雪,高楼夜静风筝咽。斜月照帘帷,忆君和梦稀。小窗灯影背,燕语惊愁态。屏掩断香飞,行云山外归。”

(12)李珣《定风波》云:“帘外烟和月满庭,此时闲坐若为情。小阁拥炉残酒醒,愁听,寒风落叶一声声。谁恨玉人芳信阻,云雨,屏帷寂寞梦难成。斗转更阑心杳杳,将晓,银缸斜照绮琴横。”

上十二家,皆见《花间集》。崇祚为蜀人,故所录多本国人诸作。词家选本,以此集为最古。其有不见此选者,亦无从搜讨矣。夫蜀自王建戊辰改元武成,至后主衍咸康已酉亡,历十有八年。后蜀自孟知祥甲午改元明德,至后主昶广政甲子亡,历三十年。此选成于广政三年,是时孟氏立国,仅有七载。故此集所采,大抵前蜀人为多,而韦庄、牛峤、毛文锡,且为唐进士也。五季之际,如沸如羹,天宇崩颓,彝教凌废。深识之士,浮沈其间,惧忠言之触祸,托俳语以自晦。吾知十国遗黎,必多感叹悲伤之作,特甄录无人,乃至湮没,滋可惜矣。后人籀讽,独有赵录,遂谓声歌之制,独盛于蜀,滋可惜矣。今就此十二家言之,惟欧阳炯,顾敻、鹿虔扆为孟蜀显官,至阎选、李珣亦布衣耳,其它皆王氏旧属。是以缘情托兴,万感横集,不独醉妆薄媚,沦落风尘。睿藻流传,足为词谶也。牛希济之“梦断禁城”,鹿虔扆之“露泣”、“亡国”,言为心声,亦可见其大概矣。

(六)孙光宪字孟文。陵州人。游荆南,高从晦署为从事,仕南平,累官检校秘书。曾劝高继冲献三州之地。宋太祖授以黄州刺史,将用为学士,未及而卒。有《荆台》、《笔佣》、《橘斋》、《巩湖》诸集。录《谒金门》一首。

留不得,留得也应无益。白纻春衫如雪色,扬州初去日。轻别离,甘抛掷,江上满帆风疾。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

陈亦峰云:孟文词,气骨甚遒,措语亦多警炼,然不及温、韦处亦在此,坐少闲婉之致。余谓孟文之沉郁处,可与李后主并美。即如此词,已足见其不事侧媚,甘处穷寂矣。他如《清平乐》云:“烟镜无语眉低,思随芳草凄凄。”是自抱灵修楚累遗意也。《菩萨蛮》云:“碧烟轻袅袅,红战灯花笑。”盖讽刺弋取名利,憧憧往来者也。至闲婉之处,亦复尽多,如《浣溪沙》云:“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又云:“花冠闲上午墙啼。”《思越人》云:“渚莲枯,宫树老,长洲废苑萧条。想像玉人空处所,月明独上溪桥。”此等俊逸语,亦孟文所独有。

(七)冯延巳字正中,唐末,徙家新安。事南唐,官至右仆射,同平章事。有《阳春集》一卷。录《菩萨蛮》一首。

画堂昨夜西风过,绣帘时拂朱门锁。惊梦不成云,双蛾枕上颦。金炉烟袅袅,烛暗纱窗晓。残月尚弯环,玉筝和泪弹。

正中词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其《蝶恋花》诸作,情词悱恻,可群可怨。张皋文云:忠爱缠绵,宛然骚辨之义。余最爱咏之,如“日日花钱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浓睡觉来莺乱语,惊残好梦无寻处”,思深意苦,又复忠厚恻怛。词至此则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犯其笔端矣。他如《归国谣》、《抛球乐》、《采桑子》、《菩萨蛮》等,亦含思凄婉,蔼然动人,俨然温、韦之意也。其《谒金门》一首,当系成功文作。《古今词话》曰:幼文为大理卿,词曲妙绝,尝作《谒金门》曰:“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为中主所闻。因按狱稽滞,召诘之。且谓曰:“卿职在典刑,‘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幼文顿首以谢。《南唐书》以为冯词。陈振孙《书录解题》曰:“风乍起”词,世多言冯作,而《阳春录》无之,当是成作,不独“庭院深深”一首。明是欧作,有李清照《漱玉词》可证也。

又按南唐享国虽不久长,而文学之士,风发云举,极一时之盛。如张泌、成幼文、韩熙载、潘佑、徐铉兄弟、汤悦,俱有才名。即以词论,诸子亦有可观。而赵录于南唐诸人,自张沁外,概不置录,何也?因附见一二,如前韦端己条例。

(1)张泌《临江仙》云:“烟收湘渚秋江静,蕉花露泣愁红。五云双鹤去无踪。几回魂断,凝望向长空。翠竹暗留珠泪怨,闲调宝瑟波中。花鬟月鬓绿云重。古祠深殿,香冷雨和风。”

(2)成幼文《谒金门》云:“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遍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3)徐昌图《临江仙》云:“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今夜画船何处,潮平淮月朦胧。酒醒人静奈愁浓。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

(4)潘佑《题红罗亭梅花残句》云:“楼上春寒山四面,桃李不须夸烂漫,已失了、东风一半。

右四家惟徐昌图一首,《词综》入宋词内,而成肇麟《唐五代词选》则列入冯正中后。且徐籍莆田,是为南唐人无疑也。潘佑词不经见,此见罗大经《鹤林玉露》,惜全词佚矣。总支,五季时词以西蜀南唐为最盛。而词之工拙,以韦庄为第一,冯延巳次之,最下为毛文锡。叶梦得尝谓馆阁诸公评庸陋之词,必曰此仿毛司徒,是在宋时已有定论,今亦赖赵录而传,崇祚洵词苑功臣哉。至诸家情至文生,缠绵忠爱,不独为苏、黄、秦、柳之开山,即宣和绍兴之盛,皆兆于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