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乡村中国
坐船游览名胜古迹,是生活在上海的乐趣之一。听到“去山里”三个字,每个人都会兴奋异常。从城市里往农村走,唯一的通路就是水路,公路是没有的。幸好,这里到处都是河流,穿行在这些四通八达的河流中的是一种可以住人的小船。要到吴淞口或黄浦江去,还可以乘坐帆船。那是冬季的一天,我们乘帆船时沿途所见,很值得人深思。那一片平坦的冲积平原,全部被开垦出来做坟地了,坟堆到处都是,放眼望去,稍微有些起伏的地方全是坟墓。而且,这里唯一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就是这些坟墓了,跟中国北方一样,墓地里都种有树木。
人们就那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过着日子,枯燥无趣,唯一能让生活发生变化的就是死亡——对他们来说并不凄惨,也并没有什么特别意义的死亡。
我们正在海上逆风而行。据说,面对这么大的风浪,英国的帆船是受不了的,只有中国人用自己天才的智慧设计的帆和缆绳才能胜任。
坐船经过闵行的时候,内河船运税务局和救生站两座高大的建筑映入眼帘,它们都像外滩那里的建筑似的,矗立江边,坐北朝南,亭子修在大门上。在这西北风猛烈的季节,别的船只都不敢冒险出来,所以我们到达大通塔的时候,江面上就已经看不到几只船了,冷清得很。
上岸后看到的是一片荒凉,树与篱笆之类全都没有,只有苍茫的田野。稻田里已经没有稻子了,连里面的淤泥都已经干涸,走在上面舒服得很,没有一点怪异的味道(与平日完全不同)。我们总是经过小溪上的独木桥,有的桥只是两块狭窄的木板,中间还隔着缝隙,脚踏在上面时,一颤一颤地。沿途能看到一些起脊飞檐的宅院,映着旁边的树木,在夕阳中看起来漂亮极了。不过,附近总有些散发着怪味的大草堆,令人接近不得。我们最后到达的一个村庄,几乎让人觉得它是专门为农田提供肥料的,味道难闻极了。前面说的大通塔就在这个村子后面,塔门都上了锁,破破烂烂的。后来,有人帮忙爬梯子进入塔里,将门打开。我很想上去看看周围的平原和小山,又担心出现什么意外,心里觉得有些烦闷。
最先引起我好奇心的,是这座塔的建筑年代。我想,假如这座塔真的很有历史价值,就该有人来修复,否则就让人觉得很奇怪。不过,现在我知道答案了。在中国人眼中,不管修复什么建筑,都是毫无价值的。假如一个对公益事业很热心的人修建了一座桥,名字就可以刻在桥头的石碑上,保存下来。不过,单是每年为这座桥换换砖头是不够的,很难让名字流芳百世。
终于,我爬上了大通塔的第三层。它一共七层,到这层我就已经兴奋极了,但继续往上爬有些难度——我穿的是高跟鞋和裙子,还要爬梯子。于是,我放弃了。不过令人感到庆幸的是,这层也可以看到外面的平原与丘陵。从这里往远处看去,丘陵所占的面积还是远远大于那些坟堆的,这一点倒成了我安慰自己的理由。从塔上下来时,一些中国人正围在旁边看,真不知道在这些穷苦而无知的人眼里,我们是些什么人。我只能确定一点,那就是他们都很明智地认为,决不能爬上那个大通塔——当然,那个小男孩除外。
我们连夜趁着月色往下游的闵行而去,第二天一早就到了。眼前再次出现了起伏的坟堆,和那些灵魂安息的平坦的冲积平原。江河滋养着周围的乡村,不仅为它们提供丰富的水源,而且帮助村民孕育庄稼。闵行镇的农民们只种棉花,不种植水稻。他们与中国别的地方的人比起来,要精神得多。镇里的街道上满是中国最帅气、最有朝气的人,是那么自信而健康。有时候,人们会到镇子附近的庙里去拜祭祈祷。
可我走进庙里才知道,这里其实有座坟莹。高高的祭台之上,摆放着一尊美好的观音像,与俄罗斯圣母有相似之处。小庙的屋顶非常精美,粗大的屋梁上缠绕着雕刻精美的盘龙。
刚进庙门的地方,中国人称之为“亭儿”。“亭儿”那里,放着一尊弥勒佛,是鎏金的,一看就会让人觉得他拥有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东西,正笑得合不拢嘴,非常滑稽。弥勒佛两侧站立着威武的四大金刚,由于岁月的侵蚀,腿脚都破损了。本该是雕像脚部的位置上,正坐着一个乞丐。为了乞讨,他不断地向人们展示着自己肿胀流脓的腿。实际上,乞丐与施舍者互相交换东西,令人觉得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施舍者得往外掏钱,而乞丐则拿自己肿胀的腿给你看。
我们再次开始了后面的行程。中国的路都不宽,能让两个人并排走就很难得了。为了穿过那些大小不同的溪流,我们费尽周折。其间还经过了一个废弃的军营,那里有两座高大的烟囱醒目得很,可燃料是什么呢?真是令人疑惑。走近之后我们才发现,原来他们用的是稻壳。一个男人正坐在地上拉风箱,边拉边往火里面扔稻壳。风箱不断鼓出气流,吹旺火苗,稻壳扔在上面越烧越旺。旁边还有一个男人在给榨碎的棉籽称重,称完装在篮子里,之后倒进一个容器加热直到沸腾,再倒进一个竹框里。必须在温度降低之前,用脚将竹框里的棉籽踩实,堆起来,最后压上篮子。压好的棉籽饼,像奶酪似的箍在竹篾框里,这样就可以去榨油了。
我们一直站在那里看他们怎么榨棉籽饼。他们把棉籽饼不断地放到一个长槽中,直到放满压紧,再往里塞楔子,并用石锤使劲敲打楔子,于是槽里开始流出汩汩的棉籽油。等到把楔子全部钉进去,棉籽饼就已经小了一半。这两个工人很有意思,其中一个把烟斗向我和丈夫递过来,意思是让我们抽,而实际上是他自己烟瘾犯了,又想在客人面前显得很大方。
当时我穿了件苏格兰粗呢外套,他们对它的材质很感兴趣,轮流看过后断定是皮的。他们身旁摆放着些榨棉籽的石磨,拴着几头戴着竹子眼罩的水牛。这些水牛正拉着沉重的石磨,不停地转着圈。那些花岗岩的石磨很令人惊讶,上面居然刻着很多图案,有的不仅有图案,还雕刻着精致的汉字,意思是说这磨盘是神仙的车轮,驾御这飞龙之车的就是神仙。真是让人感到意外,连这样简单的家庭作坊都藏着美学研究的对象啊!
这个作坊只是用来榨棉籽油的,不大值钱,构造也很简单,完全可以做机械学的入门教材的插图。拉斯金在他的《乡村工业社会》中描绘过这种理想图景,这个在清新空气中矗立的家庭作坊,真正实现了作者的构想。在这一点上,这里与英国非常相像。这种家庭作坊在中国是非常多的,可是,中国人一点也不快乐。
回去的时候,我们从一条人头攒动的街上走过,这里很是热闹。
有户人家大门敞开着,一群年轻的和尚正在里面念经。有敲锣打鼓奏乐的,有忙着坐在那里给信封盖章的,一看就是官方信件——大信封上写满汉字。那个写信的人挺有礼貌的,看到我们过去,便停下手中的事,还允许我们看看那些信。信纸叠得细心而精致,共有好几页,信中的语言优美而严谨。
写信人说,这户人家有人生命垂危,信是寄给天上神仙的,里面详细地说明了病人所经历的痛苦。所谓寄到神仙那里,就是将这些信烧掉。如同我们国家的降半旗吧,这家人里里外外都挂满蓝色的灯笼。
再往前走,我们又碰到一户人家在举行婚礼。几重的门层层敞开,院里的人都穿着华美的衣服,我以为他们是这家的仆人,后来才知道是主人。院子刚进门的地方,一个乐队正在演奏。让我们感到惊讶的是,他们用的居然是鳄鱼皮蒙的乐器,能在上海城里见到这个真是难得。我请求他们允许我们看看花轿,他们态度挺友好的,立刻就答应了。
那轿子上满是精美的刺绣,华丽极了,可轿子里面却非常乱。尤其是新娘子坐的又脏又破的红垫子,让人看了心里很不舒服。
我们往院里走的时候,很多大街上的小男孩也跟着进来了,这让我们很是不高兴——似乎我们这突兀的造访给主人招来了麻烦——
便转身出去了。不料,迎面碰到来参加婚礼的女宾客,正走下轿子。
她们怀里抱着打扮得精致漂亮的婴儿,硬是热情地拉着我的手让我进去。我心里想,自己穿着如此随意,连句祝贺的中国话也不会说,在那些宾客面前——就像中国人总挂在嘴边的——多没面子啊!
与昨天的逆流行船一样,今天我们顺流而下也遇到了强劲的风。
幸好我们的帆船很好,航行很顺利。回到上海,恰好赶上上海戏院的演出。我们走进去时,戏院里已经坐满了人。喜剧是中国人平淡生活中亮丽的一笔,对于中国人来说,他们太需要这种人工营造的热烈氛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