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概论一唐五代(1)
词者诗之余也。诗莫古于三百篇,皆可以合乐。周衰,诗亡,乐废。屈宋代兴,虽《九歌》侑乐,而已与诗异途矣。经秦之乱,古乐胥亡。汉武立乐府,作《郊祀》十九章,《铙歌》二十二章。历魏晋六朝,皆仍其节奏,(其名历代不同,其歌法仍袭旧。)于是诗与乐分矣。自魏武借乐府以写时事,《薤露歌》、《蒿里行》,皆为董卓之乱而作,与原义不同。陈思王植作《鞞舞新歌》五章,谓古曲谬误至多,异代之文,不必相袭,爰依前曲,别作新歌。此说一开,后人乃有依乐府之题,而直抒胸臆者,于是乐府之真又失矣。两晋以下,诸家所作,不尽仿古。一时君臣,犹喜别翻新调,而民间哀乐缠绵之情,托诸长谣短咏以自见者,亦往往而有。如东晋无名氏作《女儿子》、《休洗红》二曲,粱武帝之《江南弄》,沈约之《六忆诗》,其字句音节,率有定格,此即词之滥觞矣。盖诗亡而乐府兴,乐府亡而词作。变迁递接,皆出自然也。今自隋唐以迄五代,略为诠论如左。
第一、唐人词略
昔人论词,皆断自唐代。诚以唐代以前,如炀帝之“清夜游湖上”曲,侯夫人“看梅一点春”等,虽在李白、王维以前,而其词恐为后人伪托,不可据为典要,因以唐代为始。按赵璘《因话录》:唐初,柳范作江南《折桂令》,当在青莲《忆秦娥》、《菩萨蛮》之前。而各家选本,皆未及之,其词盖久佚矣。皋文以青莲首列者,有深意焉。大抵初唐诸作,不过破五七言诗为之。中盛以后,词式始定。迨温庭筠出,而体格大备,此唐词之大概也。爰为论列之。
(一)李白白字太白,蜀人,或云山东人。供奉翰林。录《忆秦娥》一首。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太白此词,实冠今古,决非后人可以伪托。非如《菩萨蛮》、《桂殿秋》、《连理枝》诸阕,读者尚有疑词也。盖自齐粱以来,陶弘景之《寒夜怨》、陆琼《饮酒乐》、徐孝穆《长相思》等,虽具词体,而堂庑未大。至太白而繁情促节,长吟短慕,遂使前此诸家,悉归笼化,故论词不得不首太白也。刘融斋以《菩萨蛮》、《忆秦娥》两首,足抵杜陵《秋兴》。想其情境,殆作于明皇西幸之后。此言前人所未发,因亟录之。(按太白前,不独柳范有《折桂令》一曲也,沈佺期有《回波词》,红友亦收入《词律》,实则六言诗耳。又明皇亦有《好时光》一首,见《尊前集》,亦系伪作。)
(二)张志和志和字子同,金华人。擢明经,肃宗命待诏翰林。坐贬,不复仕。自称烟波钓徒。录《渔歌子》一首。
西塞山前白露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此词为七绝之变,第三句作六字折腰句。按志和所作,共五首。《词综》录其二,馀三首见《尊前集》。唐人歌曲,皆五七言诗。此《渔歌子》既与七绝异,或就绝句变化歌之耳。因念《清平调》、《阳关曲》,举世传唱,实皆是诗。《清平调》后人拟作者鲜,《阳关曲》则颇有摹效之者。如东坡《小秦王》词,四声皆依原作,盖音调存在,不妨被以新词也。至此词音节,或早失传,故东坡增句作《浣溪沙》,山谷增句作《鹧鸪天》,不得不就原词,以叶他调矣。
(三)韦应物应物京兆人,官左司郎中,历苏州刺史。录《调笑》一首。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应物词见《尊前集》者共四首。《调笑》二、《三台》二也。唐人作《调笑》者至多,如戴叔伦之《边草词》,王建之《团扇词》,皆用此调。其后《杨柳枝》盛行,而此调鲜见。入宋以后,此调句法更变,专供大曲歌舞之用矣。(《杨柳枝》实即七绝耳。)
(四)白居易居易字乐天,下邽人。贞元十四年进士,历官至中书舍人,以刑部尚书致仕。有《长庆集》。录《长相思》一首。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何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公所作词至富,如《杨柳枝》、《竹枝》、《花非花》、《浪淘沙》、《宴桃源》等,皆流丽稳协,而《一七令》体,尤为古今创作。后人塔体诗,即依此作也。余细按诸作,惟《宴桃源》与《长相思》为纯粹词体。馀若《杨柳枝》、《竹枝》、《浪淘沙》显为七言绝体。即《花非花》、《一七令》,亦长短句之诗,不得概目为词也。《宴桃源》云:“前度小花静院,不必寻常时见。见了又还休,愁却等闲分散。肠断,肠断,记取钗横鬓乱。”按格直是《如梦令》。昔人以后唐庄宗所作为创,不知已始于白傅矣。余此录概取唐人之确凿为词者,彼长短句之诗勿入焉。
(五)刘禹锡禹锡字梦得,中山人。贞元中进士,仕为太子宾客。会昌中,检校礼部尚书。录《忆江南》一首。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扶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颦。
《尊前集》录梦得作,有《杨柳枝》十二首、《竹枝》十首、《纥那曲》二首、《忆江南》一首、《浪淘沙》九首、《潇湘神》二首、《抛球乐》二首。中惟《忆江南》为词。《潇湘神》亦长短句诗耳,(词云:“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与韩翃《章台柳》词,实是一格。韩词云:“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它人手。”所异者,一平韵,一仄韵而已。)《忆江南》一调,据韩偓《海山记》,隋炀帝泛东湖,制湖上曲八阕,即为《忆江南》句调,后人遂谓隋炀帝所作。不知湖上八曲,皆是双叠。而双叠之体,实始于宋,唐人诸作,无一非单调。岂有炀帝时,反有是格哉?故论此调创始,不若以白傅、梦得辈为妥云。
(六)温庭筠本名歧,字飞卿,太原人,官方山尉。有《握兰》、《金荃》等集。录《更漏子》一首。
玉炉香,红烛泪,偏照画堂离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余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唐至温飞卿,始专力于词。其词全祖风骚,不仅在瑰丽见长。陈亦峰曰:“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馀言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以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现,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此数语惟飞卿足以当之。学词者从沉郁二字着力,则一切浮响肤词,自不绕其笔端,顾此非可旦夕期也。飞卿最著者,莫如《菩萨蛮》十四首。大中时,宣宗爱《菩萨蛮》,丞相令狐绹,乞其假手以进,戒令勿他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今所传《菩萨蛮》诸作,固非一时一境所为,而自抒性灵,旨归忠爱,则无弗同焉。张皋文谓皆感士不遇之作,盖就其寄托深远者言之;即其直写景物,不事雕绘处,亦夐绝不可追及。如“花落子规啼,绿窗残梦迷”,“杨柳又如丝,驿桥春雨时”,“鸾镜与花枝,此情谁得知”等语,皆含思凄婉,不必求工,已臻绝诣,岂独自以瑰丽胜人哉?(《词苑丛谈》载,宣宗时,宫嫔所歌《菩萨蛮》一首,云在《花间集》外,其词殊鄙俚。如下半叠云:“风流心上物,本为风流出。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决非飞卿手笔,故赵选不取。)至其所创各体,如《归国遥》、《定西番》、《河渎神》、《遐方怨》、《诉衷情》、《思帝乡》、《河传》、《蕃女怨》、《荷叶杯》等,虽亦就诗中变化而出,然参差缓急,首首有法度可循,与诗之句调,绝不相类。所谓解其声,故能制其调也。彭孙遹《词统源流》,以为词之长短错落,发源于三百篇。飞卿之词,极长短错落之致矣。而出辞都雅,尤有怨悱不乱之遗意。论词者必以温氏为大宗,而为万世不祧之俎豆也,宜哉。
(七)皇甫松松字子奇,湜之子。录《摘得新》一首。
酌一卮,须教玉笛吹。锦筵红蜡烛,莫来迟。繁红一夜经风雨,是空枝。
松为牛僧孺甥,以《天仙子》一词著名,词云:“晴野鹭鹚飞一只,水葓花发秋江碧。刘郎此日别天仙,登绮席,泪珠滴。十二晚峰青历历。”黄花庵谓不若《摘得新》,为有达观之见。余因录此。元遗山云:“皇甫松以《竹枝》、《采莲》排调擅场,而才名远逊诸人。《花间集》所载,亦止小令短歌耳。”余谓唐词皆短歌,《花间》诸家,悉传小令,岂独子奇?遗山此言,未为确当。松词殊不多,《尊前集》有十首,如《怨回纥》、《竹枝》、《抛球乐》等阕,实皆五七言诗之变耳。
右唐词凡七家,要以温庭筠为山斗。他如李景伯、裴谈之《回波词》,崔液之《踏歌词》,刘长卿、窦弘馀之《谪仙怨》,概为五六言诗。杜甫、元结等所撰之新乐府,多至数十韵。自标新题,以咏时政,名曰乐府,实不可入词。无名氏诸作,如《后庭宴》之“千里故乡”,《鱼游春水》之“秦楼东风里”,虽证诸石刻,定为唐人所作,然《鱼游春水》为长调词,较杜牧之《八六子》字数更多,未免怀疑也。至若杨妃之《阿那曲》,柳姖之《杨柳枝》,刘采春之《罗唝曲》,杜秋娘之《金缕曲》,王丽真之《字字双》,更不能谓之为词,余故概行从略焉。
第二、五代十国人词略
陆放翁曰: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耳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此事之不可晓者。盖其时君唱于上,臣和于下。极声色之供奉,蔚文章之大观。风会所趋,朝野一致,虽在贤知,亦不能自外于习尚也。《花间》辑录,重在蜀人。(赵录共十八人,词五百首,而蜀人有十三家,如韦庄、薛昭蕴、牛峤、牛希济、欧阳炯、顾夐、魏承班、鹿虔扆、阎选、尹鹗、毛熙震、李珣等,皆蜀人也。)并世哲匠,颇多遗佚。后唐西蜀,不乏名言;李氏君臣,亦多奇制。而屏弃不存,一语不采,不得不谓蔽于耳目之近矣。夫五代之际,政令文物,殊无足观。惟兹长短之言,实为古今之冠。大抵意婉词直,首让韦庄;忠厚缠绵,惟有延巳。其余诸子,亦各自可传。虽境有哀乐,而辞无高下也。至若吴越王钱俶,闽后陈氏、蜀昭仪李氏、陶学士、郑秀才之伦,单词片语,不无可录,第才非专家,不妨从略焉。
(一)后唐庄宗录《阳台梦》一首。
薄罗衫子金泥缝,困纤腰怯铢衣重。笑迎移步小兰丛,嚲金翘玉凤。娇多情脉脉,羞把同心撚弄。楚天云雨却相和,又入阳台梦。
按庄宗之词可考者,有《忆仙姿》、《一叶落》、《歌头》及此首而已,皆见《尊前集》。《忆仙姿》即《如梦令》,《一叶落》为自度曲,此取末三字为调名,意境却甚似飞卿也。《歌头》一首,分咏四季,其语尘下,疑是伪作。庄宗好优美,或伶工进御之言,故词中止及四时花事耳。五季君主之能词者,尚有蜀后主王衍,后蜀后主孟昶,而《醉妆》、《甘州》,殊乏风致,“水殿风来”,亦属赝作,余故阙之焉。
(二)南唐嗣主录《山花子》一首。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碧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