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城市(5)
汉斯·罗森塔尔,20岁,他仍然躲藏在利希滕贝格区,决心坚持下去。他在一个小隔间里待了26个月,那小隔间不到6英尺长、5英尺宽。它实际上是一个小的工具棚,靠在汉斯母亲的一个老朋友家的后墙上搭建起来。到目前为止,罗森塔尔的生存是险恶的。他的父母死了,他16岁的时候被送进劳动营。1943年3月,他逃跑了,没有身份证件,坐火车去了柏林,在他母亲的朋友家里避难。在他的小牢房式的藏身处,没有水,也没有电,唯一可用的如厕设施是一个老式的便盆。他在晚上空袭的时候倒便盆,因为只有那时他才敢离开他的藏身处。除了一张狭窄的长沙发之外,隔间里一无所有。不过汉斯却拥有一本《圣经》、一台小收音机,墙上还有一张仔细做了记号的地图。尽管他对西方盟国抱有极大的希望,不过在他看来似乎苏联人会攻占柏林。这让他担忧了,即使这将意味着他会被放出来。不过他安慰自己,不断地说:“我是犹太人。我已经历经纳粹的劫难而生还了,我也将历经斯大林的劫难而生还。”
在同一个区,在位于卡尔斯霍斯特的一个地下室里,约阿希姆·利普希茨生活在奥托·克吕格尔的保护之下。总的看来,在克吕格尔的地下室里是安静的,但有时约阿希姆认为,他听见了远处苏军的隆隆炮声,那声音柔和、低沉,就像厌倦的观众戴着手套鼓掌一样。他把这归因于自己的想象——想象苏联人在很远的地方。不过他仍然熟悉苏联人的连续炮击。他是一个犹太人医生和一个非犹太人母亲的儿子,他被征召入伍,进了德国国防军。1941年,在东部前线,他在战场上失去了一只胳膊。但为德国的服役,并没有使他免于他是半个犹太人的罪行。1944年4月,他被挑选出来,要把他关到集中营里去。从那个时刻开始,他就一直在躲藏。
27岁的约阿希姆纳闷,现在高潮临近了,有什么事情将会发生。每天晚上,克吕格尔的长女埃莉诺都来到地下室,和他一起讨论前景。从1942年以来,他们就是恋人了,埃莉诺由于没有对他们的友谊保密,失去了上大学的资格,因为她是和一个“无品位的”人交往。现在他们渴望着能够结婚。埃莉诺确信,纳粹在军事上破产了,崩溃很快就会到来。约阿希姆却不这么想:德国人将会血战到底,柏林一定会成为一个战场——也许会成为另外一个凡尔登[14]。有关谁将攻占这座城市,他们看法也不一致。约阿希姆预料是苏联人,埃莉诺预料是英国人和美国人。不过约阿希姆认为,他们应该为可能出现的任何结果做好准备,因而埃莉诺正在学习英语,而约阿希姆正在掌握俄语。
怀着比别人更多的痛苦等待着柏林陷落的,是莱奥·施特恩费尔德、他的妻子阿格娜丝,和他们23岁的女儿安妮玛丽亚。施特恩费尔德一家并没有躲藏,因为他们家是新教徒。但莱奥的母亲是犹太人,所以他被纳粹划归为半个犹太人。结果,在整个战争期间,莱奥和他的家人都生活在坐卧不宁的折磨之中。盖世太保戏耍他们,就像猫耍老鼠一样。他们想在哪里住,就可以在哪里住,但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却始终是被捕的威胁。
战争越是临近,危险就越大,莱奥一直努力打起女人们的精神来。头一天晚上,一颗炮弹摧毁了附近的邮电局,但莱奥却仍然能够就此开玩笑。“你再也不用走远路去取邮件了,”他告诉他的妻子,“邮局就躺在台阶上。”
莱奥原本是个商人,现在却被盖世太保征召来收垃圾。在3月的这个上午,当莱奥离开他们位于滕珀尔霍夫区的家的时候,他知道,他一再推迟做出计划,而现在再做打算已经为时太晚了。他们无法离开柏林了,也没有时间躲藏起来。如果柏林在未来的几个星期里没有被攻克,他们的末日也就到了。已有人向莱奥透露消息,盖世太保计划在5月19日的时候,逮捕所有哪怕身上只有一滴犹太人的血的人。
英军第二集团军的司令部在遥远的西方,位于靠近荷兰边界的瓦尔贝克,在司令部里,高级医官休·格林·休斯准将试图事先估计,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他可能遭遇到的一些健康问题——尤其是在他们到达柏林的时候。他暗中担忧,可能会爆发斑疹伤寒。
已经有一些难民在越过前线了,他的助手们已经汇报说,他们身上携带着各种各样的传染病。就像在盟军前线的其他每一个医生一样,休斯准将正在仔细地关注事态的发展,要是有一种严重的流行病,那就可能是一场灾难。他用力拉着自己的胡子,不知道当涓涓细流变成滔滔洪水的时候,他应该怎样来应付那些难民。而且还会有成千上万的盟军战俘。只有上帝才知道,当到达柏林的时候,他们会发现什么。
准将还关心另外一个相关的问题:集中营和劳动营。有关集中营和劳动营的一些信息,是通过中立国传来的,但谁也不知道集中营和劳动营是怎么运转的,它们关押了多少人,状况如何。现在看来,英军第二集团军将会是占领一个集中营的第一支军队。在他的桌子上有一份报告,说有一个集中营在汉诺威的北部,就位于他们的前进路线上。此外,有关它几乎再也没有其他任何信息。休斯准将不知道,他们将会发现什么。他希望,德国人在医疗问题上也表现出他们通常有的那种彻底性,把健康问题控制起来。他以前从未听说过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叫贝尔森。
5
赫尔穆特·科尔兹上尉是苏联前线上一位25岁的老兵,因为作战勇敢而获得铁十字勋章,他也是身在柏林的一名囚犯——大概活不到亲眼看到战争的结束了。科尔兹上尉是一群精英分子中的一员——是那7000名德国人当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那7000个德国人在8个月之前,也就是1944年的7月20日,因为与企图行刺希特勒一事有牵连而被捕了。
希特勒凶残无度地进行了报复:几乎有5000个涉嫌参与者被处决,不论是无辜者还是有罪者无一幸免。一个个家庭被满门抄斩,每一个人甚至只是密谋者的远亲也被逮捕了,而且往往是即刻被处决。他们是以一种希特勒本人所规定的方式被处死的。“他们必须像牲畜一样被吊死!”他命令道。主要成员就是以那种方式被吊死的——在钩子上吊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是用绳子被绞死,而是用钢丝被绞死的。
现在,在星形的勒尔特街监狱的B座厢房里,那一大群涉嫌密谋者在等待着。他们当中既有保守党人,又有共产党:他们是部队军官、医生、神职人员、大学教授、作家、以前的政治人物、普通的工人和农民。有些人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囚禁,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被正式起诉。有一些人受到了审讯,正在等候再次审讯。有一些人实际上已被证明是无辜的,但却仍然被关押。还有的人受到了假审讯,被匆匆宣判,现在正在等待被处决。谁也不能够精确地知道,在B座厢房里到底有多少囚犯——有人认为有200个,有人认为不到100个。无从知道正确数字。每天都有犯人被带出去,就再也见不到了。这全都依赖于一个人的一时心血来潮,此人便是盖世太保头子、党卫军分队长海因里希·米勒。被监禁的人根本不指望他能大发慈悲。即使盟军已经到了监狱的门口,他们认为米勒也会继续屠杀。
科尔兹就是无辜者之一。1944年7月,他驻扎在本德勒街,担任后备军参谋长麾下的一名下级军官,参谋长是克劳斯·格拉夫·冯·施陶芬贝格上校。那个安排原来只有一件事情错了:那位相貌堂堂的36岁的冯·施陶芬贝格——他只有一只胳膊,左眼上蒙着黑眼罩——是7月20日密谋的关键人物,他自告奋勇去杀死希特勒。
在位于东普鲁士拉斯滕堡的元首司令部里,在希特勒举行的一次冗长的军事会议期间,冯·施陶芬贝格把一个里面装有一颗定时炸弹的公文包,放在希特勒旁边长地图桌的下面。冯·施陶芬贝格溜出了房间,动身返回柏林,几分钟以后,炸弹爆炸了。不可思议的是,希特勒竟在爆炸中幸免于难。几个小时以后,在柏林,冯·施陶芬贝格没有受到正式审问便被枪杀了,死在本德勒街司令部的院子里,同时遇难的还有参加密谋的另外三个关键人物。每一个与之甚至只是远亲的人都被捕了——包括赫尔穆特·科尔兹。
科尔兹的未婚妻尤塔·佐尔格是德国前总理兼外交大臣古斯塔夫·施特莱斯曼的孙女,她也被捕入狱了。同样被捕入狱的还有她的母亲和父亲。他们所有的人,包括赫尔穆特·科尔兹,自从被捕之后就一直未经审讯而被关押着。
下士赫伯特·科斯尼也被关在同一座大楼里,对于7月20日的密谋,他知道的甚至比科尔兹还要少,不过科斯尼是无意之中被牵连进去的。他是一个共产党抵抗组织的成员,他对暗杀企图的参与就在于,他曾把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从利希特菲尔德送到万塞。
尽管赫伯特并不是共产党员,但自1940年以来,却一直是各种红色地下组织的外围成员。1942年11月,他在柏林度假的时候,他自1931年就是共产党的哥哥库尔特,行为激烈地说服他不要返回前线:他用一支来复枪打断了赫伯特的胳膊,带他去了一家军事医院,解释说,他发现这位受伤的士兵躺在一个沟里。
这个花招见效了。赫伯特再也没有返回前线,他被安置在柏林后备部队的一个营里,每隔三个月就从阿尔贝特·奥尔贝茨医生那里获得一个新的医疗证明,这证明使得他一直做“轻松的职务”。奥尔贝茨医生碰巧也是一个共产党抵抗小组的成员。
正是奥尔贝茨使得赫伯特被捕入狱。在试图暗杀希特勒几天以后,奥尔贝茨要赫伯特和他一起,做一项急迫的运送工作。他们乘坐一辆军用救护车,带上了一个赫伯特并不认识的人——他是盖世太保的一位高级军官,阿图尔·内贝将军,是刑警队的队长,此时正遭到追捕。过了一些时候,内贝被抓住了,奥尔贝茨和赫伯特也被抓住了。奥尔贝茨自杀了,内贝被处决了,赫伯特在民事法庭受审,被判了死罪。不过由于他仍然是个军人,所以军事法庭的再次审讯也就成为必要。赫伯特知道,这仅仅是个形式而已——对盖世太保头子米勒来说,形式毫无意义。当赫伯特·科斯尼从他的牢房窗子朝外看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处决。
距离不太远的地方,另外一个人坐在那里,不知道未来在等着他的是什么——这是赫伯特的哥哥库尔特·科斯尼。盖世太保一再讯问他,但到目前为止,他对他的共产党行动只字未露,当然他也没有暴露出会牵连他弟弟的任何事情。他为赫伯特担忧。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呢?他被带到什么地方了呢?是几间牢房把这两兄弟分开了,但不论是库尔特还是赫伯特都不知道,他们是在同一座监狱。
另外一群囚犯尽管没有被关在监狱里,但他们却是住在柏林。他们被迫离开家人,被迫离开家乡,他们只有一个愿望——就像许多别的人一样——那就是快点被放出来,谁把他们放出来都行。这些人是做苦工的奴隶——来自纳粹所占领的几乎每一个国家的男人和女人。有波兰人、捷克人、挪威人、丹麦人、荷兰人、比利时人、卢森堡人、法国人、南斯拉夫人和苏联人。
纳粹使用暴力总共进口了将近700万人——几乎等于纽约市的人口总数——让他们在德国人的家里和公司里干活。有些国家的人口几乎被榨干了:有50万人被从极小的荷兰运送了过来(荷兰的人口总数是1095.6万人),6000人从袖珍国卢森堡(卢森堡的人口总数是29.6万人)运送了过来。单是在柏林干活的外国工人——主要是法国人和苏联人——就多达10万余人。
外国工人从事着每一种可以想象到的类型的工作。许多最上层的纳粹要了俄罗斯姑娘,让她们做家仆;从事战争工作的建筑师们,用年轻的外国制图员做他们的办公室雇员;重工业用这些被俘虏的人,填满了其电工、炼钢工、制模工、技工和无须特殊技能的工人的编制;煤气、自来水和运输公司“雇用了”额外的几千人——事实上并不发工资。甚至在本德勒街的德军司令部,也有外国工人的份额。有一个法国人雷蒙·勒加蒂埃尔,就被雇用在那里全天工作,在窗玻璃被炸弹炸飞的时候,立即再换上新的。
柏林的人力形势变得非常严峻,纳粹便公开无视日内瓦公约,使用战俘以及外国工人从事本质上的战争工作。由于苏联并不是日内瓦公约的签约国,所以德国人认为怎么合适,就怎么使用苏军俘虏。事实上,在战俘和外国工人之间现在并没有什么区别。由于条件日益恶化,囚犯们就被用来修建防空掩体,帮助重建遭到炮击的部队营房,甚至在工业发电厂里铲煤。现在,在这两群人之间的唯一区别就是,外国工人的自由要多一些——甚至这也根据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工作而定。
外国人住在那些“城市”里,那些“城市”是用木制的营房式的建筑构成的,在工厂的生产场所附近,或者就在工厂里面。他们在社区的食堂吃饭,佩戴表明身份的徽章。有些公司企业对规章制度视而不见,允许他们的外国工人住在大院之外,就住在柏林。许多人可以自由地在城市里走动,可以看电影或者去其他的娱乐场所,只要他们遵守严格的宵禁令就行。[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