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为什么要牢牢守住汉字？ (3)

而当富有逻辑性的汉文遭遇感受性的日语，发生的物理反应是出乎意料的。有阴阳相克的一面，但更多的是相容与相关。中文是咖啡，日文是珈琲。口字偏旁当然有其合理性，但日本人以咖啡豆的形状为意识，口偏旁变成了王偏旁，倒也生趣。柠檬，日本叫“レモン”，但也采用汉字的写法。如梶井基次郎的短篇集《檸檬》。但汉语发音的柠檬，日语为何叫“レモン”？原来它是中国福建南部闽南地区的“linmeng”的发音。日本人便借来发成“remon”的音。

生于明治时代的外村繁写《澪標》。这是部光芒四射的小说杰作。澪標是航路的木桩标志，这里也是男性生殖器的暗示。谷崎润一郎表现男女爱欲世界的小说《卍》，日本语读音为“manji”，是功德圆满的意思，表示吉祥万德。

再如“木乃伊”的汉字，是从英语“mummy”翻译而来。但与日本人“ミイラ”的发音相去很远。原来葡萄牙语“mirra”，才是日语“miira”的来源。

再如“保险”一词，是中国人的创意。在安全、没错等的意义上使用它。但在经济学的意义上，即在“insurance”或“insurance company”意义上使用“保险”，则是日本人的发明。日本人还研究出中国人翻译外来语的杰作是“可口可乐”。他们翻译外来语的杰作是“俱乐部”。

在日本，仙台的名字来自唐诗“仙台初见五重楼”。

东京浅草的地名来自白居易《钱塘湖春行》的“浅草才能没马蹄”。

明治时期接待外国贵宾的“鹿鸣馆”意取《诗经》“鹿鸣，宴群臣嘉宾”。

20世纪80年代的影星夏目雅子曾对作家伊集院静一见倾心，理由很简单，只是因为他能流畅地写出“蔷薇”两个汉字。前首相麻生太郎读错汉字发音后，一本名为《看似会读实则不会读的易错汉字》（二见书房，2009年）的实用书，在几个月里居然高扬日本畅销书排行榜首。为了能在瞬间抓住读者，近年两个汉字冠名的小说风靡日本。如吉田修一的《恶人》，凑佳苗的《告白》，销量均达210万册以上。以写警察小说著称的人气作家今野敏几乎半数作品都是两字书名。如近年来热销的《烈日》、《禁断》等。他说两个汉字不仅简洁明了，而且具有创造新词的魅力。

(十一) 与禅文化相连的汉语

禅的哲学，部分地构造了日本人的精神。茶道始祖村田珠光（1422~1502年），是跟随大德寺真珠庵里一休禅师的禅者。《能》的作者金春禅竹，也接受了一休的教诲，追求“禅能一味”的世界。武士道的根底里也有禅味。《无门关》是当时武人们爱读的。在日本武道也好艺道也好，多少都有禅的影子。

日本人使用的汉语，有很多就是禅的用语。

《无门关》由南宋的无门慧开（1182~1260年）编辑而成，收录48则古人公案集。相当简洁，且有寓意，受到江户时代的禅僧和武士们的欢迎。其中的禅语被日本人当做汉语，相当熟练地掌握了。如：惊天动地（第一则）、一只眼（第二则）、道场（第九则）、具眼（第十则）、亲切（第二十二则）、老婆心（第二十三则）、本来面目（第二十三则）、白日青天（第二十五则）、迷云（第三十二则）、十字街头（第四十五则）等。还有，野狐（第二则）、不立文字（第六则）、教外别传（第六则）、平常心是道（第十九则）等。

如惊天动地，从最早的出处来看是中唐的白居易诗歌，在南宋的朱熹《朱子语类》和《朱子全书》中都有使用。白居易时代，禅开始盛行，白居易自身也是个禅师。《传灯录》卷十里，白居易就作为洛阳佛光寺的如满禅师的法嗣而被记录在案。而朱子学也受到了禅的很大影响。

作为禅语，如一只眼，与双眼对立。意味见识短小。临济宗的开祖义玄（？~866年），他是晚唐的禅僧，在其《临济录》里：“临济小厮儿，却具一只眼”。这个一只眼的用语，以后在禅的世界被广泛使用。日本人也相当喜欢这一用语，虽然从意义上属于非常保守的消极的评价语言。

(十二) 日本人玩汉字的杰作——汉诗

日本的第一首汉诗是谁写的？是天智天皇的儿子大友皇子（648~672年）。668年，他参加父亲即位式的宴会，写下了吹捧他父亲的《侍宴》汉诗：

皇明光日月，帝德载天地。

三才并泰昌，万国表臣义。

这里，他把天皇比喻为中国的皇帝，令人印象深刻。文字表述虽然缺乏汉语的精魂，但也明亮；虽然僵硬，但也庄重。

这里，顺带提及的是，古高句丽（高句丽族是源于中国古代东北濊貊族的一支，战国时属燕，汉武帝时起属玄菟郡。公元前37年（元帝建昭二年）夫馀人朱蒙建高句丽国，都纥升骨城（今辽宁桓仁）。公元3年（西汉元始三年）迁都国内城（今吉林集安）。公元427年（北魏始光四年）迁都平壤，与朝鲜半岛南部的百济、新罗形成三足鼎立局面，同时一直与中原北朝各王朝通使往来，奉表进贡，接受册封。公元668年（唐高宗总章元年），唐军攻占平壤，高句丽亡，唐于其地置安东都护府（府治在今朝鲜平壤市）。）的第一首汉诗是在612年诞生，是名将乙支文德写给隋朝的将军于仲文的，汉诗如下：

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

战胜功即高，知足愿云止。

大意是：你上懂天文下知地理，非常了不起。你的战绩已经很伟大了，接下来是否能停止战争？

从汉诗的表现来看也是很生硬，很政治化，缺乏诗韵。表明当初的日本列岛也好，朝鲜半岛也好，汉语只能达到这个水准。

平安时代的贵族文化人就是诗人，为奉和嵯峨天皇《长门怨》的汉诗，巨势识人写下：

日夕君门闭，孤思不暂安。

尘生秋帐满，月向夜床寒。

星怨靥难霁，云愁鬓欲残。

唯余旧时赏，犹入梦中看。

这是五言律诗。偶句的末尾均押上“an”韵。一个人的孤独，一个人的相思，悄然跃于夕阳西下的纸上。表现出了相当深厚的文字功力。

再看一休和尚的情色汉诗：

楚台应望更应攀，半夜玉床愁梦颜。

花绽一茎梅树下，凌波仙子绕腰间。

梅花树下，开着一枝水仙花，仙女在轻轻地走动，柔软的细腰间飘逸出水仙的清香味。这里，宫廷花园的景色和美女裸身轻睡，随着身体的轻微柔动，肉体的清香味就飘逸而出。同床共枕，一休和森女在夜半的玉床上，构筑“愁”和“梦”。这里，凌波仙子就是水仙的异名。一休用水仙作比喻，看中的是水仙的形、姿、香。在一休的眼里，森女既是神又是佛。

再看良宽和尚的哲理汉诗：

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

囊中三升米，炉边一束薪。

谁问迷悟迹，何知名利尘。

夜雨草庵里，双脚等闲伸。

三升米，一束薪。人间最低水准的生活。无欲恬淡，独自荣枯，无以为憾。这被日本人称之为“锻寂”。日本著名学者唐木顺三说，从这里似乎看到了“日本人的原型”：既无我也无心。本来无一物。康德哲学日本的第一引进者，深受西田几多郎的“绝对的矛盾自己同一”影响的著名哲学家田边元，把良宽的这首诗一笔一划地抄了30遍。很显然，田边元对良宽产生了兴趣。这个兴趣促使他晚年在思考宗教哲学的时候，把良宽的原型放了进去。

大文豪夏目漱石作最后的汉诗，是在1916年11月20日的夜晚写的：

眼耳双忘身亦失，

空中独唱白云吟。

让人联想到禅僧的开悟，一种死去的暗示。

果真不到一个月，夏目漱石因胃溃疡大出血而死去，享年49岁。

(十三) 粪太郎的姓名能用吗？

在日本，叫岛冈次郎名字的人肯定有，因为起这样的姓名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但是，岛冈次郎这个名字，在1946年11月17日到2004年9月26日之间出生的人之中，是没有的。为什么？因为“冈”这个字作为当用汉字和常用汉字还没有收进去。所以作为名字是不能使用的。谁都会发音的字，但在近60年的时间中，作为名字就是不能使用。这也是日本汉字文化的一大怪。

战后日本，当用汉字表告示之后，日本人起名字的时候就严格按照当用汉字来选用。当用汉字以外的文字就不能起名字。于是“龟吉”、“鹤子”、“虎之介”等都不能用。“伊一郎”可以，但“伊知郎”不可。“正夫”可以，但“昌夫”不可。此外“弘”、“浩”、“宏”等也都不可。“比吕志”的话，“吕”字不可用。这是因为这些汉字均未收入当用汉字表。

针对这一糟糕的情况，日本政府在使用当用汉字之外，追加了能起名字用的汉字。即“人名用汉字表”。最初的“人名用汉字表”的制定是在1951年，指定了92个汉字。第二次在1976年又追加了28个汉字。终于，杏子、真梨子、那津子、芙美子等名字诞生了。第三次在1981年又增加了54个汉字(但同时删除常用汉字中收取的8字)。终于，岚、鞠子、彪、秦太郎等名字诞生了。第四次是在1990年又增加了118个汉字。这之后，在1997年增加了“琉”字。2004年2月增加了“曾”字，6月增加了“狮”字，7月增加了“毗”、“泷”、“驾”三字。这样，一共指定了合计为290个的人名用汉字。但是因为“苺（いちご）”、“雫（しずく）”等汉字不能使用，出现了不满的声音。为此日本汉字改革委员会于2004年又大幅增加了488个汉字。

在2004年大幅增加之前，日本法制审议会人名用汉字部会发表试行方案。其中“粪”、“尸”、“癌”、“痔”、“咒”、“妾”、“奸”等字也在里面。有用这些字为孩子起名的父母吗？如用粪太郎为孩子起名字，这孩子要哭一生，为避免发生悲剧，这些字还是取消为好。针对日本人的疑问，其结果这7个字被删除了。就在这7个字被删除的第二个月，又有诸如“脓”、“娼”、“蔑”、“肿”等79字被删除。

日本人给孩子起名字，有很多连日本人也读不出的汉字组合。如和奏、风水、明良向、风空士、星凛、清枫等。看上去很独特，但如果没有标音，就没有人会读。如“风水”读成“かずい”，有谁会读呢？更为奇特的是，日本人也有姓“八月一日”的，不过这里并不读“はちがつついたち”，而是“ほつみ”的发音，取“穂（ほ）積み（つみ）”的意思。在中国，笔画简单的姓大概就是“卜”了吧。但日本人还要懒，有一个人姓“一”，不过这里可不是读作“いち”，“かず”也不对，而是意会的“にのまえ”（二の前）。也就是说在二的前面，倒也很幽默很艺术。

此外，诸如“鬼頭”、“能活”、“我孫子”、“百目鬼”等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电视画面时，也曾引起中国人的极大兴趣。在中国，这些汉字组合是绝对不能登大雅之堂的。

就目前而言，日本人最长的姓用了五个汉字，如勘解由小路，读音为“かでのこうじ”。

日本人前10位的姓氏都是用汉字组合：铃木、佐藤、田中、山本、渡边、高桥、小林、中村、伊藤、斋藤。

(十四) 戒名——花钱玩汉字

众所周知，和尚出家要上法号。但对日本人来说，人死后也必须起个法号。可法号不能自己随意，必须是出家人给起才吉利。这里的法号也叫戒名或法名，照曹宗洞的僧侣千代川宗圆的说法，戒名就是去他界的护照。

日本最初获授戒名的是圣武天皇。这位奈良时代的天皇，其戒名是“胜满”两个字，很简洁。是谁授予这位天皇的呢？是当时唐朝高僧鉴真和尚。平安时代享尽荣耀荣华的藤原道长的戒名也是两个字“行宽”。不过，这两人都是在生前出家之际得到了戒名。与现在人死后给予戒名，其性质上是不一样的。但都用汉字表述这点没有变。

日本江户幕府的开创者德川家康的戒名：安国院殿大相国徳蓮社崇誉道和大居士，这是日本目前为止最长的戒名。

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的戒名：政觉院殿越山德荣大居士。

日本著名漫画家手冢治虫的戒名：伯艺院殿觉圆虫圣大居士。

日本电影大导演黑泽明的戒名：映明院殿紘国慈爱大居士。

日本大相扑横纲贵乃花的戒名：双纲院贵关道满居士。

日本作家山田风太郎的戒名：风风院风风风风居士。

日本杀人魔王织田信长的戒名：总见院殿赠一品大相国泰岩大居士。

日本有伏尔泰之称的福泽谕吉的戒名：大观院独立自尊居士。

日本大文豪夏目漱石的戒名：文献院古道漱石居士。

日本国民歌手美空云雀的戒名：茲唱院美空日和清大姉。

在日本，起戒名要花钱，这是常识。但是要花到什么程度，则是一般人所无法想象的。从基本的行情来看，院殿号是100万日元以上，院号是50万到70万日元，信士信女是10万到20万日元，童士童女是3万日元以上。可见，日本人是在花钱玩汉字。即便在死后也不忘玩一把汉字的魔方。

(十五) 善于变换汉字的日本人

同样用汉字，日本人总要显示出与中国人的不同，或者说这也是他们的不甘守旧的创新吧。如艺术的艺字，旧体日文是“藝”，改为新体日文后是“芸”字，而没有采用中文简体的“艺”。如“学芸”、“文芸”等。同样，旧体日文中的“屍”，新字日文体改为“死”，而不是中文简体的“尸”，所以“尸体”在日文中写作“死体”。还有，日文旧体中的“罐”，改为“缶”，而中文汉字却没有简化“罐”字。

再比如同样是成语：

中国人说不屈不挠，日本人说不撓不屈。

中国人说安身立命，日本人说安心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