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老佛爷想从北洋这儿挤兑点儿军费
天津。
李鸿章坐在官邸的书房中,想着前段时间对李莲英做的手脚,不觉十分沮丧。
那李莲英也同醇亲王一道,到北洋海军基地旅顺去了一趟,开了洋荤。李鸿章当时就觉得不对劲,这李莲英是老佛爷的大红人,不可一日相缺,却叫了他来陪醇亲王巡视,分明是奉老佛爷密旨来坐探的。
李鸿章召来手下亲信周馥与盛宣怀,对二人说:“我就说过,李公公不比安德海,要好好留神。这几天的情形,越来越深不可测,得摸摸底才好。”
“太监总是太监,没一个不一样,个个喜欢戴高帽子,喜欢金银宝贝。”周馥得意地说,“我就不相信制他不伏。”
“制伏?”李鸿章哑然失笑,“你以为李公公只是浪得虚名吗?”
周馥忙道:“我也只是按主人的礼数,做得更圆熟罢了。像李公公这样烂熟世故的人,应该明白。”
“否!否!”李鸿章的声音被一口痰堵了一下,略有些沙哑,“他远涉风涛,还委屈地戴个六品顶戴,必有所为。此人深藏不露,要多几个小心。”
“中堂目光炯炯,一针见血。”盛宣怀说:“皇太后派他来,必有秘示。我想,应该设法去探他口气。如皇太后只是叫他来摸摸底,我们北洋能够量力报效,让他顺当交差。以后就好办了。”
李鸿章点点头,说:“只好如此了。”
于是在旅顺事毕,航向烟台途中,盛宣怀便尽量找机会跟李莲英接近。他们素有交往,而直接见面的机会不多,加以李莲英有意要避嫌疑,几乎寸步不离醇亲王左右。遇到醇亲王要休息时,便避入护卫起坐的房舱,大小官员想要单独见他一面,真个难如登天。
然而,盛宣怀亦不是没有收获。李莲英虽见不着面,却跟他随带的苏拉打上了交道。这个苏拉名叫瑞锦山,其实是李莲英的耳目。当然,为人很厉害,是不消说的。
因此,盛宣怀拉关系“套近乎”的用意,在他洞若观火,好在他的身份比他主人差得太多,无人注目,所以不妨就势借势,跟盛宣怀接近。然而,有其主,必有其仆,在盛宣怀面前,他亦不敢平起平坐,并且口口声声“盛大人,盛大人”,叫得恭敬而亲热。
头一次是结识,彼此都不便深谈,不过周旋尽礼而已,但从烟台回天津,情形就不同了。醇亲王在天津要查阅炮台,看操看学堂,一共有五天的逗留,不但时间从容,而且盛宣怀在天津有公馆,招邀到私寓欢叙,便可以避人耳目,无话不谈了。
那天是由盛宣怀口头邀约到家吃晚饭。可是过了不久,便派车将瑞锦山接了来。主客都是便衣,又是在起坐的花厅中相见,因而少了许多拘束,由此行的见闻谈起,很快就谈到了李莲英。
“锦山,”盛宣怀很亲切地喊着名字,是那种旧友重逢的语气,“你跟李总管几年了?”
“九年。”
“九年?那是……在李总管刚进宫不久,你就跟他了。难怪他拿你当亲信。”
“也不敢说是李总管的亲信。不过,有什么事,他总是对我说就是。”
“这样说,你也天天进宫?”
“是的。”
“那么,皇太后也是天天见的喽?”
这些地方,就见得瑞锦山有分寸,不敢瞎吹:“我们哪到得了老佛爷跟前?”他说,“就是有顶戴的人,不奉呼唤,也不敢走过去呀!”
“说的是!”盛宣怀用关切的声音说:“皇太后就相信李总管一个,不定什么时候召唤,从早到晚侍候在那里,真要有龙马精神才对付得下来。”
“是!不要说李总管,就是我们,也够受的。”瑞锦山说,“御药房倒多的是补药,不过性子热,也不敢乱吃。”
提到补药,盛宣怀立刻就向侍候倒茶装烟的丫头说:“你进去问一问姨奶奶,上个月法国领事送的葡萄酒还有几瓶?都拿来!”
“说葡萄酒活血,是不是?”瑞锦山问。
“对了!这种酒养颜活血,药性王道,常服自有效验。不过,法国的葡萄酒也跟我们的‘南酒’一样,要出在绍兴才好那样,得是内行才知道好歹。”
“凡事都一样,总要请教内行才有真东西。”瑞锦山说,“遇着假充的内行,瞎撞木钟,花了钱还受气。”
盛宣怀心中一动,细细体味他的话,似乎在暗示门路独真,如果搭得上话,花几万银子,弄一任上海道台当当,倒真不坏。
就这沉吟之际,丫头已来回报,酒还剩下六瓶。盛宣怀叫分成两份,一份四瓶送李莲英,另一份两瓶送瑞锦山,“你不要嫌少!原是不值钱的东西,只是眼前不多。”他说,“等我托法国领事多买它几箱,一到就送进京去。府上住哪里?”
“我住在后门。”瑞锦山说了地址,盛宣怀亲自拿笔记了下来。
“宫中也用外国酒不用?”
“有的。一种‘金头’,一种‘银头’。”
这一说将盛宣怀愣住了,他虽颇识洋酒之名,却再也想不出“金头”“银头”是什么酒。
“为这两种酒,还闯一场大祸。洋玩意真不是东西!”
盛宣怀越发诧异,必得追问:“怎么会闯大祸?”
“是去年八月半,老佛爷在瀛台赏月,一时高兴,叫拿法国公使进的酒来喝。瓶塞一开,只听‘砰’的一声响,好大的声音,吓得皇上脸色都变了!”
“原来惊了驾,糟糕!”
“这还不算糟!一声响过,酒像喷泉似的往外直涌,溅得大公主一身都是。小太监急了,拿手去捂瓶口,越捂越坏,白沫乱喷,搞得一塌糊涂。老佛爷这下可真动了气了!”
“这小太监呢?当然倒了霉?”
“倒霉倒大了!一顿板子,打得死去活来,不是大公主心好,替他求情,只怕小命都不保。”
盛宣怀明白了,所谓“金头”“银头”,原来是香槟酒。不过不必逞能,为瑞锦山说破,只问:“那以后呢?还喝这两种酒不喝?”
“自然要喝。”
“要喝不又要闯祸了吗?”
“不会了。请教高人,得了个窍门,先把瓶口的金银纸包封取下来,再拿钉书用的钻子在瓶塞上钻个洞,酒气放光就不碍了。”
这真是匪夷所思的“妙计”!盛宣怀笑道:“这一招真高!可那位‘高人’是谁呀?”
“内务府的立大人。”
“原来是立豫甫!”盛宣怀点点头说,“也只有他想得出。”
“立大人还说,这种酒,规矩是要听那一声响声。不过咱们中华大邦,跟夷情不同。他也是怕惊了驾,不敢进这种酒。”
“亏得是法国公使进的。”盛宣怀说,“如果是立大人进的,只怕他也要倒霉!”
“那还用说!就算老佛爷不追究,挨了板子的可记上进酒的人的恨了!”
这算是让盛宣怀学了一次乖。不由得想起乾隆年间有人进贡上好的徽墨,“万寿无疆”四个金字,磨到后来变成“万寿无”,进墨的人,竟因此严谴。以后进献新奇珍品,务必考虑周详,不然弄巧成拙,关乎一生富贵得失。
也就因为有此警惕,便格外要打听宫中的事事物物。主人虚心求教,客人正好卖弄,宾主谈得十分投机,直到听差来请入席,方始告一段落。
坐上饭桌,换了话题。这时候该瑞锦山向盛宣怀有所打听了,先是问北洋衙门聘请客卿的薪水,接下来问到北洋所收“海防捐”的实数。谈来谈去是钱,盛宣怀自具戒心,不尽不实地敷衍着。
瑞锦山也很厉害,耐着性子套问,提到购船经费,终于问出花样来了。
“咱们跟外国买船,也是给现银子吗?”
“不是!”盛宣怀说,“要买英镑汇了去。”
“到哪儿去买啊?”
“那家外国银行都可以买。不过总是请教汇丰银行。”
“为什么呢?”瑞锦山问,“莫非跟汇丰银行可以少算一点儿?”
“不!镑价是一律的,逐日行情不同,是高是低,都看外国电报来挂牌。”盛宣怀答说:“至于专跟汇丰银行生息,买镑只要转一笔账,可以省许多手续。”
从这几句话中,瑞锦山知道了两件事:一件是北洋有款子存在汇丰,一件是镑价的行情,逐日不同。这跟银价与钱价一样,有时银贵钱贱,有时钱贵银贱,如果贵进贱出,就是吃亏,否则便占了便宜。
懂了这个道理,瑞锦山发觉其中大有讲究,“盛大人,”他很谦虚地说,“这我可能跟您老讨教了。镑价行情,既然有高有低,那么买镑是该趁低的时候买,还是趁高的时候买?”
“自然是趁低的时候买。”
“如今是高是低?”
“如今算是低的。”
“既然镑价低,就该多买一点儿搁在那里,反正是要用的。盛大人,你说是不是呢?”
一句话将盛宣怀问住了,心里不免失悔,不该将洋务上的诀窍轻易教人。虽然这笔购船的经费不由自己经手,但自己经手过别样向外洋购料的经费,买镑总是低价高报,而外汇牌价,不用跟银行查询,申报上每天登得就有,倘或调账彻查,弊窦立见,那时要弥补解释就很难了。
这样转着念头,竟忘掉应该答话。瑞锦山见他发愣,知道自己的话是问在要害上,笑笑说道:“盛大人,我是瞎琢磨,问得大概不在理上。”
“不,不!”盛宣怀这才想起,还该有句话回答:“如果是自己做买卖,照你的办法,一点儿不错。不过公家的事,又当别论。什么时候该买镑汇出去,要看咱们驻外国的钦使,什么时候来电报?早汇了去,人家也不肯收的。”
最后一句话不但成了蛇足,而且成了骗小孩的话。彼此交易,买方愿早交款,卖方岂有不收之理?瑞锦山阴恻恻地一笑:“洋人买卖的规矩,跟咱们不一样。”
这一笑,笑得盛宣怀很不自在,不过他的脸皮厚,不会出现惭色,定定神答道:“洋人做买卖,一切照合同行事,迟了不行,早了也不得。再说,既然是拿银子存在汇丰生息,早买了镑,白贴利息,也不划算。”
这番掩饰,总算言之成理,再看他从容自若的神态,瑞锦山倒有些疑惑自己的想法,似乎不见得对,因而丢下不谈,换了个话题。
“外国银行的利息怎么样?”他问,“是不是比咱们的银号钱庄要高一点儿?”
“也不见得。”盛宣怀学了个乖,不肯透露确数,“而且存的是活期,比定期的更低。”
“既然如此,贪图什么呢?”
“贪图他靠得住。还有一层好处……”话到口边,盛宣怀突生警觉,真所谓言多必失,心中悔恨不迭。
然而漏洞已经出现,瑞锦山当然捉住不放,“什么好处?”他说:“盛大人也教教我!”
逼成箭在弦上之势,盛宣怀无法闪避,转念一想,教他一个乖也好,便放低了声音说:“洋人做买卖有样好处,最看重主顾。譬如说,你有款子存在他那里,不但靠得住不会倒,而且有人去查,他们也不肯透露的。”
“这就是说,谁有款子存在他们那里,除了本主以外,没有人知道?”
盛宣怀一拍掌说道:“对了!锦山,你行!一点就透。”
“这……”瑞锦山有些不大相信,“奉旨去查也不行?”
“是的。”
“那不成了抗旨了吗?”
这话说得严重了,盛宣怀有些不安,“不是这么说,不是这么说!”他赶紧摇手,“外国银行,自有他们国度的公使管辖。咱们皇太后的懿旨行不到他那儿,就谈不到抗旨。”
“这么说……”瑞锦山也缩住了口,他本来想说:“盛大人总也有款子存在外国银行?”这话要说出来,可能会搞成不欢而散,大可不必。
话虽未说,意思已明明白白地显在言外,盛宣怀当然不会追问,但很想解释,自己并无存款在外国银行。转念一想,这样说法,就如俗语所谓“越描越黑”,是很傻的事。
宾主之间,开始出现了沉默。因为一直谈得很起劲,忽然有话不投机的模样,彼此都觉得难堪,也都觉得该打破这一难堪的沉默。
“锦山……”
“盛大人……”
两个人是同时开口,也都同时停住,“锦山,”盛宣怀让客,“你有话先说!”
“盛大人,我还想跟您老讨教,跟外国银行借款行不行?”
“当然行!不过要看什么人借。”盛宣怀低声说道:“锦山,是不是你想用钱?”
瑞锦山心中一动。照此光景,只要自己开口,几千银子可以稳稳到手,如果打李莲英的旗号,10倍于此的数目,也是手到擒来。
他的念头尚未转定,盛宣怀却又开口了:“如果你想用钱,我可以替你想办法,不用花利息。”
“怎么办呢?”
“你要用钱,想来不会多,无非万儿八千,我想法子在那里替你挪一挪。电报局在外国银行里也存有款子,利息很微,算不了一回事,我替你垫上就是。”
瑞锦山恍然大悟,其中还有官款私借的花样。而且盛宣怀的口气甚大,“万儿八千”还说不多,那么多则就是以10万计了。
“多谢盛大人!”瑞锦山站起来请个安,“等我要用的时候,再来求盛大人。今儿打搅不少时候,该告辞了。”
李鸿章得知此事,把盛宣怀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跟着我已这么些年了,平日间办事也还机智,今儿个怎么了,活转去了吗?叫一个小孩子骗了。”
盛宣怀满脸通红,做声不得。
“中堂息怒。”周馥趁机打圆场,“也怪我们太掉以轻心了,没料到宫中还厉害着呢。”
李鸿章叹口气,喝了两口茶,说:“老佛爷什么人,你们还不清楚吗?现在是想打狗吃,反而叫狗给咬了。”
“中堂,这小子是不是就是想多要点儿银子。”盛宣怀觉得银子是世界上最霸道的,“干脆给李公公也送个十来万两。”
“放屁!”李鸿章咳一下,差点儿让痰给呛了,“这事儿没什么。老佛爷的意思我还不明白吗?”他笑了几声,说:“老佛爷想弄个她喜欢的大花园,还有60大寿,还有庆婚大典,哪样不是钱。你那一点儿钱够吗?”
盛宣怀和周馥恍然大悟地说:“她老人家想从北洋这儿挤兑点儿军费呀!”