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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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城市(6)

有一些看守,由于看到了厄运临头的预兆,他们的态度也就有所缓和。许多外国工人——有时甚至是战俘——发现,他们偶尔能够逃避一天的工作。有一位看守,他负责25个法国人,他们每天乘坐地铁到城里去干活,这位看守非常容易听进别人的劝,结果就不再费心清点下火车的囚犯的人数。究竟有多少人在路途中“丢失”了,他并不在乎——只要到下午6点钟的时候,每一个人都能来到波茨坦广场地铁站会合,准备返回营地就可以了。

并非所有的外国工人都这么幸运,成千上万的人受到严格的限制,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自由。在市营的或者政府办的工厂里,情况尤其如此。在位于柏林南部的马林费尔德煤气服务公司,那里的法国工人没有什么特别待遇,与在私人工厂里的工人相比,伙食很差,不过他们的情况仍然要好于他们的苏联同行。有一个法国人,安德烈·布尔多,在他的日记里写道,看守头子费斯勒尔“从来也不派任何人去集中营”,而且在一个星期天,为了补充定量而“允许我们到地里拣上一两个土豆”。布尔多感到高兴的是,自己不是东方人。他写道,苏联人住的院子里,“拥挤得可怕,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全都挤在一起……在大多数时间里,他们的食物是不适合食用的”。在别的地方,在一些私人开办的工厂里,苏联工人的伙食和来自西方的工人一样。

奇怪的是,全柏林的西方工人都注意到,在苏联人的身上有一种变化,几乎每过一天都在变。在位于夏洛滕堡区的舍林化工厂里,人们预料,随着事件的进程那些苏联人应该得意扬扬才是,可是相反,他们非常沮丧。乌克兰女人和白俄罗斯女人,似乎尤其对城市可能被他们的同胞攻陷而感到不安。

两三年以前,她们到达的时候,这些女人穿的是简单的农民服装。逐渐地,她们改变了,在服装和举止上变得考究了,许多人开始第一次使用化妆品。发型和服饰有了可观的变化,苏联姑娘们模仿着她们身边的法国女人或者德国女人。现在其他的人注意到,这些苏联姑娘们几乎是一夜之间又再次回归到农民的装束了。许多工人认为,她们是预见到会遭到来自苏军的某种报复——即使她们当时是违背自己的意愿从苏联被运出来的。显然这些女人预料,她们会受到惩罚,因为她们变得太西方化了。

在整个柏林,西方工人士气高涨。在位于鲁尔本的阿尔卡特工厂,有2500名法国、比利时、波兰和荷兰人在那里生产坦克,除了德国看守之外,那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为未来做着计划。法国工人尤其兴高采烈,他们在晚上谈论着,一踏上法国的土地就会吃到法国大餐,他们还唱流行歌曲,莫里斯·谢瓦利埃的《我的傻瓜》和《繁荣昌盛》是他们最喜爱的歌曲。

让·布蒂恩是一位来自巴黎的20岁机工,他感到特别快活,他知道,在德国人垮台一事上,他正在起着某种作用。几年来,布蒂恩和一些荷兰工人一直在破坏坦克的部件。德国工头一再威胁说,要把破坏分子送到集中营里去,但却从来也没有送过——而且也有一个非常充足的理由:人力非常短缺,结果工厂几乎完全是依赖外国工人了。让认为,这种形势是相当有趣的。他所制作的每一个滚珠轴承部件,都应该是在54分钟之内完成,他则想方设法不在24个小时之内上交一个完成了的机器部件——而且那个部件也通常是有缺陷的。在阿尔卡特工厂,强迫劳动的工人们有一个简单的规则:他们悄悄逃过工头的耳目而送出去的每一个无法使用的部件,都使胜利和柏林的陷落更近了一步。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人被抓住。

6

不可避免的是,尽管不断地在进行轰炸,尽管在奥得河上出现了苏军的幽灵,尽管随着盟军从东线和西线的进逼,德国本身在缩小,但仍然有一些人,他们固执地甚至拒不考虑灾难的可能性。他们就是狂热的纳粹。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人似乎都接受了正在经历的磨难,把它看作是一种炼狱——看作是他们对纳粹主义及其目标献身的一种锻炼和升华。一旦他们展现出他们的忠诚,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他们确信,不仅柏林永远也不会陷落,而且第三帝国的胜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纳粹们在这个城市的生活中占据着一个特殊的地位。柏林人从来就没有完全接受希特勒或者他的狂热宣传,就见解而言,他们太富有经验了,也太具有国际性了。事实上,柏林人刻薄的幽默、在政治上的怀疑以及对元首及其新秩序的几乎完全缺乏热情,长期以来就让纳粹党头痛。每当在柏林举行火炬游行或者别的纳粹示威,来吸引世人注意的时候,都要从慕尼黑运来几千名冲锋队员来壮大游行者的人群。“在新闻片里他们比我们好看,”柏林人口出妙言道,“他们的脚也大一些!”

尽管希特勒可以做出努力,但他却永远也不能赢得柏林人的心。早在城市被盟军的炸弹炸毁以前,又恼又怒的希特勒就已经在计划重建柏林了,要按照纳粹的形象来塑造它。他甚至打算给柏林改名,改成“日耳曼妮娅”[16],因为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20世纪30年代的每一次自由选举中,柏林人都拒绝考虑他。在1932年的那次关键性投票中,希特勒确信他将能使兴登堡[17]下台,可柏林人却给了他那次投票中的最低选票——只有23%。现在,市民中的狂热分子决心要使得柏林,这个在德国中最不纳粹的城市,成为纳粹主义的最后一个Festung——要塞。尽管他们在人数上是少数,但却仍然控制着城市。

成千上万的狂热分子是青少年,就像他们这一代人中的大多数一样,他们只知道一个上帝——那就是希特勒。从童年开始,他们就满脑子是国家社会主义的目标和思想[18]。还有更多的人受到了训练以捍卫这个事业,使之长存,他们使用一系列的武器,从来复枪,一直到火箭筒样式的反坦克武器,称之为“反坦克导弹发射器”。克劳斯·库斯特就是这个青少年群体的典型。他是希特勒青年团[19]团员,(柏林有1000多名希特勒青年团团员,)他的拿手好戏就是在60码以内的距离击毁坦克。克劳斯还不到16岁。

最富有献身精神的机器人般的军人就是党卫军。他们坚信能获得最终的胜利,他们完全忠于希特勒,在其他德国人看来,他们的精神态度几乎是不可理喻的。他们是如此狂热,那种狂热有时看来似乎已渗透进潜意识里面了。夏里特医院的费迪南德·绍尔布鲁赫医生在为刚从奥得河送来的一位受了重伤、处于麻药麻醉状态的党卫军做手术的时候,他一时间突然吓呆了。在静谧的手术室里,在处于深度麻醉昏迷状态中,这位党卫军开始说话了,他小声但又清晰地一再重复说道:“嗨尔,希特勒!……嗨尔,希特勒!……嗨尔,希特勒!”

尽管这些是真正的极端分子,不过也有成千上万的平民几乎同样拙劣。有些人拙劣地模仿着在自由世界看来是狂热的纳粹分子的样子。47岁的戈特哈德·卡尔就是其中的一员。尽管戈特哈德只不过是一个小文职人员,临时在德国空军里当会计,但他却穿着漂亮的蓝色空军军服,那种自豪傲慢的样子俨然一名王牌驾驶员。当他在下午晚些时候走进他的公寓套房的时候,他的两脚后跟咔嚓一声并在一起,猛地向前伸出右臂,高声喊道:“嗨尔,希特勒。”这个表演一直进行了几年。

他的妻子格达彻底厌倦了丈夫的狂热,不过她又感到担心,急于和他讨论一下,要为他们的继续生存找出一个计划来。她指出,苏联人正在逼近柏林。戈特哈德打断她的话。“谣言!”他大为光火,“谣言!是敌人故意散布的。”在戈特哈德迷失了方向的纳粹世界里,一切都在按照计划进行。希特勒的胜利是当然的。苏联人并没有来到柏林的大门口。

另外还有那些满怀热情而又容易受影响的人——那些人从来也没有考虑到失败是可能的——埃娜·舒尔策就是其中的一员。她是海军舰队总司令部的一名41岁的秘书,刚刚实现了她生活中的抱负:她被任命为一位海军上将的秘书。这是她担任该项工作的第一天。

司令部位于一个名叫“毛坯房”的地方,在先前的48个小时时间里它一直受到猛烈轰炸,但灰尘瓦砾并没有使埃娜紧张——刚刚放在她桌子上的命令也没有使她心烦意乱。命令上说,所有的绝密文件都要烧掉。但在她的新工作第一天,在下班的时候她却被告知,她和别的雇员要放“无限期的假”,她们的工资将寄上,这令她感到悲伤。

但埃娜仍然是不动摇的。她怀有强烈的信念,当报道有失败的时候,她甚至拒不相信官方公报上的话。她相信,在整个柏林士气是好的,帝国获得胜利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甚至在现在,在埃娜离开大楼的时候,她也完全相信,不出几天这个海军司令部就会召她回来。

还有一些人,他们怀有强烈的信任,与等级森严的纳粹组织的上层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因而他们对战争或者战争的后果没有什么想法。他们的特权地位的气氛和诱惑力把他们迷住了,他们不仅感到自己是安全的,而且由于对希特勒盲目忠诚,还感到自己是完全受到保护的。迷人的长着蓝眼睛的凯茜·赖斯·霍伊瑟曼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选帝侯大街第213号,35岁的碧眼金发、性情活泼的凯茜专心致志地工作着,她是纳粹领导人的首席牙医胡戈·J·布拉什克教授的助手。布拉什克由于自1934年以来一直为希特勒及其朝廷服务,因而被授予党卫军准将的军衔,负责柏林党卫军医疗中心的牙科。布拉什克是一个忠诚的纳粹,他成功地利用了他与希特勒的关系,成了柏林最大也是最有利可图的私人医师。现在他打算再赌上一把。他与凯茜不同,他能够清楚地看到不祥之兆——他打算一有机会就离开柏林。倘若他留下来的话,他的党卫军头衔和地位会令他难堪的:在苏联人的手里,今天的显赫完全可能是明天的累赘。

凯茜对形势几乎毫不注意。她太忙了,从一大早到晚上很晚的时候,她都在忙碌着,在各个诊所、司令部,或者布拉什克位于选帝侯大街的私人诊所里,给他当助手。凯茜既有能力又有人缘,受到纳粹精英们的完全信任,结果几乎所有希特勒的随从,她都护理过——有一次,她还护理过元首本人。

那个时刻是她事业的高潮。1944年11月,她和布拉什克被急召到位于东普鲁士的拉斯滕堡的元首司令部。在那里,他们发现希特勒处于剧痛之中。“他的脸,尤其是右颊肿得厉害,”她后来回忆道,“他的牙齿糟糕透了。他总共有三个假牙上的齿桥。他本人只有八颗上牙,甚至这八颗牙也用黄金镶补着。一个齿桥完成了镶补上牙的工作,用现存的牙齿牢固地固定了下来。其中的一颗牙,右边的智齿,感染得很严重。”

布拉什克看了看那颗牙,告诉希特勒,得把那颗牙拔出来,他没有办法保留那颗牙。布拉什克解释说,他得拔掉两颗牙——在齿桥后面的那颗假牙以及旁边的那颗受到感染的牙。这就意味着,要在假牙前面的一个地方,从瓷制的和金制的齿桥中钻个孔,这个过程需要做大量的钻孔和锯开的工作。然后,在最终拔出之后,再过一些时间,他或者再造一个完全新的齿桥,或者把旧的齿桥再次固定。

布拉什克对这个手术感到精神紧张:手术是复杂的,而且谁也不知道希特勒会有什么举动。甚至更为复杂的是,元首不喜欢麻醉。凯茜记得,他告诉布拉什克,他只接受“最少量的麻醉”。不论是布拉什克还是凯茜都知道,他将会经受难以忍受的痛苦;除此之外,这个手术还可能持续长达30到45分钟的时间。但对此他们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