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上海
回想起那个下午,当时我身边没有公务,所以在上海玩得很有兴致。我们几个人坐在人力车上,穿过生意盎然的外滩。形色各异的中国人,身穿天鹅绒的短款上衣与青布褂子,脑后全都拖着长辫子。锡克族印度警察身材高大而匀称,脸色棕红,表情很是严肃。到处是戴着红头巾的苦力,用根竹子做的扁担,挑着大大小小的包裹,嘴里不住地“嘿哟嘿哟”着。人群中的印度人则戴着高高的筒子一样的帽子,造型非常怪异。只有犹太人还是老样子,不管是从葡萄牙、法国,还是从英国来的。几个水兵赶着人力车夫的样子,简直像在吆喝驴子,甚至还会友好地轻轻拍打他们几下。旁边裹着脚的中国妇女在围着看,似乎觉得这情景很有趣。街上走来一队迎亲队伍,里面的人全都身穿艳丽的大红色衣服。
在这些“下等人”中,我们倒是能灵巧地穿来穿去。这时,一些男子引起了我们的注意,他们全都挎着塞得满满的篮子,里面的东西似乎要蹿出来了。再一细看,原来是些俄国鸭子。它们的羽毛被阳光一照,光闪闪地,脖子伸得老长,不住地打量着来来去去的人。
直到过了法国总领事馆,我们才再次焕发出精神来。这是一条细长的街道,正对着法国总领事馆的大门,一看就知道,它是受到法国人庇佑的。这条街上开着一家非常大的鸦片烟馆,毁在这里的中国人比其他任何地方的都要多!随着人力车又拐个弯,眼前出现一条又窄又挤的街道。人力车实在过不去,我们只能下车步行。再往前走就是上海县城,外国人几乎很少来这里,所以这儿对他们来说是非常陌生的地方。
要想走进上海县城,得不怕麻烦,因为要折腾很长时间。传教士发明的“黄包车”这个词,曾经叫作人力车,因为在英语中叫Jenli-
che。很快这种叫法又演变到日语中,日本人分不清R与L这两个音,所以日语里人力车叫作Jin-ri-che,于是就产生了英文Jinricksha这个单词。中国这种又窄又挤的街道,黄包车根本过不去,可独轮车没问题。街上本来就窄,拐弯的地方又有陡坡。我们在街上走着,有那么一辆独轮车竟紧紧跟在后面,像影子似的,好像料定我们会雇车。
车夫一直沉默着,看起来和气得很,我们没办法,只好和他一样沉默与好脾气。最终,我们甩掉他,走到了城里面。
这里的城门并不高大雄伟,路边有很多脖子上戴着枷的人,坐在那里,看起来可怜得很。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处罚人的方式。上海旧县城里到处都能看到戴着枷的犯人,我就想:这儿的警察与汉口或北京比,抓贼能力要强不少吧?是不是这里社会风气不大好?或者说,人们受到了更多更大的诱惑呢?不管怎么样,这些犯人还是挺可怜的,重重的枷锁套在脖子上,累了连靠都不能靠,想躺下更是奢望,从早到晚就这么一直戴着,吃饭都没办法自己解决。一旦身体扛不住了,只能伸出手指着自己的嘴巴,请人来喂。
可就算是饥荒难耐的岁月,奔放的那不勒斯人也不会像这些中国犯人——表达方式如此单调。中国人在表达上似乎天生就是愚钝的,他们想表达的意思,你无论如何也很难从他们的举止上猜出来。那不勒斯人则不同,他们拥有神采飞扬的眼睛,仿佛可以看到人心里;他们还拥有丰富的面部表情,让你一下子就能明白他们表达的是什么,甚至语言都显得多余。就算是相隔一英里,你都可以通过他们灵活多样的手势,明了他们想说的话——中国人没有这种能力。不仅如此,中国人连自己的语言也运用不好,表达的意思模棱两可,再仔细听都难以明白是要表达什么。是不是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改变了自己的生理结构呢?不然,他们为何没办法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有人肯定要辩解:这些人天生就会做挑水、劈柴等苦活,面对苦难,他们只能沉默地忍受。
上海旧县城最恶名昭彰的两个特点就是:脏,让人厌恶。可是,在这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我们居然没有发现这儿有多脏,有多令人厌恶。当然,我们也看到有条街上到处是脏土。那里有条很窄的小河,中国人的房子挤挤挨挨地拥在河边上。那是些木质结构的棚屋,每个房顶几乎都有个小阳台——在我看来那就是意大利式的阳台,可对中国人来说,仅仅是用来晒衣服的。他们似乎很不情愿享受阳光带来的乐趣,更别提像意大利人那样让酸涩的眼睛放松放松了。
涨潮了,我们与那些房子之间,被这条肮脏不堪的河流隔开了,气味有些难闻。河里汇聚了各处的污水,说是河,其实更应该称为污水沟。人们就是用这条河里的水洗衣、做饭、饮用的。实际上,它的旁边就是外国租界,那里有充足的、有卫生保障的饮用水,如果中国道台同意,那些自来水公司肯定会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水管接到上海旧县城里去。面对这肮脏的河水,那些在霍乱的折磨下死去的人会沉思。潮水退去的时候,这水会更令人作呕。河对岸的房子都有单独属于自己的桥,没事的时候会被吊起来,除非有客人来。桥被吊着的那面钉了很多钉子,就是一只猫都别想通过。可即使那桥是放下来的,想象力丰富得有些浮躁的欧洲人也很难走到对面去。
茶园是上海最好的去处。英国有种柳叶图案的碟子,上面画有小桥流水、假山小亭。这里的茶园远望去就是这种碟子的效果。其中,小桥到处都是,曲折蜿蜒,很是别致。看到的人都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小桥刚刚建成的时候,下面肯定不是现在的污水和垃圾,而应该是清清的流水、碧绿的植物,点缀在假山与小桥间。人们不禁会问,为什么这里变成如此混乱的景象?答案里往往会有模模糊糊的两个字——
“造反”(太平天国起义)。实际上,造反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半个世纪以来,完全有时间整修这个茶园。我心里想,上海的茶园或许该修修了吧?
在英国,只有那些酗酒女人的家才会像上海茶园这么萧条混乱。
造反并不是导致此种结果的主要原因,源源不断的鸦片才是罪魁祸首。
很多年来,中国人在大量地吸食鸦片。懂得适可而止适量吸食的,只是第一代吸食鸦片的人,那时候鸦片膏并没有充满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后代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近些年来,英国出现了饮酒热,最近又开始流行喝烈性酒,可这如同吸烟一样,只是作为一种额外的消遣而已。从科学角度来说,国民性同食物和饮食习惯之间的关系有多密切,现在还说不清。假如是鸦片令中国人变得如此麻木不仁的话,那么我们必须关注英国方面的动向了,因为在中国这种状况下我们也有些木然了。
我们坐到亭子里,品着最好的茶,剥着葵花籽和花生。那卖葵花籽和花生的小贩,肯定是鸦片的受害者,这点一眼就可看出来。葵花籽像小虾似的,吃到嘴里香得很,可我不禁思考:这么小的美味,需要花费那么多功夫来做,值得吗?这时,走过来一个卖鸟的,这也是个吸鸦片的人。他的鸟脚脖子上正拴着丝线,熟练地站在一根弯弯曲曲的木棍上,像我们看到的许多被中国人捕到的鸟一样,站多久对它来说都不为难。他说自己的鸟会抓瓜子,说着就把瓜子扔到空中,那鸟一下子就抓住了。
亭子外面那座歪歪扭扭的桥上,有个鸟市。一只鸟被主人扔到空中,过会儿又自己飞回来了。有时大概是累了,鸟会飞到茶园亭子的顶上歇着,可不管怎样,最后还是会飞去找主人。很多人围在那里观看。
鸟市上还有个卖野雉的,那野雉羽毛非常漂亮,却挤在非常小的笼子里。总体来说,这里的鸟尽管漂亮,可与天津、北京的比还是逊色多了。
我们曾经在北京逛过一个非常大的市场,在那儿见到了我印象中最漂亮的鹰。它们是有头羽的,共12只,3两银子一只。同游的人奉劝说,假如我们能驯服它们并会放飞的话,可以买,否则就不要买,因它们是没良心的动物,不会记得主人的好,关在笼子里总有一天会跑掉的。我们还看到些标价40至50两银子的鹰,都是被驯服的,旁边放着只新抓来的小鹰。另外鸟市上还卖一种小鸟,脖子上有一圈金黄色的羽毛。据说,只要是受过训练的鸟,一般要价都在500大洋左右。北京人驯养的一种鸟会抓球,说是只要抛出一把球,立刻能抓回三个来。
在那儿,我还见到了一只蒙古乌鸦,是个浑身黑色的大肥鸟,羽毛黑亮黑亮的,漂亮极了。蒙古人去世后,尸体会被绑在野马身上,任它狂奔,乌鸦便会蜂拥而至,把他当作餐点,所以这种乌鸦被蒙古人称作坟墓。当然,这只是我的道听途说,真假不敢断言。法国公使馆的人经过西伯利亚回家时,记下了一件让我费解的事:在西伯利亚,都是妇女戴着马鞍拉车,而不是马。这种说法以前没有听人说过,尽管觉得有些怪异,但或许是真的吧?
还是说说上海吧。我们一行人停在了一个卖假牙的摊子前,旁边的广告上写着:立刻治愈各种牙痛。再过去有个江湖郎中,在摊子上摆了很多令人惊讶的东西,有虎心、虎牙,还有个畸形怪胎,肉乎乎的,有头、身子和连在一起的四肢——就那么摆在那里,大概是想让客人一眼就看出他们的孩子有什么问题。由于天不早了,他开始收摊,我们也遗憾地没有听到他介绍自己的生意。另外,尘土飞扬的地上,靠边摆着些漂亮的小瓷杯。摆在一起的还有做成山楂枝形状的中国笔架,镶嵌着四朵白色的花,其间落着只白、绿两色的小鸟。鸟背上就是笔架,用来晾干毛笔用的。
之前我们还去过一家绸缎店,买了几匹颜色惹人喜爱的绸缎。中国人的口袋用途很广,好像既能做旅行用的文件夹子,又可以充当鲨鱼眼镜盒。店里的小客厅挂着些不合时宜的鳄鱼皮小乐器,倒也起到了装饰作用。乐器上有两根弦,琴弦间固定着弓。中国裁缝的剪刀很有特点,一边的把手是条长长的曲线,这一点很是诱人。我们买下的同时还在想,假如英国也能普及这种剪刀,那么英国裁剪工的手指要少受多少磨难啊!同样令人难以抗拒的是街上的赌博,我们忍不住赌了几把,赢来的糖都给了围着看的小姑娘。她们的头发都梳得溜光水滑,上面插着带黄色菊花的梳子,秀气得很。我们赌博时,她们就围在旁边,满眼期待地看着。
很多商店打出广告说有“刮舌板”出售,结果却没有买到,我们只好改天再来验证中国铁器的精良。后来我们终于见到了它,发现跟美国的一项新专利很像,又像是我们船上平衡用的尾舵。假如没听说过英国木偶剧里的滑稽角色朱迪,人们就永远发现不了生活中还可以有便利的方法。
中国人很久以前就会做旗袍,这一点英国人并不知道。英国人的衣服穿或者脱都得又拉又拽、挺胸缩肩,很是费事;中国人的衣服一个袖子塞两个胳膊都行,做这种宽大的衣服他们很在行。中国城镇里的妇女,习惯于和同伴穿得整整齐齐的,拿着小凳子坐在门口缝补些什么。
美国人常常把英国人在国际帆船赛事中获奖看作是自己国家的功绩,因为英国的船上装着美国人发明的垂直升降板。可现在,我不得不告诉美国人,中国人在很久以前就开始用有垂直升降板的船了,那时候你们美国人连做梦都没想到过它呢!
再次回到电灯、马车、门房与苏格兰女佣当中时,我们的一身疲惫才得到真正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